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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
    “娘,我怕。”三岁小儿紧着她的裙子,怯生生地看着武猛的颜麾,不敢挪步:“鳍儿要爹爹。”

    “嘘,不许说傻话。这是大哥和二哥,鳍儿快叫。”辛夫人连忙唬他噤声。

    他叫不出来,瘪着红红小嘴都快要哭了,老半天依旧嗫嚅一句:“呜呜,我要爹爹。”

    颜然站在芜姜身旁,不由弯眉戏笑道:“小五哥哥,他走路为什么歪歪的?老是‘要爹爹、要爹爹’,看起来像个傻子。”

    “别乱说,他可是你小三叔。”被芜姜拽了拽手,又淘气地吐舌头。

    辛夫人不由容色尴尬,牵住鳍儿解释道:“……是个痴儿,怀胎的时候思虑太多,生下来便成了不聪明。他叫白鳍,这是他弟弟,叫白鲟。”

    “呜哇~~”襁褓里发出稚嫩的哭啼,声音细小,哀哀扰人心肠。

    那一句“怀胎的时候思虑太多”,终是叫颜麾的心结略微纾解,这才缓和了语气:“母亲一路辛苦,回来就好生歇着吧。”

    眼睛却不看两个小儿,叫弟兄们把人迎进寨子。

    叮呤当啷,车马箱柜浩浩荡荡。

    走到寨门前,却被长矛隔住,挡着不让进。

    那管事的婆子着急起来,隔着门里门外的连声叫“夫人”。

    辛夫人回头,看到除却奶妈与衣帛行装,其余的侍从与护卫、还有白鎏赠给寨子的金银珠宝全都被隔了在门外,一刹便有些惊愕。

    颜康也不解地望向颜麾:“大哥,如何关着门不让进?”

    小子,叫你携礼去领人,竟是还当真了。

    颜麾不动声色,只吭着嗓子应一句:“寨子里前些日子遭了天灾,人太多,无甚屋子给他们住。反正也不缺甚么,需要的到时再派人取来便是,奶妈留下,其余的不便安置。”

    说着喝一声驾,自行打马上山。

    颜康想想也驳不出理由,忙对母亲好言解释。

    辛夫人虽心底微惶,然则二儿子一向听话顺从,他说什么自然便是什么了,当下便遣随行队伍回城去与白鎏交差。

    ~~~*~~~*~~~

    颜麾把辛夫人安置在原来的木屋,芜姜便挪到了一旁的小侧房。原本萧孑想带她回身边同住,但二十余个大男人挤在一间屋子,夜里头呼噜震天响,又恐怕芜姜睡不安稳,后来便只得作罢。

    依旧还可以在辛夫人后屋的小灶上炖药,只是药渣子却瞒不住人了。

    已是二月中旬,隐隐现出暖春的兆头。西塞天高云远,橙黄的夕阳洒进窗口,打照在芜姜纤瘦的腰脊上。芜姜蹲在炉子前,把煎好的药汤倒进木碗中,只觉得后背有一双眼睛一直在好整以暇地打量自己。

    倒是没有什么恶意,她便回头凝了辛夫人一眼:“夫人一直看我做什么?”

    微抿着唇,眼睫儿下似掩一汪清潭,这少年怎生得越看越像女孩儿。

    辛夫人正在喂奶,不由抚着白鲟的小手笑:“喝的是姑娘家的药,你是女儿身?”

    她的声音很柔,叫人舒适,但忽然来这么一句,却听得芜姜心弦一悸。

    芜姜在寨子里甚少同人讲话,平日里束发遮脸,若非仔细近看,没几个人能看得出来。不由粗着嗓子推搪道:“夫人说笑,不过是着了寒邪,药哪里还分男女?”

    妇人的眼睛看姑娘最是毒辣,她不粗着嗓子还好,一粗嗓子更现了原型。

    呵呵,到底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

    辛夫人来了这些天,只见颜康对芜姜诸多照顾,镇日把“小五、小五”挂在嘴边,一会儿送钵鸡汤,一会儿又在互市上给她捎双手套。自己儿子的心性为娘的最是清楚,看着虽人高马大,内里却是柔肠,喜欢的就一意扒心扒肺地对人好。

    看芜姜生得清灵可人,倒是很与那小子般配,便好笑道:“你忘了我也有过你这样的年纪,你瞒得住康儿,又哪里能瞒得住我。坡下那个汉人将军,听说是你姊夫?”

    天下诸国无不知萧孑把自己从慕容煜手上劫了,正在西塞流亡浪迹。寨子里风声蔽塞,但不能保证辛夫人没听说过这些,可不能被她嗅出痕迹。

    芜姜便道:“嗯。他坑了我耶娘替他倒卖军饷,害得我耶娘不知去向,还把我阿姊欺负怀孕了。我得时时盯着他,几时他离了寨子,我就得跟着他去。”

    是姊夫就好。辛夫人心中稍安:“生得那般清俊,看不出来倒也是坏,难怪对你诸多忍让……但这乱世之中,人一离别就不知几时再能相遇,你若是无处可去,倒不如继续留在山寨。我见康儿对你很是上心,他这孩子看着人高马大,心性却是单纯,又懂得体恤人。若然晓得你是个女儿身,只怕也难舍得再把你放出寨子。”

    颜康最近简直着了魔怔,镇日缠着芜姜去泡澡堂子。看芜姜的眼神也时而恍恍惚惚,时而自我唾弃到要死。那天芜姜从溷厕推门出来,一抬头竟然看见他也从旁边出来,明明两颊窘迫,偏还故作碰巧地同她打招呼。芜姜一眼就把他看穿了。

    早先的时候瞒了身份,现下若然晓得自己是个女儿身,以他那火豹子脾气,非得把自己撕成两半。以后要离他远些。

    芜姜想了想,计上心头:“我已在原族里与人定了亲,等找到耶娘后还要随同阿姊回去。夫人您千万别乱点鸳鸯谱,免得到时又是一桩麻烦。”

    “呜~~呜哇~~”

    未满月的白鲟蠕着小短腿儿细弱啼哭。

    应是喂饱了,辛夫人便把衣襟揩起来:“世间唯姻缘最是无常,谁人又做得了准。你既不让我说,我以后不说就是,看你们小两个继续捉迷藏好了。”

    兜着小白鲟,把他在怀里轻摇了摇,目中满满的爱宠。那才生产过的胸脯酥白而满,隐隐在缎襟下晃。芜姜斜眼一觑,不自觉有些脸红。郑伯的药喝了有不少天了,手脚倒是不再冰凉,胃口也好了,月事依旧是不来。

    看一眼粉嫩的短短的小白鲟,忍不住便问:“女人若为男人孕育了骨肉,便会对他渐渐割舍不断嚒?那代城城主掳了你去,我看你却很是怜疼他的两个孩子。”

    提起白鎏,辛夫人目中掠过一丝纠结。正要措辞答话,奶妈牵着才睡醒的白鳍从里间出来,已边走边代答道:“我们城主对夫人真心实意,对两位少寨主亦是诸多容忍与招攘。我为仆四十多年,从未见过哪家主子能像城主这样,对夫人千般温柔体恤。人心都是水做的,又怎能不日久生情。”

    这些年居于代城,只一想起麾儿与当年还是少年的康儿,辛夫人便日日心中愧责两难,奶妈最是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当下只笑笑道:“他虽是掳了我,对两个孩子却极是宝贵的。”

    “娘,鳍儿要爹爹~~”才睡醒的白鳍扯着娘亲的裙摆,凄凄地瘪着嘴儿。山寨简陋,没有风车鼓,没有小骆驼,也没有爹爹俊朗的笑容,一出木屋便是人们看他的奇怪眼神,白鳍很害怕。

    当年悬崖一别以为阴阳两隔,经年后蓦然在代城外偶遇,彼时已更名换姓为白鎏的苏澈便执意要带辛夫人离开。辛夫人念着颜曷对自己多年的恩情,一直割舍不去。苏澈理解她的为难,苦等到颜曷病逝后,方才制了个掳人的假象将她接到身边。

    因为放不下尚是少年的颜麾与颜康,又恐说出实情后他们会从此记恨自己,辛夫人常年积郁在心,不想却苦了孕中的白鳍,生下来便是个呆滞的痴儿。苏澈因着对母子两个的愧疚,贯日里只把白鳍百般宠溺,这孩子天生就爱黏爹爹。

    此刻目中凄惶,哀哀惹人心怜,辛夫人不由抚了抚他稚嫩的小脸蛋:“鳍儿乖,等三月曷伯伯祭日一过,爹爹就带好吃的来接你。”

    芜姜在旁边看,便有些良心不安。原本看辛夫人的手札,以为她必然忘不掉那个生死共患难的梁公子苏澈,被白鎏囚禁着一定很痛苦,这才给颜麾出了个主意把她接回来。但现下听她的言辞,好像已然又对白鎏用了情了。

    女人果然都是善变的动物啊,就比如萧孑,如果萧孑那次在鬼谷被赵桧杀了,她也一样不会惦记他太久,早晚都要移情别恋的。

    但是颜麾很显然并不准备真的言和,芜姜已经好几次看到他接下白鎏派人送来的东西,一转身却又叫人扔去了瀛水河里。

    但这话芜姜可不敢说,便委婉地咳咳嗓子道:“他既是对你那般好,你前些日子又何必回来?繁文缛礼对你来说就那般重要吗,一定要再成一次亲?”

    ☆、『第七十回』隔耳

    辛夫人回来后,便发现床角夹缝里的手札被人翻动过了。光阴隔去五年,那纸页上竟未染几多灰尘,虽掖得小心翼翼,但手抚过的痕迹可瞒不住人。

    傍晚斜阳打照进窗子,她睇着芜姜亮潼潼的眼睛,猜一定就是这丫头了。倒也不准备隐瞒,只抿嘴恬淡一笑:“你是不是看我善变?……若是不相干之人,又何须什么虚礼,五年前我早就含羞自尽了。放不下,皆因着一个情。当年逃至山脚下昏死,天地无路可去,被颜曷用马背驮回来。那个年纪哪晓得爱与不爱,只感念有了一个安生之处,过完年便与他圆了房,再接着又懵懵懂懂生下麾儿与康儿,以为一辈子就这样过了。怎料二十年弹指一挥,那笃定死去的人竟然没有死,你现在听到的和看到的,便都是他。”她说着,低头看了看怀中酣睡的小白鲟,把他交与奶妈抱到里屋去。

    似是想把心中苦酝许久的话一口气说话,默了默,又道:“阿澈长我五岁,护我跳崖那年不过十七,再见时已近不惑。因为念着苏家连累辛家的人命,这些年为了打听我的下落一直孤身未娶。早先颜曷尚在,我还有理由劝说他,但他一意苦等,直等到颜曷病故,见我依旧不肯随他走,便不打招呼将我掳了去。就像奶妈说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又怎能不日久生情。唯放不下的就是麾儿与康儿,终究是我在年少时候诞下的骨肉,五年来只一想起他们,便觉无颜面对。苦却苦了鳍儿这孩子,一世就这样被我误了。”

    抚了抚白鳍粉嫩呆滞的小脸蛋,目中几许怅然。

    没想到白鎏竟然就是苏澈,芜姜很是意外。看辛夫人笑眸中光影濯濯,晓得被她洞穿了自己偷看手札,不由些微窘迫,移开眼神道:“我也不是有意看你的本子,只是那天觉得身下膈应,这才取出来翻了两页。既然那个白鎏就是苏澈,你何不如直接说与颜康兄弟二人,他们想必也能理解,又何必拖到现在。”

    辛夫人些微苦笑:“说来还是怪我,一直念着自己嫁过人,不肯再与他好。他怕放我出城不归,只得将我拘在城里,自己携重礼去与麾儿说和。少年心性,哪里肯听,又不敢把当年旧事说得太直白,只恐兄弟两个一怒之下引来梁兵讨杀。这样一拖就拖了五年。好在今岁终于想通,但愿此次能化干戈为玉帛,自此相安无事便足以。”

    芜姜想起被颜麾扔掉的那些礼品,心里默默觉得够呛。但这事儿她一个外人也不好插足,便含糊应道:“那大梁仗着国力强盛,造下的孽还真不少,但愿有朝一日灭了它才解恨!”

    “话是如此,奈何契机未至。当年白老城主救下阿澈为义子,他便念念不忘报仇雪恨,不料十年前大梁名将出世,便又只得按兵观望……诶,说这些陈年旧事总是累人,你可否帮我带他出去玩玩?总是怯生,镇日个泪眼汪汪的讨爹爹,我都不忍多看。”月中的妇人总易疲累,辛夫人说着就乏了,拉着白鳍的小手儿,示意他走过去牵芜姜。

    芜姜听她这么说,心里倒默默松了口气,看来辛夫人果然一直闷在深宅,不知萧孑叛国之事,不用怕被她识破身份。不过萧孑这厮,当真帮癸祝那狗皇帝助纣为虐不少。

    见辛夫人起身,便把白鳍牵过来。白鳍缩了缩,下一秒便乖觉地听从了芜姜。走路有些歪,磕磕绊绊的,小手儿蠕在手心,倒是叫人心里软绵绵。

    芜姜带着他走到门外,却看到颜康不知几时竟站在院子里,着一袭灰蓝长袍,手上拎着一双靴子,浓密的墨发被风吹得飞扬,看不出脸上表情,只见两道眉宇深凝。

    不由暗暗一悸,凶着脸儿问他:“颜康,你一个人杵在这里做什么?走路也没有声音的。”

    颜康怔了怔,似才恍过神来:“才从互市回来,站都没站稳你便出来了。拿去,给你买的鹿皮靴子,别镇日个穿得恁般寒酸。”

    声音闷闷的,看一眼芜姜的脚下。

    芜姜顺势低头,看到脚上沾了泥的军靴,这还是之前闯雁门关时在营库里捡的,一路上颠来簸去也没得换。不由想起萧孑,整日带着一群兵在玉门边上晃,就是想不起来给自己买双鞋。

    便搡了搡颜康的肩膀,大方接过来:“谢了,回头叫我姊夫给你银子。”

    夕阳西下,在遥远的天际线上绽开一片光晕。那红唇嫣嫣,笑眸潼潼,便把颜康看得一瞬目眩。睇一眼芜姜搡在肩头的小手,骨清指秀,生怕一不小心便将她抓过来咬进嘴里。但脑海里掠过她刚才那一句‘我已在原族里与人定了亲’,眼神便又纠结地冷落下来:“一双靴子值甚么钱,若非你出的主意,我母亲也接不回来,全当做谢你。日后无事不要动手动脚,最好离我远点!”

    说着转过魁健的身躯,大步将将地自行离去。

    那一身风尘仆仆,芜姜猜他就算不是恰好刚到,最多也只是听去了几句辛夫人的旧事。怕是现下心绪正纠结,便也不理他,牵着白鳍在后面走。

    一名侍从自坡下打马上来,边走边急呼道:“二少寨主,大事不好了!”

    颜康驻足,蹙眉问他:“什么不好了?从来一点屁事咋咋呼呼。”

    呃,二少寨主一贯待人和气,今儿怎么这么冲。那侍从唬了一唬,吁喘着应道:“这回是有真麻烦!上回那个半妖王爷又来了,一路上打着白轿子白幡,跟发丧似的,只怕没有好事!”

    天下间最人见人怕的半妖就属慕容煜,能做出这么变态事儿的也只有慕容煜。

    芜姜下意识眉头一蹙,举目一望,便看到不远处一顶白惨惨的轿子正自悠悠抬上坡来。

    那轿子上慵懒倚一名俊美男儿,着一袭素白宽袖镶花袍,手执玉骨乌鸦毛小扇。怀里抚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毛上还有没洗褪的染色痕迹。他微眯着狭长的狐狸眸子,涂得暗红的薄唇勾一抹讽蔑,分开这么久,似乎比从前更加自恋与苍白了,目中也敛着苍瑟之意。

    身后跟着百来个侍从,皆着一身白惨惨,打头的近卫脸有点绿,应是才被罚过甚么奇葩吃食。

    芜姜心里猛一个咯噔,当日在白石城与慕容煜同住,可算是把这厮的穿衣风格摸透了。穿绯红暖色是发情臭美,穿银黑暗色代表内心阴郁,穿蓝与月色寓示舒畅,穿素白便是要带来死讯。

    哪里晓得这狭僻的小山寨竟然还能看到他的身影,见颜然正在地上和泥砌城墙,芜姜连忙刷地蹲下来,抓了把泥巴往脸上抹。

    “啊啊啊,他生得好好好美啊——”

    “是上次来的那个北逖七皇子,叫慕容煜,刚封了王,与大梁萧将军并齐的天下第一美男子。”

    “太美了嘤嘤嘤——”

    寨子里淳朴的姑娘们少见这样妖邪的美男儿,一时周围一片不要不要的低声惊呼。

    “哼。”慕容煜好不得意,越发把一柄玉扇子悠悠然轻摇。

    颜然口水都快要滴下来了,拼命扯着芜姜的袖子:“小五哥哥,你快看你快看,他和貂云叔叔一样漂亮!”

    漂亮个毛啊。最近天气渐渐转暖,将士们都往远处寻找大李的消息,萧孑一早就出去了,怕是得到入夜才能回来。要是被慕容煜抓去就完蛋了,肚子里也不晓得怀没怀萧孑的骨肉呢,会被他一铁手捻碎的吧。芜姜龇着牙,又搅了一把头发:“臭小子,快给我闭嘴,要死人了。”

    但是已经来不及,慕容煜的轿子才拐到坡上,怀中的小狐狸归归便忽然吱吱地叫起来。他本满心不屑,只顺势睇一眼,却看到面前蹲着一团似熟非熟的影子。穿一抹青蓝斜襟袍,深深地埋着个脑袋,蓬乱的头发遮住脸,只隐隐约约看见一双含水的眸瞳。

    莫名有些相似的场景啊……那个大雪天被匈奴人用颈索捆去做奴隶的小妞。

    “吱吱吱——”归归又叫,几欲扑向芜姜。

    芜姜的头埋得更低了,手上的泥巴和来和去,和成一团儿又压平。

    哦呀~~

    慕容煜忽然勾了勾嘴角:“落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