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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
    过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一般,她又低声说:“你便原谅他吧……他是被人害的,你知不知道?一个许国公尚不足忌惮,可还有一个高仲甫……慕知,他只有你了。你若不肯原谅他……他便真是孤家寡人了……”

    ***

    阳光落进大明宫里,立刻就要迷路。

    密密匝匝的树林之中,盘绕出重重叠叠的网,段臻就站在这巨大的网的中心,他什么也不能想,他怕自己会在这窒息的潮热中崩裂。

    慕知没有原谅他。

    直到最后一刻,她都不许他见到自己的脸。

    她是铁了心的……铁了心的要让他记她一辈子,悔恨一辈子。

    皇祖母说得对……没有了慕知的自己,十多年来,孤家寡人,一身寂寞。站在最高的地方,却一无奥援,看起来光芒万丈,身后却是无底深渊。

    许国公……高仲甫……

    段臻往前走了几步,便看见了太液池那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他目光一错也不错地望着彼端,声音压得低哑:“多谢你,鹊儿。”

    鹊儿有些愕然,旋而是悲哀。她低泣着道:“婢子想了很多天了,太皇太后这些话听起来是向颜德妃说的,可话里话外都是在关心陛下,婢子不能忍心……”

    段臻慢慢点了下头,“这几日,你也多加小心。高仲甫那边……”他避开了鹊儿那灼热带泪的目光,“朕会想法子的。”

    听到这样一句几近敷衍的话,鹊儿的心便灰了一截。她今日拼了万死来将太皇太后的遗言告与圣人,哪晓得圣人还能……还能这么泰然自若?

    她不能理解,她就如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一样不能理解,面前的这是九五至尊,是万民仰奉的天子啊!他若真的下决心要除掉什么人,难道还会做不到么?

    那个人杀了他最爱的女人,废了他和她的孩子,如今还害死了一手养育他长大的老祖母……这口气,这样一口根本不可能忍得下的气,圣人却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

    她站在段臻的身后,依礼不得抬头。她不知道,段臻的身躯又在发抖,而他的心,已在一片灰烬废墟之中,定下了一个不容他回头的计划。

    ☆、第110章

    第110章——缄默杀人(一)

    “这边。乐文|”周镜的声音平平淡淡,给鹊儿指了一条出大明宫的路。

    鹊儿道过了谢,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从大明宫回兴庆宫,当往东南走。高高宫墙下阴风低徊,日光渐渐被阴霾所蚕食,一点儿也不像六月的天。鹊儿走出建福门,身后的脚步声仍未停歇。

    她走得慢些,那脚步声也就慢下来;她走得快些,那脚步声也就快起来。她心中一顿,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却是往西边疾步走去。

    兴庆宫和大明宫相隔两坊,而去太极宫西侧的掖庭宫的道路却是笔直的,且是沿着宫城而行,一路皆见执戟侍卫端肃而立,谅那跟踪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至徳门、玄武门、芳林门……路上也无人对他们二人呵斥盘问,鹊儿估摸着身后的人应该也不打眼,说不定就是从大明宫里跟出来的公公。

    可是……可是公公才是最可怕的。

    鹊儿袖子底下的手掌已经被冷汗浸湿。到得芳林门前,一侧身便转了进去,同守门内官验名籍的时候,稍稍往那宫门边掠去一眼——没有人。

    她心底终于松了口气,却仍有些忐忑,拿过了内官交还的名籍便径自往掖庭里疾走——

    “咚”地一声,一股大力袭来,将她整个人推到了惨白的墙壁上!

    她睁大了眼睛,只看见高方进一张冷漠的脸,那一双细小如豆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声音尖细得就像这小道里穿梭的阴风:“你同圣人说了些什么?”

    严鹊儿的脸色刹那变得同她身后的墙一般雪白。她咬紧了唇,眼神下掠,却不回答。

    高方进面无表情地拖着她的衣领往墙里边走,一直拖她到了一处夹墙之中,反扣住她的双手,将她的脑袋重重按在墙上,冷声再问:“你同圣人说了些什么?”

    额头上有什么黏腻的东西流了下来,将她的视野污蔽成一片蒙昧的血红。她索性闭了眼,任由发起狠来的高方进一手抓着她的头发一手扇她的耳光,干脆利落十多下之后,她双颊已高高肿起,混着血污和淤青的脸庞已辨不出原本的清秀样貌。

    一声“叮”地轻响,然后,冰冷的锋刃抵上了她的咽喉。

    高方进很耐心地问了她第三遍:“你同圣人说了些什么?”

    鹊儿突然用力地挣扎起来!

    高方进猝不及防,匕首还未收回,已被她往脖颈上擦出一道尖锐的口子来!

    血沫从少女的咽喉里汩汩涌出,她此刻倒是张开了口,却真的不可能再发出声音了,眼神空洞,口唇微张,那神情好似一种无声的嘲笑……

    手辣心黑的高方进竟被她这副神气吓得后退了半步,匕首也放下来,只用一只手臂仍将她禁锢在墙边。他却不知道,自己虽然自诩阅历多矣,在这宫里呆的年数,竟还真是比不过眼前这个二十左右的少女的。

    鹊儿将一双沉默的眼睛盯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喉咙里的血便止不住地外流,渗入单薄的衣裳里,顿时将那素白的丧衣浸出大片大片的血花来。这笑里伴了声音,嘶哑的“嘎嘎”声,极难听,似夜枭在号,直要让高方进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她在说话。

    高方进忍不住凑近去听,只听见一阵飘忽而过的气流——

    “多、行、不、义、必、自、毙。”

    鹊儿咬着舌头将这七个字,一个一个地说完了。

    高方进慢慢地抬起了眼,盯住了她。

    “里面有人吗?”

    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夹墙之外响起。

    高方进背对着外面的侍卫,将那染血的匕首在奄奄一息的鹊儿身上一下、又一下地擦干净了,收入囊中,才转过身,背着手走出了这道夹墙。

    那侍卫见是高仲甫的干儿子,一时也愣住,旋即行礼道:“高小公公!”

    高方进倨傲地点了点头,“你要查什么?”

    “高小公公说哪里话呢?”那侍卫忙堆笑道,“末将只是经过,经过……”说完,他便连连作揖地离去了。

    高方进又回过头去,望了那夹墙一眼。

    天色愈发阴了,灰云低垂,摇摇欲坠地挂在墙头,将墙下的少女覆盖在一片仿佛是永远不能走出的阴影之中。

    血流了满地,她看起来就像一块被鲜血浸透的破布。

    这样多的血,拖走尸体是不太可能了。高方进想了想,索性装作不知道,反正他义父在宫里只手遮天,杀了个把小宫女又算什么呢?

    只是他终究没能从她口中盘问出什么来,这倒还确实不好向义父交代……

    他在掖庭宫里又晃荡了一圈,才终于慢悠悠地离开了。

    ***

    日光一点点地隐没在墙的那一头。

    这是两面宫墙之间的夹道,平素绝无人过。随着夜幕降临,地面上那一摊血水之中的尸体,竟尔动了一下。

    鹊儿的眼皮都被鲜血糊住,再也睁不开了。她吃力地抬起手,捂住自己血迹凝固的咽喉,另一手扶着墙,慢慢地、慢慢地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那雪白的墙壁上,立刻印下了血红的五指印。

    她往外踉跄地奔行,她自己都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像是整个生命里的最后的一点力气,全都被她用来走这段路了。今夜没有月亮,云雾遮蔽了夜空,雪白血红的衣影在深宫里飘没,就如一个恍恍惚惚的鬼魅……

    她到底还在执念着什么呢?

    明明在高方进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撑不下去了的。

    却仍然用最后的理智,计算着他何时离开掖庭宫,然后撑持着自己在这宫里奔走……

    她到底想要去哪里呢?

    “……鹊儿?”

    男子的犹疑的声音,在这伸手不见五日的深宫的黑夜里,听来犹如天籁。

    鹊儿转过身,已经睁不开的眼里,只落下一个魁梧的身躯,沉稳如山岳,仿佛一切事情,一切事情只要交给他,就再也不需要担心了。

    遍身血污的少女慢慢地笑了,然后身子晃了一晃,就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祝所有考试的朋友都一路过过过!开开心心到放假!

    ☆、第111章

    第111章——缄默杀人(二)

    殷染坐在灯前读经。=

    她幼年泡在秘书省,各部书都会翻上一翻,可到了宫里,就没那么多书可看,渐渐竟喜欢上读佛经。她过去也不是个多有自制力的人,可读佛以来,她竟然已渐渐忍耐下了这么多事情。

    那鹦鹉从鸟架上扑腾下来,脚爪踩在了桌子上,伸脑袋用尖尖的喙去碰那贝叶经。殷染吃了一惊,连忙把经书拿开,鹦鹉抬起头来,叫了一声:“美人!”

    殷染笑了,伸手摸摸它的小脑袋,“无聊了是不是?无聊也没法子,如今是太皇太后的丧期,而况我上回惹恼了他,他一时不会再来了。”

    鹦鹉竟尔偏过了头,好像立意不让她碰似的,又叫一声:“非相!”

    殷染一怔,想了半天才想出来,它说的大概是“三十二相皆是非相”里头的“非相”。颇感玩味地瞅着它,道:“你怎么晓得我着相了?”

    鹦鹉却又不说话了,半晌,拍拍翅膀,在桌子上跳了两下,“嘎嘎”叫了一声,又飞回去了。

    殷染再没了读经的兴致,将书搁下,懒懒往床上去。

    她说的是真话,她知道自己已将段五惹恼了,而像段五那样的小孩子,他是会记仇的。

    ——“嘭”!

    她的房门突然被人撞开!

    殷染呆呆转过头,便见钟北里抱着一个浑身是血、不知是睡是死的女人冲了进来。她连忙冲上前去,关了门回头看,顿时骇得脸色大变——

    那竟是鹊儿……

    钟北里小心翼翼将鹊儿放在堂屋的席子上,正要放手时,却被鹊儿一把拽住了衣角。

    他低下头,少女鲜血模糊的五指骨节凸出,将他的衣角抓得皱起,不放手,那一双鲜血之下的眼睛也是沉的,盯着他的时候,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全都……全都被死亡阻在了途中。

    他大约明白,她已经撑不过今晚了。

    可他心底却不能接受这件事实,他忍不住道:“你先放开我,我去给你找药。”

    包好的白净纱布忽尔递到了他的面前,并一瓶金疮药。钟北里抬起眼,看见殷染沉静如水的表情。

    他突然闯进她的房间,带着一个已快要死掉的女人。而她竟没有多问一句话。

    鹊儿的目光自钟北里的脸,渐渐移到了殷染的脸上,而后渐渐下沉,一直沉至绝望。

    钟北里沉默地拿过纱布和金疮药来,就着殷染打来的热水,先给鹊儿擦拭喉咙。血块一点点剥落,露出原本纤嫩雪白的肌肤,和那一道……那一道几乎断喉的伤痕。

    少女的喉头动了动,却又逼出了一团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