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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杨鹤的声音渐渐有些高了:“我还真就是不待见她!整天哭个没完,每次进了咱家门都哭,一直哭到出门。不知道的还当她在咱家受了委屈”说着他又笑了,“还是咱们雁回好,整天笑嘻嘻的,多喜庆的姑娘。”

    杨鸿朝大开的堂屋门看了一眼,没做声,直接拉起杨鹤进了西厢房,关上房门,这才训斥道:“龙生九子各不相同,爱哭爱笑与你有什么相干?莺妹妹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伯母不喜欢女孩儿,待她不好,她心里苦,年纪又小不懂得排解,爱哭也是人之常情。你饱读圣贤之书,痴长堂妹四岁,却连这一点容人之量也没有,不同情爱护也就罢了,你还……”

    杨鸿教训起这个弟弟来,往往长篇大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杨鹤越听越头大,连忙讨饶:“大哥,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待堂妹。我拿她当亲妹妹一样相待,求你别再说了!”

    杨鸿这才不再继续训斥下去:“再有下次,饶不了你。”威胁完了,这才放人,“好了,出去读书吧!”

    杨鹤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真后悔自己为什么没从娘胎里早出来些,生到前头做大哥多威风!

    另一边厢,闵氏已经塞给杨莺一个青色棉布袋:“这里面是两百文钱,先拿去吧。跟你娘说,婶儿这里还没粜麦子呢,租子也没收上来,前段时间花销又大,只有这些了。”

    两个月二百文,一年下来也不过二两多,她们家还拿得出。破点钱财,求个安生吧!只要别再发生一群拿刀拿枪的壮汉逼着杨岳父子还债,杨岳又来问兄弟要五十两的事,那就什么都好说。

    杨莺拿着沉甸甸的布袋,头又低了下去:“我晓得了,我会学给娘听的。”这样说话,娘兴许就不会怪她要回去的钱少了。

    闵氏看着女孩儿,忍不住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想了想道:“要不这样,我让你叔今晚去和你爹说一声,劝劝他,让你上村塾吧。”这样白天她还能少和周氏见几面。这个大嫂对女儿不好,那可是村里数得着的。

    这边的百姓通常将社学称为村塾或者村学。闵氏说出这话,让杨雁回吃了一惊,她原来在秦家生活的时候,女孩儿等闲是不让见外男的,更别提和男孩一起上社学了。

    杨莺闻言终于笑了,这还是杨雁回头一次见她笑呢。那含泪带笑的欣喜模样,真真我见犹怜。杨莺连连点头:“哎,我知道啦,婶儿,你可快让叔叔来和我爹说。”

    闵氏温声笑道:“傻孩子,婶儿都记着呢。看你这又是汗又是泪的,先坐下来歇会儿。井里湃着西瓜呢,婶儿让于妈妈提上来切了去。”

    “不用,不用了婶儿,我得赶紧回去了”小姑娘又忸怩起来,“我娘她……她还等着呢。”回去晚了,娘又要骂她了。

    闵氏也只得道:“那就先回吧。哎,对了,记得明儿个吃了晚饭过来,和你姐姐一道去看戏吧。”

    “好,我一定来!”

    杨莺说完,又对杨雁回道:“姐,你可记得等我啊,我明儿个一定早点吃晚饭。”

    杨雁回笑道:“好,一定等你来。”

    待杨莺走了,闵氏坐回炕头,将那放铜钱的匣子锁好。杨雁回这才问闵氏:“娘,莺妹妹是个女孩儿,也能上村塾吗?”她得再确认一遍,闵氏刚才说的到底是闺塾还是村塾,真是叫她难以置信!

    闵氏笑道:“怎么不能?说来也好笑,咱村那些十来岁的小子,还念不过黄家九岁大的丫头呢!”

    杨雁回仍是难以置信:“那先生收女孩儿吗?”

    “收呀。送些鸡鸭酒水给先生就行了。这还是咱们这儿,我听说山西府那边的学政管得严,下面的先生们,平时连鸡鸭鱼肉和酒水都不敢收,就是一个鸡蛋都不敢拿学生的。”

    “可是……”杨雁回皱眉道,“男女同塾也行?”不是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吗?怎地不过是京城和京郊的区别,这里就可以男女同塾?看来她在深闺待久了,一点也不晓得外头的情形。

    闵氏蹙眉道:“雁回,你……真不知道呀?连这个你都忘了?”

    杨雁回意识到自己又多话了,但也只得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闵氏道:“你以前还老吵着说想去村塾呢?”

    杨雁回吃惊道:“是吗?我……真的不记得了。”

    闵氏笑道:“村塾不方便,得处处小心。毕竟是男女同塾,女孩儿们更要谨言慎行。不然万一传出闲话,那多不好听?就你这个性子,又是这般岁数了,娘如何能让你去村塾呢?”

    “那为何还有人送女孩儿过去呢?”

    “嗨,那不是不愿意多花银钱,又想让女孩儿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么?反正又不用考功名,还小的时候送过去,过个几年,等女孩儿大些了,就不让去了。”

    “大些?”杨雁回歪头想了想,“多大算个大呢?”杨莺都十岁了,这要是换了大户人家,就得要处处守规矩了。

    闵氏闻言直乐,刮了女儿娇俏的小鼻子一把:“傻丫头,你说呢?”

    杨雁回不解的问道:“那其他人家的女孩儿,都是多大就不让上村塾的?”她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了解一下村里女孩儿们被严格束缚的年纪,也好有个准备。

    闵氏道:“老郭家的小女儿十二岁不让去的,焦大勇家的闺女上到十三也不让去了。”

    杨雁回又问:“为什么是那个年纪?”

    闵氏“噗嗤”乐了,往大开的窗外瞧了一眼,发现两个儿子已经因为太阳西斜,收拾案几回屋了。这才小声道:“因为身上来了啊!”话说回来,就是不来,上到十三也到头了,总不好那么大了还和男孩儿一起念书。

    “身上来了?来什么了?”杨雁回刚问完,忽然就意识到是来了什么。她上辈子早来过了呢!

    以前葛氏难以启齿,没好意思教她。她身上第一次来的时候,吓得半死,可又不敢去问教养嬷嬷,只能偷偷问葛氏。葛氏这才大致向她说了一下,还教了下处理法子。

    闵氏又笑道:“癸水呀!”

    这话说得也太直白。

    “哪有当娘的这样拿女儿开心的?”杨雁回低声抱怨,心里却是又羞又高兴。这就是亲娘和继母的区别么?亲娘是真正的无话不谈,没有丝毫隔阂的。一边抱怨着,她便一头扎在了闵氏怀里。那份母亲独有的宠溺和温暖,实在是叫她又欢喜又依赖。

    闵氏忍不住道:“又来了又来了,自打病了一场后,就变得特别黏人。这都多大了?也不怕给人看到!”她虽是这么说,手却已经揽住了女儿。

    杨雁回又问:“娘,你很喜欢莺妹妹?”

    说起杨莺,闵氏便叹道:“那孩子命不好,你伯母对她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你大伯和伯母只喜欢男孩儿,不喜欢女孩儿。你堂哥是个宝,你堂姐和堂妹就是两根杂草。”

    “堂姐?”杨雁回似乎听秋吟提过自己有个堂姐的事,“是鹂姐姐么?”那位大堂姐早已去世了。周氏一直对别人说,杨鹂的死都怪杨崎。

    “是啊,那是多好一个女孩儿呀”闵氏叹息道,“就是因为你大伯败光了家业,原本好好的小姐也要砍柴割草喂鸡养鸭。砍得柴少了,不够烧第二天的饭了,你伯母就要骂人打人。你堂哥一个少年人,一身的力气不去使,反倒游手好闲惹是生非。莺儿那时候也要在家帮着缝补浆洗,做饭扫地。只是莺儿那时候还小,力气活儿就都让你堂姐干了。结果……”闵氏想起那些事儿,就有些说不下去。

    “结果怎么了?”杨雁回从闵氏怀里起身,越发好奇。

    闵氏还是继续说了下去:“那天才下过大雪。鹂儿又去砍柴,近处的柴都被砍光了,她就走得远了些。哎……走得也太远了些……直到傍晚你大伯和伯母一直不见她回去,这才觉得不对劲儿,上咱家来找人帮忙去寻鹂儿。我们就开始找鹂儿,村里人也帮着找。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昏倒在小山坡下的雪地里了。那天晚上,她被人背回家,醒来后说是砍柴时肚子忽然疼得厉害,就从小山坡上滚了下去。那种天气本来就没人出门,地方又偏僻,她直嚷救命也没人管她。她疼得走不了路,就在雪地里一直躺着,直到疼昏了过去。”

    杨雁回蹙眉道:“好可怜。”

    闵氏又叹息了一声:“鹂儿说完这话不久,便又说肚子疼。哎……好好的孩子,被疼得死去活来。她昏过去就是被疼昏的,醒过来就是被疼醒的,一直在叫疼。你爹让人赶着骡车去城里请大夫,大夫来了说是绞肠痧,还耽搁了治疗,十有□□是撑不过去了。你爹就让大夫赶紧给开方子拿药,药煎好了,也给鹂儿喝了,结果还是没救过来。鹂儿去世那年,才十五呀。她又漂亮,又乖巧……”闵氏说到这里,又长长叹了口气,终是说不下去了。

    杨雁回又是同情,又是气愤,心里一时间似烧着一团火一般,可却没地儿泻火。她帮杨鹂愤恨惋惜了半晌,这才又问:“那为何大伯母口口声声说这事怨我爹呢?”

    闵氏道:“她虽然不喜欢女孩儿,可到底也是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大约是心里难受,就把错推到别人头上。非说你爹小气,不肯接济过不下去的兄长,鹂儿没奈何,只能出去砍柴,这才出了事。这是胡说八道,我们哪里有不管?他们说冷,你爹还让人送了两袋碳过去取暖,柴禾也送了一车。他们自己好吃懒做,家里没钱,日子过得紧,就卖了柴禾换了肉吃,却叫你堂姐出去砍柴。”

    杨雁回听得又是一阵难受,直想拉来杨岳和周氏,当面啐一口。她叹息道:“堂姐真可怜,我瞧着堂妹日子也很不好过。”

    “谁说不是呢”闵氏道,“小时候还好点,毕竟是最小的,家里也不像后来那样常常穷得揭不开锅。后来一天天大了,又没了你堂姐在前头顶着,她就倒霉了。你爹可怜孩子,你大伯母又整天哭穷,说是养不起,你爹就领到咱家,让我来养着。可是你大伯母那人她……她就不知道给孩子积点德!”

    杨雁回道:“莫不是大伯母借着莺儿在咱家养着,就拿着孩子作妖吧?”就周氏那性子,她相信做得来这事。

    “还真是叫你说着了。那孩子好不容易跟着我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全叫你大伯母毁了。你两个哥哥都读书,你爹身子时好时坏,你那会也才九岁大,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禁得起她整日折腾。为着自己的家和孩子,只好又把莺儿送回去了。”

    杨雁回闻言,不由一阵伤怀,手臂环上闵氏的脖颈,低声道:“娘,女儿这次受伤后忘了许多事,可我喜欢咱家,喜欢青梅村。我……刚知道村里还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人……”

    竟然还有这样的父母,连自己亲生的女儿都舍得打骂虐待。她前世里所见的,即使偏心如秦明杰,也最多就是不怎么理睬女儿。她以前单单瞧见乡村的好了,刚知道乡村还有这等可怖之处。

    闵氏察觉到女儿的伤怀,不由笑道:“傻丫头,你大伯母那样的人毕竟少。你怎地如此多愁善感起来了?”

    杨雁回想了一想,忽也笑道:“我看娘这样的也少。我知道,娘疼我多过疼大哥二哥!”她笑起来甜甜的,说话不用刻意,天生就是甜甜软软的。这撒娇的样子,实在让闵氏窝心不已。

    闵氏搂着女儿,笑意更浓:“那是,雁回是娘的贴心小棉袄。”

    杨雁回环着闵氏脖颈的手,也不禁更用力了些。这份偷来的自由和宠溺,她能享受一时,便是一时。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

    庙会前一天,通常被这一带人称为“小庙”。从小庙开始,戏就已经唱起来了。

    这天早早吃过晚饭后,杨雁回收拾妥当,只等着杨莺。待杨莺过来杨雁回屋里后,她上前拉过小女孩儿的手:“这么早,吃饭了么?”她打量一眼,发现杨莺的气色好多了,人也有了笑脸。

    杨莺连忙点头:“吃过了,这会儿可不早了,等咱们到了那里,戏就开演了。”

    杨雁回却不急着往外走,只是笑问:“看你这么高兴,怎么,那事儿成了?”

    杨莺这下是真的露出个灿烂的笑脸:“多亏二叔说服了我爹。”

    杨雁回眼睛亮亮的:“我爹是怎么劝的?你可有听到?”这事有那么好说成?大伯和大伯母就不怕少了杨莺这个劳力么?

    杨莺的脸“唰”一下就红到了耳根子:“哎呀,就是,就是劝呗。”

    杨雁回越发好奇了:“你害羞什么?”

    “我在里屋,听得不真切,姐,你再问我可就恼了!”杨莺别扭的转过身子。

    要说叔叔和婶婶,真是深谙父亲和母亲的性子。叔叔到了那里,只是劝说父亲,让自己上两年学,以后说出去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孩儿,容易攀个好亲事。反正只是个女孩儿,上的又是村塾,只要农闲去上学就好,也不用上一整天,不耽误帮家里缝补,农忙的时候也能下地干活儿。

    叔叔还说他去帮着跟先生说说,让先生收下自己。其实那意思是,鸡鸭酒水他就帮着给先生了。

    父亲当时便说:“既然你做叔叔的疼侄女,不如就让莺儿和雁回姐一道念闺学好了。”

    杨莺在一边听着,脸上都替父亲发烧。那闺学多贵呀,他是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的?岂料叔叔当即就表示没问题。杨莺闻言喜不自禁。

    父亲许是看到了她欣喜的模样,忽然警醒过来。雁回姐姐上的那闺学除了七天一休,其余时候,可是不分农忙农闲,什么时候都得去,除非病了或者家里有什么大事,先生才给假。

    杨莺虽然年纪小,但对父亲和母亲了解颇深,看了父亲的神色,便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如今家里可种着十亩地呢,在父亲看来,恐怕少一个干活的也是一桩麻烦事呢。

    果不其然,父亲很快又道:“算了,不麻烦二弟了,虽说是兄弟,我做老大的处处靠着你也不像个样子,就上村塾吧。”

    事情这才定了下来。可是这什么亲事不亲事的,她哪里好意思跟雁回姐开口讲!

    杨雁回越发好奇了,但是看杨莺这般模样,也只能笑道:“好了好了,我不问了。走,咱们叫上哥哥一道去听戏。”

    杨鸿和杨鹤其实对看戏都没多大兴趣。怎奈对杨鸿来说,除了听戏也没其他更有趣的乐子,母亲既然想让他多少活动活动,他也只好勉为其难去听戏。至于杨鹤么,他倒是能找出更多的乐子,只是未免母亲和大哥唠叨,他觉得自己还是不去找那些乐子得好。于是兄弟两个收拾了案几上的书本纸笔,出来和两个妹妹一起去看戏。

    因是村里,不过几步路的事,便也没套车,兄弟姐妹四个连同秋吟,一路步行过去。杨雁回往常只是在自家过道旁边的路上溜达过,那里已经是村子最偏僻的路段了,这还是第一次走在村里热闹的地方。

    一路走着,一直有人在跟她说话,多是一边说着,人已经走了过去,就是打个招呼的意思。

    “这不是雁回吗?身子大好了?”

    “哟,雁回也去听戏呀?看来没事了,你娘这下可是放心了。”

    “雁回姐姐,好些日子不见你了!”

    这些人有老的,有年轻的,有长她几岁的,也有比她小的,可如今的杨雁回却是一个都不认识。但不管怎么说,也得点个头叫个人才能过去。

    于是,杨鹤很不客气地帮着妹子认人,每每有人叫雁回,他便先大声回一句。说话的是个老太太,他便会道:“四奶奶,也去听戏啊?”

    杨雁回听了,连忙回老太太一声:“四奶奶!”

    杨鹤再来一句:“邢嫂子,刚从镇上下工回来呀?”

    杨雁回便也跟着朝刚和她说话的少妇笑道:“邢嫂子!”

    至于那些是叫着杨鸿杨鹤杨莺的名字的,她可就不管了。

    于是就这么一路安全过去了。杨雁回长出一口气,下次可不敢随便出门了。

    唱戏的台子就搭在村中间一片空地上。空地最西边是半米多高的戏台,后头是伶人们化妆换衣的地方,东边一大片都是看戏的地方。

    他们到的正是时候,梆子戏刚刚开演。五个人就在观戏的人群后面,选好了空位,摆了马扎坐下来看戏。

    台上唱的是《小姑贤》,三个旦角均是水钻头面。天色已经黑下来,只有台上灯火通明一派亮堂,衬得那水钻闪闪发亮直晃人眼,台上人的眼睛也都愈发明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