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疯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一定知道叫什么呢,抓起来也起步了什么作用。
丁知青……
衍邑冷眸微眯,脑海里过一遍,隐约想起有那么个人来。
今年推了好几条政策,其中一条就是农场解体,但凡在里面没死的,出来并不稀奇。
可是,疯了?
是真的疯,还是伪装出来的?
回想送去农场前,那女人恶毒的眼神,衍邑觉得很有必要怀疑。
“调头。”
“衍副局,真的有必要吗?那女人都疯了,疯疯癫癫的能……”
衍邑一记眼神扫过去,张晓奎立即收了话茬,利落打动方向盘掉转车头。
大多数人都会觉得,疯子疯疯傻傻的,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做不出什么波澜大、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却不知,正因为疯,才会做出“疯”狂的事。
更何况,那个女人真疯假疯还未可知,如果是装疯卖傻,岂不更可怕?
衍邑薄唇紧抿,两手在身侧紧紧握成拳头。
他现在就是后悔。
当初没一枪直接打死那个疯女人。
车子最终停在村口,衍邑曾调查过李平贵的案子,大抵记得李家大概方位。
这会儿已经临近半夜十二点,之前出来开热闹的社员们早已回家重新睡下,整个大队都陷入黑暗、寂静当众。
衍邑循着模糊记忆来到李家门前,透过破败院门缝隙,依稀能看见里面还有微弱灯光。
这么晚了,竟还没睡下?
衍邑挑眉,张晓奎率先上前,敲响了门。
院里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院门就被拉开,一个满脸哀荣的女人探出头来,“朝哥儿……”
桂芳一愣,看清外面那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她畏惧往后退了两步,强装镇定,“局、局长同志,这么晚了,有么斯事?”
衍邑视线在院里游走,期间不经意落在桂芳身上,“顾朝来过?”
说着话,他长腿一迈,马靴已经跨进院里,朝堂屋方向走去。
“没、没来过!”
桂芳连忙否认。
桂芳不敢向阻拦顾朝那样阻拦眼前这两个人,只能紧张跟在后面。
说白了,队上的社员多是如此,农民出身没什么大的见识,对这种穿制服的,天生就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畏惧。
李家房屋破败,统共就三间屋,堂屋连着厨房,左右两侧是休息的房间。
衍邑相继在两间屋里转过,其中一间收拾的较为简洁,床上还睡着半大的丫头,另一间脏乱不说,屋里还弥漫一股腐臭味。
衍邑下巴一抬,张晓奎会意,将堂屋煤油灯端了进来,短短刹那间,叫衍邑看清了屋里全貌。
地上一摊黑红血水,床上被褥床单杂乱交缠在一起,也有斑驳的血色,床位那处白布包裹着一团碎肉样血肉模糊的东西。
丁茂茂并不在屋里。
衍邑看了一圈,以眼神授意张晓奎前去查看,不料才凑近不过一秒,就白着脸大步往后退,手里煤油灯忽闪,险些灭了。
衍邑深邃眉骨紧皱,一手托住张晓奎,“怎么回事?”
饶是张晓奎对衍邑在敬畏,这时候也是在忍不住,一弓腰连连干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衍邑眉头皱紧,松开张晓奎亲自查看,不过片刻,也是面色不太好的退了回来。
血肉模糊的一团,虫蝇环绕乱飞,腐臭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是个还没成型的孩子。
“人在哪里?”衍邑一记冷厉眼神扫向桂芳。
先前因为顾朝把人拖走一事,桂芳已经吓得不清,现在又赶上衍邑两人,更是吓得六神无主。
以为衍邑是追究孩子的事,桂芳乱了阵脚,慌张解释,“不、不是我做的,是她,是她自己摔的,前阵子下雨,她自己摔的!”
正是魏岚失踪那天。
丁茂茂将魏岚推进河沟里之后,压在心间的狠和夙愿解了,支撑她或者回来的信念消失,丁茂茂彻底的疯了。
丁茂茂疯疯癫癫在雨里跑,连着滑了好几跤,桂芳发现后把人拖回家里,她身下已经开始出血不止,孩子没能保住。
六个月大小的娃娃,上半身能看出人性,下半身一团软肉,还没开始发育。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桂芳满眼惊恐,半天没说出一句有用消息。
衍邑不耐烦继续下去,长腿迈出,朝着另一间房间走去。
他站在门口,“啪嗒”解了枪匣子,黑黝黝的枪口对准房里酣睡的小丫头,“丁茂茂,在哪里。”
衍邑微微侧身看向桂芳,一字一顿从牙缝挤出几个字,一张脸冷得似极地狱阎罗。
“衍副局!”张晓奎缓过来正好看见这一幕,头皮炸起,但见那枪并未上膛,才松下一口气。
“说、说!我说!人被朝哥儿带走了,被朝哥儿带走了!”桂芳眼睛瞪大外凸,恐惧的浑身颤抖,却一个急冲跪倒在衍邑跟前,抱着衍邑的腿哀求,“别动甜枣……求求你,求求你,别动我的甜枣……”
“看着她。”衍邑挣开女人的拉扯,满脸萧肃往外走去。
“衍副局,这黑灯瞎火的,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找……”
多个人多份力,也能早点找到……
衍邑身影已经没入黑暗之中,很快消失不见,见此,张晓奎只好在院门前止住脚步。
屋里女人呜呜的哭,张晓奎挠挠脑袋,有些头疼。
这事没法安慰,更没法解释。
他们衍副局刚才枪都没有上膛,他能理解是情急之下,衍副局做出的威逼之举,但要是解释起来,人家未必肯信,说不定还会觉得是描补遮掩……
与其越描越黑,索性啥也不说。
张晓奎没进屋,就笔直的站在堂屋门口守着。
张晓奎认为衍邑一个人很难找到人,实际上实属多余的担心。
通过顾朝把人带走这一点来看,基本就是确定了衍邑的猜测。
魏岚身上的伤,就是出自丁茂茂之手。
而顾朝能把人带去哪里?会把人带去哪里?
只有一个地方,只有那个地方!
黑暗中,衍邑绕过顾家竹林,急速奋力朝一个方向跑去。
小港下游,魏岚落水地点。
河沟流水叮咚,丝丝波纹将月影打散。
顾朝笔直站立在岸上,身侧地面扎了一把铁锹,木柄和他人一样,笔直耸立。
在他跟前,一个呆傻脏乱的女人坐在那里。
女人笑嘻嘻扣着土坷垃、石子往河沟里丢,听见坠入水中的清响声,还会傻笑的拍巴掌。
是她害了魏岚。
魏岚在落水之前,遭遇了什么样的对待,完全不能想想。
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一想到他失去了魏岚,而丁茂茂还能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的乐呵,顾朝的一颗心怎么也不能平静下来。
手微微发颤,猩红的眸子眯起,顾朝仰头深呼吸一口,再低头时,已经拔起地上的铁锹,拖着铁锹一步一步走向丁茂茂。
痴傻的女人迟缓转过头来,看见顾朝,还以为是在跟她玩耍,很快从地上爬起,拍着巴掌蹦蹦跳跳的喊哥哥。
顾朝咬紧牙关,扬起铁锹用力拍了下去。
然而,铁锹砸中头骨的闷响声迟迟没有传来。
铁锹停在距离丁茂茂脑袋一个巴掌远的地方,顾朝眼眶猩红,牙关咬得“咯吱”作响,连带两腮都在发颤。
他恨。
恨这个恶心肠,恨心肠的女人。
可是,与其让她这样痛快的死去,痴傻一辈子被人戏耍玩弄,未尝不是一种更恶劣的惩罚。
“你活着,最好活的长长久久。”
顾朝收了铁锹,揪住丁茂茂衣领把人拎起,“一辈子被人欺凌戏耍,也能像现在这样,嘻嘻哈哈。”
两脚离地,呆傻的女人这才陷入恐慌,双手慌不择路拍打顾朝的胳膊,“坏人,坏人!”
顾朝厌恶的看了一眼那张脸,松手将人往外一退,他欲转身离去,夜空中忽地“砰”的一声炸响,耳畔劲风驰过,温热的液体溅了他一脸。
刚才面临畏惧神色的女人额间赫然多了一个明晃晃的窟窿,双眼瞪大,身体踉跄几步“哗”的一声倒地不起。
从前看,丁茂茂眉心之中不过拇指大小的一个圆点,而她倒地之后,后脑勺朝天,汩汩血迹外涌,那窟窿竟有人半个拳头大,红白相间的液体蹦的到处都是,恶心至极。
顾朝冷淡转身,死气沉沉的眸望向身体后方。
数十米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身姿笔直的男人。
他身上气息萧肃,却又缠绕一股邪妄的阴戾。
威严正派的衍副局,短短的一瞬,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比之之前,截然相反的人。
顾朝眉心微蹙,“你……”
“你这样的人,连给她报仇的资格都不配有。”
顾朝眉头皱得更紧。
衍邑利落别好枪匣,笔直朝岸边走去,路过顾朝时,他冷哼一声,轻蔑笑道:“怎么?如果我不出手,你难道还想让她活?”
这就是魏岚一直爱的男人。
明知道知道她是被眼前这个女人推进深渊绝地,竟然还想着心慈手软的放过?
可笑至极。
衍邑斜睨一眼地上的人,抬脚毫不犹豫将人踹进河沟。
再度与顾朝擦肩而过时,他脚步微顿,似是意有所指般说了一句:“如果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你以为,当初我会把她交给你?”
当初是魏岚一味的执意要和顾朝在一起,他不得不放手,可现在,不同了。
顾朝配不上魏岚,而他,也不会再放手。
顾朝额角青筋凸起,只是一瞬,他又颓唐低下头去,两眼空洞,默不作声往回走。
如果一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不要说去海市,或许,他一开始都不会选择将魏岚留在身边。
现在计较这些,又有什么用?
顾朝沉默不语、要死不活的样子,更加激怒衍邑。
“你凭什么?你到底凭什么?”
凭什么那么有恃无恐,得到了不珍惜,为什么不保护好她?那么重的伤,那么重的伤啊!
衍邑红着眼眶,用力扯过顾朝,拳头毫不犹豫砸在顾朝脸上,一如半年前那个雪夜,顾朝拳头毫不留情砸在他脸上一般。
顾朝身体摇晃,脑袋后仰又歪向一边,嘴里浮现铁锈腥味他都没有还手。
衍邑实在为魏岚鸣不公。
怨他没保护好魏岚。
顾朝都明白,甚至有一瞬间,他觉得,衍邑打的越重,他心里的压抑还会稍稍松懈一瞬。
打吧,打吧,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顾朝脑袋后仰,深邃的眉眼失去往日光泽,半眯着望着衍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衍邑下手不轻,只将顾朝打的鼻青脸肿,他自己的手也开始泛青发麻才作罢。
衍邑厌恶愤恨将顾朝推向一边,警告道:“从此以后,她和你再无关系,你要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最好记住这一点。”
如今魏岚就在衍邑手里,他说这话别有深意,可顾朝并不知情,故而并未想着反驳。
衍邑之后看了一眼倒在田埂上像是失去知觉意识一般的男人,薄唇微启,“丧家之犬。”
语毕皱起眉头,再无半点留恋,转身离去。
一路周转回医院,张晓奎候在门外,衍邑睨了他一眼,道:“回去歇着吧,明天到点开车过来。”
“是,衍副局。”
打发了张晓奎,衍邑轻手轻脚推门进病房。
病房里亮着小台灯,魏岚伤口稍稍消肿,还未开始愈合,故而依旧是趴着睡。
她双手抵在枕头上,因是趴着的缘故,穿着病号服的后背大半都漏在外面,索性天起暖,并不会那么轻易的就着凉。
衍邑走过去在床侧躬身蹲下,望着魏岚熟睡的小脸好一会儿,见她眉心微微皱起似是睡的不大安稳,他心疼伸出手,粗粝手指在她眉间轻抚。
“有什么烦心事?连睡觉都睡不安稳?”
“唔……衍邑……”
小姑娘呓语般咕哝一句,让衍邑冷厉的脸色彻底软和下来。
他紧蹙的眉头松开,眉尾微微扬起,紧紧握住魏岚枕边的小手,声音清冷却温柔,“睡吧,我在这里。”
睡梦中的人因着一声,微蹙的弯眉缓缓疏松,淡色唇瓣轻蠕动两下,终于安稳睡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