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实在的是一海碗蹄膀。虽然下面垫了不少草头,但毕竟整只蹄膀啊。蹄膀皮颤悠悠的,看着卖相就好,酥软入味。
安友伦把老太太和徐重让在上座,拿出一瓶洋酒,给他们每人倒了一盅。
安歌眼尖,认出这是人头马,顿时想到那句话,“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
不过安友伦不知道以后广告的事,介绍道,“我弟弟探亲那回给的,这酒喝着香,其实挺凶,有40度。”
安娜嚷着要尝,安友伦小心翼翼给她在碗底倒了一小口酒。
端着一盘炒腰花进来的李勇,有点尴尬,“爸,娜娜还是孩子……”
安信云就坐在女儿旁边,见安友伦要开口,抢在前面说,“没事,我比娜娜还小的时候,爸爸经常拿筷头蘸酒给我尝,我也没成酒鬼。”
听她这么说,安友伦脸色顿时转为和缓,开玩笑道,“喝笨了也是可能的,三言两语被人骗了去。”
李勇干笑了两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你们吃,后面的菜马上来。”
安信云叫住他,连皮带肉挟了一大筷子的蹄膀喂到他嘴里,“香不香?”
李勇点头,眉开眼笑,“香。”想想还是不放心,低声叮嘱她,“帮女儿喝了吧。”
安信云没吭声,轻轻推了他一把。
小两口的动静自然逃不过众人眼睛,但过年就是要开心,安友伦忍了会,突然扬声让厨房里的李勇少放酱油和盐,“孩子吃得太咸不长个子。”
外公真是十年如一日地看不顺眼姨夫-别说,上门女婿不好做。
瞧瞧外公对另一个女婿多客气,夸徐正则心肠好,能干,好人有好报,遇到危险逢凶化吉。
危险?
就是电影院那回事。
为什么不夸小外孙女安歌?怕夸了安娜不高兴啊。两个孩子只差几个月的年纪,外公也挺有想法,当着娜娜的面不能夸别的孩子,不然娜娜以为外公改去疼爱别的孩子了。
娜娜可以自己夸姐妹。然后外公夸娜娜心胸广,能发现别人的优点,赞得娜娜特别高兴。
安歌低头笑,外公还真像老小孩。
说起来想外婆了。
老太太原计划要带她去外婆家过年,但家里买彩电的事,提醒老人还有诺言没完成。老太太咬咬牙,把攒下的钱托五阿姨、五姨夫带回去,在海市买台黑白电视机。这样一来,回去的车费就没了,毕竟交通出行的开支也不小。
还是要挣多点钱啊,安歌想。
第八十二章 过年
大菜上齐, 长辈们越聊越欢, 徐正则玩性大, 带了孩子们到门外放鞭炮。
安歌去厨房找姨夫。
厨房在院子西侧,窗下两株山茶,已经开了, 花朵鲜艳硕大。
厨房里铺的青砖, 一边是现代化的煤气灶,另一边有两只煤球炉。砂窝缓缓透出鸡汤的香味,另一只炉子上放着满吊子热水。食用油、调料、香料搁在靠墙架子上, 十几平方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
李勇在准备晚上的点心-酒酿圆子。一头干活,一头跟着收音机里摇头晃脑哼着,“穿林海跨雪原, 气冲霄汉……”
见安歌站在门边,他对她招手,“毛毛, 过来坐。”
安歌在小灶桌旁坐下,“姨夫你吃了吗?”
李勇一向喜欢聪明的小外甥女, 笑眯眯地说, “吃了。”大圆桌坐得满满当当, 在哪吃不是吃,他在厨房盛了碗饭,浇点鸡汤, 就着冬笋片和青菜吃了。
安歌去洗净手, 掐下一段糯米粉也搓起小圆子。
李勇手大, 一巴掌能做十几颗,她手小,三四颗。不过每颗圆滚滚的,颇为整齐。
没做几颗,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他俩同时抬头,是冯超找了来。
安歌记得他跟了徐正则一起去放鞭炮的,估计发现她不在,便对他笑道,“过来坐。让姨夫给我们开个小灶?”
李勇也喜欢这个俊秀沉默的小男孩,闻言起身洗手,起油锅氽虾片,当真给他俩开小灶。
冯超看看李勇,看看安歌。安歌鼓励地对他笑,“没事,我姨夫喜欢小孩子。”
李勇氽了两大碗虾片,一碗给冯超现吃,另一碗留给安娜。弄完这些,他拎着吊子进客堂间照看席面。
安友伦喝了点酒,面颊上泛着红晕,双手扶在腿上,微微探出个头,弓着背,压低声音和徐重讲往事。
当年他把工厂商店上交给国家,以为到此为止,谁知道兄弟卷着家里剩下的那点钱跑了……跑了也算了,杳无音信,人人都说他跑到海峡那边去了。
要命啊!
他被关了近三年。要不是想得开吃得下睡得着,恐怕一条命早就交待在里面。
这些事,在安景云和徐正则结婚前见亲家那回,徐重听喝醉的安友伦讲过。安景云、安信云姐妹更是听过无数遍,近几年安友伦已经很少提,差不多尘埃落定的意思,然而安德伦的探亲之行,把浮尘又给撩了起来。
说到伤心的地方,安友伦眼角嵌着两颗大大的泪珠。
“原谅他?我根本没怪他,要不是他这一走,我们安家败得是一点都没了。”那么大的厂,整条街的店,以为子孙后代吃用不尽的基业,说倒就倒。
“我是高兴。幸亏有阿弟,飘洋过海落地生根,让我安家有一枝传下去,不至于断在我手上。”安友伦伸出食指抹去泪,心满意足地说,“叫我和他一起做生意,我不是那块料,也没那个脸吃现成。探回亲,认认人就行。”
真是有钱人的想法,天底下那么多姓安的,几百年前是一家,何必非得自己生的。
李勇默不做声给席间的每个人泡了杯茶,对安友伦的话不以为然,瞧瞧这就是觉悟不同。徐家也是有祠堂有家谱的大户人家,徐重放弃好日子,一样被关押过,不也是没钱没地也没孙子,可人家沉得住气,啥也没说。
再回到厨房,李勇看两小格外顺眼。两小也确实争气,一个捏着块虾片静静地啃,另一个静静地干活,大竹匾的三分之二放满了大小均匀的糯米圆子。
不断传进鞭炮声,偶尔还有烟花一闪一闪。
除了山茶,靠围墙边还有一棵腊梅。被风一催,香气若隐若现。
“我们毛毛太能干了。”小孩子是要表扬的,李勇赞道,“姨夫给你们下碗面?”他在针织厂上班,日常跟女工开惯了玩笑,一不留神就说溜了口,“青梅竹马的小两口,以后长大了超超也要这样陪着毛毛。”
冯超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安歌抗议道,“姨夫,我不喜欢这种玩笑。”
李勇大大咧咧地说,“从小一起长大的才好,知根知底,将来也不用看公婆脸色。”
安歌,……
姨夫,我们还是孩子。
幸好李勇常年习惯在安家不可以讲跟男女有关的笑话,否则安友伦会大发雷霆,讲完这两句自觉地收嘴,问起了学习情况。
听到安歌和冯超的成绩,李勇那个眼神,简直像看文曲星下凡,“毛毛,你怎么能这么聪明呢。”一下子跳去读四年级不算,还考年级第一。别的不说,省下三年时间可以干别的。至于以后能不能保持这种速度和成绩?李勇才不管,他那个初中毕业证书多少水分,不也活得好好的。
“横机啊……”听安歌说完计划,李勇沉吟道,“就是声音太响,一定要放在乡下做。”农村宅基地分得开,房子之间隔得远,“城里的话,邻居肯定不同意。”
原材料不用担心,总能找到人从厂里批。他自己在这个行业,也知道有私人在做。别的不说,那些发毛衣加工的,其实都是私人挂靠在集体下面,接单后发包出去,赚当中的差价。
手工打一件成人毛衣,需要一斤二两线,再巧手也要花一个月的时间。
横机摇一件毛衣,只消五六两的线,人停机不停,一晚上能织出好几件毛衣的片。发出去让人缝为成衣,也不消花多少手工费。
要安歌说,眼下人力成本实在廉价。业余娱乐少,大家反正没事做,接点活赚零用。到梦里李勇做生意那会,一件羊毛衫卖七八十块,生产成本不过七八块,加上物流、销售费用,钱仍然好挣。
就是李勇手头宽裕之后迷上了玩牌。有回安歌去阿姨家做客,安娜拉她打牌。柜门一开,里面上百付崭新的扑克。李勇他们玩的是□□,怕人在牌上做记号出千,一付牌只用一次。
有钱,膨胀了。火腿肠吃一根,扔一根。
还好安信云也是个妙人。李勇想玩,她奔进厨房操起菜刀,一刀砍在大门上,“今天只要迈出这个门,回来别找我们,地下见。”
吓得李勇从此收心,麻将最多只搓五毛的。
这会李勇使劲在脑海中寻找适合横机生产的地方,突然想到安景云插队的地方,那里的书记、队长、会计跟安景云关系都不错。
“我有办法。”
安歌猜到他的打算,事实上那里确实不错。没她抢跑,也有好多老乡自发走上这条路,从一台横机全家上阵到一屋横机雇人来做,完成了资本从积累到即使睡着、钱也会生钱的过程。
至于人手,李勇的二哥二嫂返城后没找到工作,一直在做临时工,前阵子还找他帮忙。
天下插青是一家,放着他俩的遭遇在那,安景云也会帮忙跟村里协调。
“亲兄弟明算账。”李勇说,“条条框框写下来,签字,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点安歌不怕,李勇是典型的商人,有些投机,但该遵守的他绝不会过线。
冯超听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凑出了计划,托着下巴听得忘记吃虾片。
既然有了想法,李勇在年里就开始找人,买二手的机器,拉着安景云去谈租房子。
这天他从外面回来,走在通道时闻到厨房传来的糖醋味,不由一愣。
这谁啊?
走进院子隔着窗一看,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丈人系着条围裙在炒菜,旁边站着“前”丈母娘。
……要复合?
李勇心里别地一跳,脸上却笑微微的,张口招呼道,“妈,你来了。”
不能怪他想得多,“前”丈母娘有别的儿女,阿四是亲生的妹妹。阿五是好的,另两个,可不怎么样。
第八十三章 爬山
李家兄弟姐妹八个, 李勇居于中间, 早就习惯不管遇到什么事先别乱。
陪着两老说了几句话, 因为要接安娜,他骑上车又出了门。
安娜一早闹着去徐家玩。这天她一个,徐家四个, 方家两个, 七个孩子浩浩荡荡爬山。
徐蓁是大姐姐,背着水壶,斜挎着军绿色帆布包, 装了三只白馒头,七只白煮蛋,一把水果糖。这是准备了哄孩子用的-安娜、安歌、方旭太小, 借着新奇劲爬上去没问题,下山就会觉出累,到时有点东西塞他们嘴里, 就能哄得他们往下走。再说还有一个徐蘅,徐蘅不饿也总想着要吃。
山是小山。天气冷, 除了松柏外别的树都还是枯枝败叶, 但等到三四月, 能吃的就多了。有红色的小莓果,开紫花的酸浆草,等天热起来还有洋槐花, 一串串挂下来, 招得野蜂嗡嗡绕着飞。
他们走在山间, 旁边草丛里偶尔蹿出只灰不溜丢的野兔,刷地一闪,又消失在草丛间。
安娜难得爬山,出了一头汗。
徐蓁帮她用手帕擦掉汗,又找出条干毛巾给她垫在棉毛衫里,这样可以防止汗打湿衣服,粘到背脊导致受凉。
她俩弄这些的时候,方旭从口袋里掏出把炒熟了的葵花籽,递给安歌。
安歌连忙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