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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盐 第109节
    我吸气,再吸气,试图劝说自己冷静。扶着方向盘时眼前一阵阵发黑,痛苦翻涌着上升,如同暴雨倾覆的海面,永不平息。
    吴冕突然出现在副驾驶的位置,像魔术师帽子里的白兔般冒出来,毫无逻辑可言,又莫名其妙的合情合理。
    他微微皱眉,用认真倾听的姿态说,你要自救。
    我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自救?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对我?
    我的每一点对爱的渴望都是流血的伤口,欲望的深渊。它在黑暗中蚕食我,咀嚼我,吞咽我,撕扯我,腐蚀我,使我变得糜烂不堪,痛苦麻木,令人作呕。
    “很多人没被爱也活得很好”,可是我从未被爱过,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许俊彦,你要自救。”
    吴冕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他的嘴唇张合:“活下去,你不能死,不是你的错。”
    我刚想着他仿佛要被从车窗里钻进来的山风吹散了,他就真的在空气中缓缓消失,留下空空的副驾驶座。
    不是我的错。
    不是我的错,那是谁的?
    不是妈妈的错,妈妈给了我生命,她被抛弃在先。
    不是许家的错,他们抚养我长大,已经仁至义尽。
    不是许育城的错,他给过我最想要的温情。
    不是杨沉的错,他还年轻,他只是不会爱。
    不是宋城的错,是我骗他在先。
    不是安德烈的错,他还年轻,有时候行为幼稚,做哥哥的要理解。
    不是这个世界的错,世界没有恶意,它满不在乎。
    所以是我的错。
    我的错。
    我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可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是一条活在鱼缸里的鱼。即使能在这里活得很好,我仍然渴望离开。
    但对于一尾扑腾挣扎的金鱼,它能到哪里去?
    “我们举起画笔,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
    那个因为拜访许家被调离我身边的美术老师有一双和善的眼睛。他注视着坐在少年宫画室里的每个人,路过我时停下脚步。
    我感觉到干燥的掌心落在头顶,温和的揉了揉我的头发。
    “你只能画自己眼里的世界,每一幅画,都是其他人了解你的途径。”他说,“不要羞于表达,表达是理解的基础。我不知道你们看到了什么,希望从今天以后,你们能通过手里的笔告诉我。”
    我拖着僵硬的腿下了车,站在山顶可以看到远方城市的轮廓,笼罩着淡淡的雾气。
    不知为何,那个老师给我上的第一节 课仍然鲜明的留在我的记忆里。
    “你们都是出于兴趣才来学习绘画,这很好。人的一生十分短暂,能选择学习自己喜爱的领域是一件幸事。欢迎大家来我的课堂,接下来的几年时间,我会一直在这里教大家。”
    一双手搭上我的肩膀,我听见他饱含期冀的语气:“同学们,你们有着远大的未来,就像面前的这块空白画布,放下拘束,尽情挥洒色彩吧。”
    我坐在画架前,和现在站在山崖边一样,脊背绷得很直很紧。
    骨子里渴求正视和尊重,却要装得毫不在意。但我无法做到表现出的自轻自贱,即使周围人都希望我的确如此一一实际上并没有人希望我作为谁,我该说实话一一那就是我希望我自己是个没心没肺、不懂得爱为何物的傻子,这样能避免大部分痛苦。
    想被平等对待的痛苦,用轻浮伪装逃避现实的痛苦,以及没有人在乎我是谁我却把自己看得太重的痛苦。
    人们不会因为想要改变而改变,他们改变是因为走投无路。
    只不过我是个绝路面前一了百了的懦夫。本性难移。
    我总忍不住幻想自己过上不同的生活,平淡普通的度过一辈子。像一尾金鱼渴望离开水坑,飞向天空。
    今天阳光灿烂,白色的云融化进蓝色的天空。
    大学时交往过的那个女生爱好游泳,我陪着她去了许多次游泳馆。本以为自己的记忆都模糊了,却能在此刻清晰记得她姣好白皙的身体紧紧裹在鲜红泳衣里,趴在泳池边抬头看我时湿漉漉的眼睛。
    “排解烦恼的最好方式是跳进水里拼命的游,逆流而上时水会在身边流动,特别舒服。在水里什么难受事都想不起来,俊彦,别干坐在旁边呀,你下来试试。”
    我不喜欢游泳,但因为她的这番话在天台上和杨沉说,要在二十九岁的时候跳海自杀。
    那时候我想得过于浪漫,仿佛死亡前有足够精力可以精挑细选。其实没有。当到达终点变成一种迫切的本能,人们不会太在乎方式是否体面。
    我想过留下遗书,但实在无话可说。没有愤怒,没有想法,没有牵挂,甚至连“许俊彦”这个人也被彻底摧毁,不复存在。
    出生不是我的伤口,是一道疤痕,是旷日持久的后遗症。我别无选择,唯有对它投降。
    “写不好?没事,哥哥教你。”
    很久以前我和许育城一起练字,勤奋加上天分,他做什么都堪称完美,我再用心也比不过。那时候尚且不懂得忍耐情绪,一泄气便将毛笔扔在桌上,说什么也不肯继续。
    许育城绕过书桌站到我身旁,因为都是小孩子,他只比我高一点,踮起脚尖才能握住我的手练习一撇一捺。
    山风吹拂面颊,他的嗓音没有后来那般低沉柔和,显得有些稚嫩:“每一笔都不能拖泥带水,这样是不是好了许多?你写一个给我看看。”
    我凝视着深不见底的下方,尽管被一片深绿笼罩,也能想象出乱石堆尖锐嶙峋的模样。山底那么多石头,摔下去一定特别疼。
    许育城轻轻笑了笑,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回我耳边:“俊彦,不要犹豫,来吧。”
    我闭上眼睛,向前跃出一步。
    风冲进嘴里干燥到近乎痛楚的地步,气流拥抱张开的双臂,托举着我空中飞行,如同逆流而上时水在身边泊泊流淌。
    金鱼应该选择鱼缸,因为它在天上会死掉。下坠的那一秒泪水不自觉滚下脸庞,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想活着,只是不得不死。
    而一切都太迟了,我早已不能停下。
    第179章
    s市。
    “许哥,我来换班了。”
    严襄推开便利店的门,带起风铃叮当作响,机械女声语调平板的说了声“欢迎光临”。他随手套上工作围裙,系腰带时问我:“你女朋友还没来接你?”
    “那不是我女朋友。”
    我无奈的抬头,也不知道解释了多少遍,这小子死活不信:“昨天对面蛋糕店被撬了,小偷还没抓到,上午警察过来给每家都打了招呼。你上夜班的时候别只顾着玩手机,看到可疑人物就多盯着点。”
    严襄漫不经心的抓了抓黄发,手指上挂着的繁复装饰有些晃眼:“我知道了。反正现在到处都是监控,店里也有,抓这种人只是时间问题,跑不掉的。”
    “小心点总没坏事。”
    在工作签到单上画了个勾,我换下衣服,拿出手机看到孙宁给发来的消息:路上堵住了,别乱跑,等我十分钟。
    我回道:注意安全,我在店里等你。
    “怎么?”严襄一边整理货架一边探头看我屏幕,“堵车?确实,正好是下班的时间点。我说许哥,这么个漂亮美女每天绕一大圈过来接你,肯定对你有意思,你赶紧从了人家。”
    “我们只是朋友。”我收起手机,拉了个凳子坐下,瞥了他一眼,“别胡说。”
    他摇头晃脑的哼着小调,笑嘻嘻道:“先是朋友后是妹,最后变成小宝贝,都是男人,我懂。不过吊女人胃口不能太久,万一她生气了不还是得你哄?好在许哥你长得好,说一句比我说十句都管用。”
    我笑了笑,眼神投向便利店外被暮色笼罩的街景。
    s市临海,气候温暖,九月末的街头尚有很多人穿着短袖。这附近有一所高中,正值晚自习下课时间,三三两两穿着校服的学生溜出来买零食。
    到这里已经三年了。
    三年前,我从b市市郊的山上一跃而下,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顺利坠底,反而很快摔在山沿,顺着山势滚了下去。那种惨痛我不愿回想,只记得自己在半途中强烈后悔为什么不选择更简便的自杀方法。
    翻滚了很久,我落在盘山公路的另一侧,浑身近乎散架,满头满脸的血。如果没有人发现,我会因内脏破裂悄无声息的死在路边。
    当时我模模糊糊的想,虽说自杀不能上天堂,倒也不必对我如此折磨。
    也许是从前的日子里我太过倒霉,上天终于略发怜悯心,送来了一个接着一个近乎奇迹的巧合。
    安德烈的住处几乎没有人来过,除了一个人。
    孙宁。
    上次我在这栋别墅修养眼睛,孙宁到这里看望我,我曾请求她开车带我去见程贺云。她知道这里的位置,因为到处都无法联系上我,于是开车过来碰碰运气,想问安德烈关于我的下落。
    她捡到了奄奄一息的我,将我送去医院,又在医院遇到了去开会交流的吴冕。吴冕认出了我,我曾对他说过许多消息,结合坠落山崖的情况,不难推测出发生在我身上的糟糕境遇。
    出于职业本能的细腻和体贴,他选择先悄悄将我送去疗养所,通过自己的人脉打听来龙去脉,而不是直接转手交给“名正言顺”的安德烈。
    直到今日我都无比感谢他的“多此一举”,为我挣来一个有尊严的活着的机会。
    养伤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感知不到外界事物,仿佛一具行尸走肉。吴冕权衡许久,在我难得清醒的时候询问了我的意见,决定让我远离b市。
    彼时孙宁已从高层大换血的许氏离职,她一路开车带我前往s市,那是吴冕的家乡。他对我仁至义尽,将空置的房子借给我们住。
    孙宁在这里找了份工作,让一切重新开始。
    安德烈组织了大量人力物力搜山,因为种种证据都指向我被人带走,他甚至要调用关系查找全市的车辆来往记录。所幸那栋别墅所在的地方实在偏僻,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什么有用信息,但也闹得极大,足以让孙宁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找上门。
    妈妈很快出面抹平了这件事,她对宣布说我急病去世,潦草下葬送入早早准备好的墓地。所幸今年许家上下混乱不堪,接二连三发生了不少大事,我本就被刻意降低存在感,连“死亡”也没激起什么浪花。
    这个消息传来时我的情况略有好转,断断续续从孙宁和吴冕口中得知离开后发生的事。我不知道妈妈给我买过一块墓地,一时心情复杂,不知说什么合适。
    孙宁作为前同事还收到了参与哀悼的邀请,只不过为了避免出面后惹起怀疑,她以工作繁忙为推辞没有前去。
    我猜自己的葬礼会很冷清,毕竟“生前”混得太糟糕,不值得几滴真情实感的眼泪。
    安德烈肯定明白我没死,但他没有继续找我。孙宁从许氏的前同事那里得知如今妈妈在许氏身兼多职,安德烈已经卸任总裁职务返回了法国。
    不知道杨沉和宋澄是否清楚这件事的真相,鉴于我在s市不被打扰的生活了三年,估计被蒙骗了过去。
    这样很好,我不愿与他们再有任何瓜葛,只想安稳的度过余生。
    我花了非常长的一段时间养伤——包括身体和精神上的——以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后遗症告终。
    我不能长久对着电脑,否则会头疼欲裂;不能阅读大量文字,只能处理简短的内容;不能处于高压工作环境,一旦陷入焦虑会呕吐眩晕。
    盆骨没有完全愈合就再次遭受严重摔伤,即使后期进行了艰苦的复健,我的左腿仍然留下了无法修复的残疾。缓慢步行时暂时看不出异样,快步行走时便一瘸一拐得极其明显,并且完全无法奔跑。
    而且由于“许俊彦”已经死了,银行卡身份证不能使用,正常的社会生活与我无缘。尤其是近几年信息管控技术普及,几乎每个地方都要绑定身份,让我越发寸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