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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她的幽深的双眸注视着他,眸底仿佛沉淀了些悲哀,就好像她真的很在意他一样。

    她实在也很想反驳他的——她实在也很想告诉他,她是在意他的,她在意他这个人的林林总总,她在意他究竟是否快乐、究竟有无所求……

    若非如此,她今日又何必冒大风险来提醒他?

    可是到了最后,她终于还是压抑住了这些本不该有的悸动,低声缓缓道:“我只知古往今来多有废太子,却不知有哪个废太子坐了太极殿。”

    他蓦地抬眼看她,眼神一时竟锐利雪亮,仿佛透心的剑。她没有躲闪,还是一副寻常的安然神色,他过去觉得她无情,他现在只恨她迟钝。

    “你根本没有听懂我的话。”他冷笑,“你便是算尽千万个心计,不问这句为什么,只怕也找不到救小七的法子。”

    “那么,”她深吸一口气,“你为什么要害他呢,陈留王殿下?”

    他侧首凝视着她,表情深晦莫名。忽而他一步步走上前,伸手轻轻捧住她的脸。她脸色白了一白,而他侧首打量她半晌,慢慢地低下身来。

    那两片淡薄的唇近在眼前了,而她的神色中竟然浮现出恐慌——

    就在二人的唇几乎相擦的一刻,她张皇地转过了头去!

    他们从未亲吻过的。

    她的本能就是挣扎。

    不论她与他在床笫间已是如何地熟悉,这一刻,她的反应是陌生而疏离的。

    他们本来不过被黑暗中无边的寂寞所驱使到一起,因贪恋对方身躯的温暖而相拥,因飘然的快感和沉重的睡眠而一同陷溺在床笫之间——

    难道不是这样么?既然是这样,那么,亲吻——有什么用处呢?

    内闱有四万宫人,宗室有六千子弟,她与他,不过巍巍皇城茫茫人海中两只蝼蚁罢了。

    亲吻,或许可以发生在每一对男女之间,却独独不该是他们。

    尴尬、羞耻、失落、悲伤,一时之间,因为她并未看着他,这许多种神色争先恐后地出现于他的脸容。有一些深深的痛苦,完全不属于一个十九岁少年的痛苦,就这样被他袒露出来,在他凝望着这个近在咫尺的女人的时候。

    她突然揽紧了衣襟,闷头往外直走。

    他没有追。

    她脚步匆忙,径自转过月洞门,便消失在他的视域内。漫天只有茫茫的大雪,覆在暗黑的延展无穷的瓦墙。少年在愈加寒冷的暮色中站了片刻,终于转身,打算慢慢蹩回王宅去。

    眼前蓦然一惊——

    “谁?!”

    ☆、第27章 飘茵堕溷(二)

    一个嫩黄衣衫的女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了东亭附近的拾翠殿,甫踏入前殿便拍着胸脯直喊:“戚娘子,我借你地方歇歇脚!”

    戚冰拢了件长襦匆匆出来,见到是她,微微一怔,“李美人?”

    来人脸庞圆润如月,身材微微发福,正是当年与她和素书一同受封才人的李氏,后来依级升了美人。李美人自边郡入选,在京中无甚依靠,自戚冰复宠后来巴结过几次,也无特别交情。戚冰一边吩咐芷萝去沏茶,一边拉了李美人的手笑道:“姐姐作甚跑得这样急?来这边也不知会一声,我什么都未准备。”

    李美人惊魂甫定,心中还是方才看到的那骇人一幕,总觉得那个男人已经看见了自己……整颗心仿佛浸没在冰冷的水里,李美人对着戚冰的眼神也闪烁不定,“我……我也是随便走走。你知道的,七殿下病了,我本想去看看他……”

    前说随便走走,后又说看七殿下。戚冰素知这女人胸无城府,也不点破,只微微睁了眼,颇关切地道:“看着了没有?陛下前日来时,还说七殿下咳出了几口痰,像是要醒了,也不知是好事是坏事。”

    李美人红了脸,道:“我……还未到清思殿的,便想先来找妹妹说会子话儿。”

    戚冰见她身后未带从人,接过一名小婢递来的茶,对她道:“将门带上。”

    那小婢便即退下,且屏去了旁人。戚冰却凝着那面生小婢的背影,半晌才将茶盏轻轻一合,道:“姐姐来的匆忙,可有教诲?”

    李美人喝了几口茶,稍稍定了心神,站起身来,言语终于条理了一些,“时候也不早了,今日也去不成清思殿了。见妹妹精神一如往昔,我也就开心了。”

    说完,她便转身欲行。戚冰端详着她,开口道:“姐姐有何烦难,不妨说与妹妹知道,妹妹也可出个主意。”

    李美人全身竟是一颤。

    飞雪,小亭,拥抱的人,紫袍,宫装,流丽的眉眼……

    她苍白了一双唇,仓皇抬起眼来,“妹妹可知道陈留王殿下?”

    李美人说着,她并未看清陈留王殿下抱着的女人是谁,只知她穿着宫婢服饰,而后又是往宫门外去了,似乎不是大明宫里人……

    “也不知是掖庭宫,兴庆宫,还是太极宫?”李美人嗫嚅,“总不会是三大苑的……”

    “姐姐这样想,便想到明日也想不出她是谁。”戚冰笑笑,“从东亭出宫,北边青霄门与西边九仙门最近,姐姐若当真困惑,直去讨要出入簿记不就行了?”

    李美人吓了一跳,“这,这怎么好去讨要得?我们哪有这个资格呀?”

    戚冰道:“不错,我们没有这个资格。可是姐姐莫忘了,陈留王殿下的事情,我们也没有资格过问的。”

    李美人困扰地点点头,“说来不错,妹妹,还是你清醒。”

    戚冰捧起茶盏,盯着盏中的茶沫看了半晌,忽而将它放回了案上。

    李美人走后,戚冰叫来了芷萝。

    “我方才不是让你去沏茶?”戚冰冷冷道,“上茶时怎么就换了人?”

    芷萝一怔,“婢子当时没注意……”

    戚冰将茶盏往她身上一摔,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顿时洒了芷萝半身reads;我的非常态总裁。茶盏落地,哐啷碎裂,芷萝忍着疼痛发问:“不知婢子哪里……”

    “你去瞧瞧她还在不在。”戚冰冷笑,“若她跑了,你也不必回来了。”

    ***

    流波殿。

    隔着一重重的垂帘,帘内的声音听起来渺不可闻。

    “戚才人怎么说?”

    那小婢一路奔来十分急促,此刻仍在细细喘着气,答道:“戚才人劝李美人不要管这事了。”

    叶红烟斜倚着软榻,盯着自己涂过蔻丹的指甲仔细地瞧着,曼声道:“她不要,我要。来人,替我去请一趟李美人。”

    ***

    段云琅立在东亭上,看着那女人跑去了拾翠殿,才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回到了王宅。父皇的女人太多,他不可能个个都记得,这一个若不是当先跑进了拾翠殿,他怕还不会那么快就想起她是谁来。

    然而眼下他根本不想关心这些,找到了床,闷头便睡。大雪天的,白日敞亮刺眼,被窝里倒是温暖如春,陷进去了就不想出来。迷迷糊糊间他仿佛看见有人进了门,轻盈的脚步不惊片尘,到他床前,稍稍低下了头,一双带笑的眸子里光影无情,对他道:“你带我去百草庭,有何居心?”

    他嗫嚅:“还能有什么居心,只是见你在御宴上……我心里怕得紧。”

    紧绷的声线逼在空中,竟显出许久未闻的少年的稚嫩之气。床前的人影沉默了一会,又问:“你怕什么?”

    他如实回答:“我怕你去了清思殿,跟了我父皇。”

    她却又笑,“我本就是你父皇的人。”

    “不、不是的,”他脸上通红,眼里发潮,“你合该是我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隐约如携着温柔和宽容,“你往后便知道悔了——”

    “我不悔!”他几乎是立刻就喊出了声,猛然睁开了眼,“我不悔!”

    “——殿下?”刘垂文在外阁犹疑发问。

    他僵直了身子躺在床上,全身仿佛浸没雪水之中,冷得发颤。

    外间已然入夜,房中未燃膏烛,他努力睁大了眼,只见到黑暗一片。雪地中跪了一日一夜的腿脚开始发麻,以至于抽搐,疼痛几乎夺去了他的呼吸,却是无声的,血液在心腔里狂躁地奔涌,却是无声的。

    这样久了。

    他与阿染厮混到一处,已经这样久了。

    如果不是今日那个被仓皇躲闪掉的吻,他都不会意识到,其实自己与她是真正的“厮混”,肮脏下作的“厮混”。

    没有爱的“厮混”。

    阿染,原是他父皇的女人。

    日间的记忆在疼痛中突然倒流回脑海。她的脸,雪中苍白的脸,她说,我不能让人欺负七殿下,更不能见着七殿下被人害死。

    那他呢?他若有日被人害死,她会来看吗?

    ☆、第28章 飘茵堕溷(三)

    他若有日被人害死,她会来看吗?

    如是想着,段云琅慢慢将腿抻了抻,剧痛竟给了他冷静,让他得以压下了所有乱绪,撑着床慢慢地坐了起来reads;竹马去哪儿。

    原来冷汗已湿了重衣。

    “殿下?”刘垂文又担忧地唤了一声,“我阿耶到了,正候着您呢。”

    段云琅心神微凛,道:“快请进来。”

    刘嗣贞回身接过刘垂文手中的烛台,又合上了门。

    一时间房中尽亮,床头的段云琅不由抬袖挡了挡光,道:“阿公怎么来了?”

    刘嗣贞见他气色,摇了摇头,“殿下倒是跪糊涂了,出这样大事,老奴如何放心得下?”

    段云琅苦笑一下,“是我不省事了,有劳阿公关怀。”

    刘嗣贞放好烛台,室中光芒便依约凝定下来,四周陈设一点点自黑暗中探出了影。他走过来,掀开被子便给段云琅捶腿,却着他往后躲了去。刘嗣贞反而一愣:“不疼了么?”

    见老宦官如此,段云琅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抿了抿唇道:“不敢劳动阿公。”

    刘嗣贞沉默了片刻,又走出门去,对刘垂文说了几句话。不多时,他便端入来一盆热水,放在床下,道:“请殿下除袜。”

    段云琅却撑着床柱站了起来,强忍着腿上僵痛,赤足踩在冰凉地面上,道:“身上太脏,直去沐浴便好。”

    刘嗣贞喊:“殿下!”

    段云琅回身望着他。

    刘嗣贞恭敬地团着袖,垂眉看着地面,“承蒙殿下唤老奴一声阿公,老奴一把碎骨头,原是万万承受不起。只是老奴伴着殿下一路走到今日,殿下的一切辛苦老奴都看在眼里,实有不忍心处,也不敢在殿下面前堕泪。老奴绝没有旁的企求,只盼着殿下安稳而已,所为一切,也都为殿下日后的大业清净,老奴是心甘情愿,自作自受的。”

    他平平静静地说了这样一番长话,段云琅半晌没有动弹。凝目看去,老宦官梳拢的发髻已是灰白参半,他想了想道:“阿公今年方四十有六吧?”

    刘嗣贞愈发低下身子去,仿似是颤抖的,“多劳殿下记挂。”

    段云琅叹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原来她果真没有冤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