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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靖安冷眼看着,只当是看一出好戏了,表姑这嫡母倒是做的滴水不漏,慈爱宽厚。

    娴侧妃待众人住了声,才敛袂行礼道:“还要恭贺皇子妃大喜,祝皇子妃早诞麟儿,皇上皇后的赏赐已到府中了。”

    什么!王婉如遭雷击般愣在那里,锦被下的手陡然攥紧,将一截单衣揪得变形,面色苍白如鬼,愣愣抬头,上下嘴唇打着颤,轻若不闻的问道:“皇子妃有孕了么?几……几个月了?”

    她探身的姿态分明如花梗迎风轻弯,只是眼里藏不住的冷厉和飘忽的口吻叫朱初珍有些不安,甚至下意识的护着小腹后退了半步,被靖安扶住后才惊觉自己有些失态。

    “表姐有孕已三月有余,只是一直在母后跟前侍疾,到离宫前才被太医诊出。”

    “恭贺皇子妃大喜。”一时间众人皆行礼恭祝,连王夫人也回过神来拉着朱初珍的手说着祝贺的吉祥话。

    “三月有余……三月有余……”王婉低不可闻的兀自呢喃,纤弱的身子像拉紧的弓弦一般,像是陷入了极大的凄怆不安。楚丰说正妃有孕前不允其他子嗣诞生,可朱初珍已经怀孕了,她的孩子本可以保住的,她的孩子本可以保住的!

    分不清是悔是恨,王婉只觉得细细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如针扎如刀割,甚至比她从回廊上摔下来还要疼,浑身的血都要冻结了一般,我的孩子啊!想喊想畅快淋漓的大哭一场,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终是眼前一黑陷入昏暗当中。

    众人皆惊,又叫了大夫来。朱初珍小坐了会儿,便和靖安回去了,待王夫人走后其他人也三两成群的散了。

    到傍晚,楚丰回府,圣旨下,公主的车驾也离了三皇子府。

    残阳如血,屋子的血腥味经久不散,王婉抱膝坐在床上,双眼空洞,地上是破碎的药碗和褐色的药汁,梅香跪在地上,低着头,周遭一片死寂。

    楚丰掀帘而入,长身玉立,微皱的眉头像是在意,可是却又透露着一股漫不经心,他自寻了地方远远的坐了,看了梅香一眼:“下去。”

    王婉的眼神总算有了焦点,她极其缓慢的将目光转到他身上,认真的在那张脸上探寻着,探寻着他是否有一丝在意,许久,才冷笑一声,声音死气沉沉、没有一点起伏:“你是不是早知道了,殿下,这是我们的孩子,殿下!”

    她双眼通红,目眦欲裂,话到最后,近乎尖利。

    楚丰眼都不曾抬一下,语气平平:“反正你要的都到手了,你的孩子你自己都不在乎,还要我在乎?还有,只有初珍怀的是我的孩子,那只是你的孩子。”

    见王婉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和怨毒的恨意,恨不得扑上来的样子,楚丰嗤笑了一声,并不在意:“王氏,你好自为之。”

    言罢便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天边夕阳收起了最后一丝余晖。

    许久,屋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嚎啕,和上气不接下气的悲泣。

    小厨房里,梅香静默的看着罐子里逐渐沸腾的汤药,扑面而来药汽闻着都苦不堪言,听说俱是灵芝些大补的药材,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可只有吃到自己嘴里才知道是苦是甜。

    此夜无月,星辰漫天。

    大宝寺内只有僧人做晚课的梵唱随着袅袅的烟一路飘忽而上,古井里一对锦鲤自在嬉戏,动静皆如画卷,窗前的竹风铃无风自动,低哑轻吟。

    慧明大师立在窗前良久,浑浊的眼里透着历经世事的沧桑与智慧,直至一颗星辰缓缓向西坠去再无踪迹,才合十念了句佛号。

    凤星已陨,命数有变,终是要变天了。

    “南无阿弥陀佛。”

    ☆、第六十一章

    日升月落,又是新的一天,阳光耀眼,树木葱郁,黄鹂鸟在枝头轻唱。靖安只觉得这是重生以来她睡得最舒心的一个夜晚,巧儿给她梳妆时都觉得公主整个人都明媚鲜妍了几分,一时心血来潮的点了个莲花钿居然也没被骂。

    这份好心情一直延续到靖安用罢早膳,安宁宫里的嬷嬷突然来请。

    长舒一口气,靖安知道此事定瞒不过母亲,抚了抚裙上不存在的褶皱,轻声道:“走吧。”

    果不其然,进了安宁宫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跪在地上的寄雨,徐姑姑上前道:“公主来了,娘娘在寝殿。”

    靖安闻言微讶,徐姑姑又轻声道:“娘娘昨晚枯坐了半宿,今日早膳也没用,奴婢看着着急,早起太医来请平安脉娘娘也没应,公主您快去看看吧。”

    听到最后,靖安心中又是不安又是忧虑,三步并作两步的到了门前,可一时又有些情怯。徐姑姑不知内情,开口便道:“娘娘,公主殿下到了。”

    靖安方进去,侍女便闭了寝殿门。她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每一步都像踏在心尖上一样忐忑不安,偌大的寝殿静的能听到裙裾摩擦的声音。朱皇后坐在窗前,疲倦的倚在软枕上,一颗颗佛珠从指间捻过,阖上的双眼下有显而易见的淤青。

    靖安近前,轻声道:“听闻母后昨夜睡得不好,怎么不叫人来看看呢,你身子方好些……”

    指间一顿,朱皇后静静的看着她,清明、睿智,叫靖安心头一滞,再说不出话来。

    “我听闻你昨日睡得倒是很好。”闻言靖安身子一震,懦懦不敢言语。

    “跪下!”

    没有丝毫迟疑的靖安“咚”的一声双膝落了地。

    “昨日的事,你可有话说?”

    “王氏咎由自取,女儿无话可说。”她眉眼低垂,声音平平。

    “你敢说你从未插手过此事?”朱皇后动了动生涩的眼睛,许久,才挣扎着问出心里那句话。

    “你可是为了太子?”楚丰本就有谢家支持,而今身边聚拢了一批新贵,如果再有了子嗣朝堂上中立的那群老臣心中难免会有些偏颇。近来楚颜屡有失德之言传出,又不如楚丰被帝王重用。朱皇后想了半宿,王婉之事,赵家生怨,王家意难平,楚丰后宅不宁。

    “王氏算计赵侧妃,不惜以子相搏,与女儿何干?与太子何干?”

    “她若知初珍有孕呢!她还会以子相搏吗?你这般言语是当真欺我不知,欺你父皇不知,皇家血脉,你当真不怕你父皇动怒吗?”朱皇后声音陡然提起,悲愤交加。

    靖安伸手想扶却被拍开,朱皇后喘了口气,目光犀利,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你瞒下你表姐的身孕只是为了算计王氏,还是动了其他的念头。”

    靖安心中一寒,怔怔的抬头对上朱皇后的眼睛,母亲竟对她已失望至此了吗,再开口已略显哽咽:“我从未想过伤害表姐和她的孩子,娘,我可是您的女儿,那是我嫡亲的表姐。”

    这句话不知触动了朱皇后哪里,她看着眼前女儿明珠照雪般的容颜,越看却越觉得像极了那人,不禁嗤笑了声:“你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女儿,楚丰还是你的三哥。再说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命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便是这样教养你的么!”

    “皇后!”门陡然被推开,入目的是玄色龙纹的袍角,帝王脸上是鲜见的骇人怒气。

    “阿羲起来,先出去。”

    “父皇……”如果说朱皇后的斥责只是让靖安觉得委屈难受,那么此刻皇帝的出现无疑将她的不安推至顶点,她不知父皇在外面听了多久、知道多少,也揣测不出帝王此刻的心思。强自镇定的唤了声父皇,却再做不来平日里的小女儿姿态。

    帝王只一瞬不移的盯着朱皇后的身影,微嘲的嘴角打破了一贯威严的神情。

    “阿羲,下去。”他声音冷了许多。

    靖安起身,看了看面对天子之威依旧无动于衷,脊梁笔挺的皇后,低声道:“父皇,母后还病着呢。”言罢便轻手轻脚的带上门,退了出去。

    “皇后。”帝王坐到了她对面的位置,目光复杂的注视着这个做了自己多年妻子的女人。在外人眼里,她贤良、大度、母仪天下,可只有他知道,她念旧情、记旧仇,哪怕是隔了这么多年,即便是隔了这么多年。

    朱皇后任凭他打量着,长年的宫廷生活早将她打磨的滴水不漏,只有眉梢眼角隐约可见当年锋芒。

    “阿羲不是你一个人的女儿,还是孤的,是孤教养的。”

    “是啊,所以公主才把陛下的做派学的十足。”朱皇后本不想这么说话,方才训斥靖安话刚落便有些悔了,可如今让他一激,就忍不住刺他一刺。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皇后怨的不是阿羲,怨恨的一直都是孤吧。”帝王直直地望着她,像是想望进她心里去,这么多年两人一直讳莫如深的事情,如今就像一道突然被撕开的陈年旧伤,露出下面腐朽的烂肉。

    “妾岂敢?不过陛下做过的事,陛下心里有数。”朱皇后挑眉冷笑,手摸上一侧的茶盅,上描着一支红梅冷艳,握紧,身子克制不住的轻晃。

    “呵,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阿羲确实不及皇后,不及皇后能置身事外、大义凛然!孤做过的事从未否认,孤倒奇怪皇后一直站在何等立场,若真如你所说的这般大义凛然,何来今日之太子颜。”

    这些话落在朱皇后耳中那是字字诛心,愧疚难当,痛难自抑,脸上那点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里的佛珠攥得死紧,两眼通红的向帝王望去。

    “那也是你、是你先害死了卫嵘!”她怒极,恨恨的将茶盏向帝王砸去,他不闪不避,任由白瓷茶盅磕到额角,再一路滚落,溅了一身的冷茶。

    “你终归还是记挂着他,还在怨恨着孤。”

    宫人们噤若寒蝉,靖安听见动静,有心寻了借口进去却被吴总管拦下,一时间只觉心急如焚,高声唤了几声“父皇”,只盼他千万不要迁怒母后。

    门打开的时候,只一眼宫人们便纷纷俯下身子当自己什么都看不到。靖安震惊的忘却了言语,这难道是母后砸的不成?急忙拿了手绢递给他,小心翼翼的唤了句父皇。

    帝王脸色阴沉的兀自整理着仪容,想起什么顿了顿才道:“你去看看你母后吧。”

    “陛下……”吴总管上前轻声探问道。

    “回去吧。”再待下去那人怕是要恨极了他的。

    “母后!母后你醒醒啊!母后!”

    “母后你别吓我,阿羲错了,母后阿羲错了啊!阿羲再也不敢了!”

    “还愣着做什么,快传御医!”

    女儿惶恐至极的声音从寝殿传来,帝王的脸色陡然一变,转身大步折了回去。寝殿此时乱作一团,方才还与他争执的人此刻脸色灰败的躺在阿羲怀里,嘴角带血,素白的衣袂上染上了斑斑血迹,连掉落在地的佛珠都溅上了些许。

    次日早朝,帝王脸色沉郁,谢谦之闻其声明显暗哑了许多。俯身叩拜后听朝臣如常奏事,见帝王面上并无愠色,藏在眼底的一丝忧虑才渐渐散去。从知道靖安用的是朱家的人开始,谢谦之就知道王婉之事定然是瞒不过帝王的,最后靖安虽未出手,但之前种种追究起来也足以问罪了。即便知道陛下疼爱她,又有皇后护着,他还是不安了许久。

    散朝后,陛下独留下了朱家的人。

    “走吧。”谢相唤了句,谢谦之沉默的跟在他身后,沿着汉白玉的石阶缓步而下。

    “听闻你最近和三皇子走得很近,你身在御史台,要小心避嫌。”谢相低声叮嘱道,谦之这孩子处事他是很放心的,不像谢弘那混小子,三天两日的在外胡闹。

    “你大哥也是,不求在京中谋个安定职位心心念念的就是回去。谦之你……”

    没听见他回应,谢相诧异回头,却发现他儿子还立在高台之上,高冠广袖,衣袂当风,不似一贯的内敛自衿,远眺的目光里透着淡淡的温软与微不可察的失落。

    谢相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芳华殿的位置。

    一路上谢相都有些心神不宁,留了谢谦之在书房,茶刚上来,谢弘却也回来了。

    现下已不比初夏,正是热的时候,谢弘腰间还挂着剑,侍女呈上来的帕子是在井水里浸过的,他擦擦了汗,方笑道:“父亲,您叫我。”

    谢相这才想起早上唤他散朝后过来的事情,饮了口茶:“又是从校场回来的?”

    “今日和张家兄弟过了几招!”谢弘满不在乎的往椅子上一坐,“啪”的一声把剑搁在一旁的桌子上,端起茶水灌了一口就忙不迭的让下人们取井水来。

    “你消停下吧。”谢相有时见他那副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懒懒抬眼,又问了句:“输了赢了?”

    谢弘窃笑了声,难掩自得道:“险胜……险胜!”

    谢相这才看见他袖子上渗出的些许血色,不禁皱眉。

    “最后求胜心切,没注意,他们也没讨着好,爹你可别让娘知道了,不然又得唠叨了。”谢弘故作头痛状,后来才想起问谢相什么事叫他。

    “你姑母传信说,皇后的身子怕是不好了。”谢相话说得慎重,而谢谦之和谢弘的神情也不由得严肃起来。

    这些年皇后的身子一直断断续续的不太好,三皇子妃也从宫中侍疾才回来,可这回谢贵妃传信说的的不是不太好,而是不好了。

    “怎会如此突然?”谢谦之回想起早朝时帝王的神情,这事只怕是真的了。

    “谁知晓呢,昨日晌午突然传的御医,入夜安宁宫灯火通明,据说靖安公主和太子殿下都守在那里,陛下也没回寝宫。”

    “这原先也是有的。”谢弘声音有些烦躁。

    “可这次御医被问及皇后病情时都三缄其口,你还觉寻常吗?”

    书房里静了一晌,沉思了会儿,谢相还是开口道:“你和靖安公主的婚期得早些订下来才行,最好是在年前,迟则生变啊。”

    茶水不小心洒在了衣袖,深深浅浅,谢谦之低眸,眼底风云乍暗、寂无星光。

    ☆、第六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