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郭禹堂送走,回来后苏苗昕找了一大圈,才发现在房间里睡觉的尹亦浠。
以往这个时间该推尹腾出门透气的,怎么今天跑回来偷懒?
苏苗昕踮着脚尖走近,俯下身一看,尹亦浠脸色白的吓人,即便睡着也不安稳,一只手始终紧捂着小腹,好像又体会到了流产时的痛不欲生。
她动作已经很轻,尹亦浠还是被吵醒,睁开眼茫然的盯了她片刻,问郭禹堂去哪了。
“郭二少爷过不惯这里的清苦生活,回a市花天酒地去了。”苏苗昕随口扯谎,然后为她掖了掖被子,轻声劝道:“就不要再管别人了,瞧你这样子,再不休息估计比尹二叔情况还差。”
尹亦浠的确没精神,闻言点了点头,正要继续睡,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宫冰夜赖在这里不走,我流产的事……你千万不要说漏嘴。
苏苗昕竖起眉毛,没好气道:“凭什么啊?他是孩子父亲,你流产也是被他气的,他凭什么可以没事人一样?!”
尹亦浠抿抿唇,不说话了。
其实,她只是觉得没必要而已。
孩子已经不在了,就算让宫冰夜与她一起懊悔痛苦也于事无补。再者她不想因为孩子再和他扯上关系,像现在这样就很好,各过各的,谁也不用为谁隐忍退让,不用为对方改变自己。
而且不论原因是什么,既然他签了离婚协议,就代表同意结束这段婚姻关系。她也累了,愿意放自己和他一条生路。
见她神色黯淡,苏苗昕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只得草草应下,恨铁不成钢的甩手出门。
谁知刚离开房间没走几步,就看到迎面走来的宫冰夜,行色匆匆,似乎有急事。
“别去烦小浠!”苏苗昕不用猜也知道他的意图,直接展开手臂把人拦住。
宫冰夜被迫停住脚步,朝她身后张望一瞬,自动忽略她的敌意,询问:“亦浠呢?我有事找她。”
房间里尹亦浠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任谁看都是情况极差,苏苗昕忍不住想臭骂宫冰夜一顿,却碍于刚刚答应了尹亦浠,只得强压着火气道:“病了!感冒!”
听说尹亦浠生病,宫冰夜自然想进去看,却被苏苗昕以“正在休息不便打扰”为由拦住。
宫冰夜犹豫片刻,突然说道:“刚才医生为二叔做检查,告诉我……二叔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他之所以焦急赶来,就是想带尹亦浠去尹腾身边陪伴。
除去睿睿,尹腾是尹亦浠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和长辈,即使之前二人关系不算融洽,但生死面前,没有任何什么能比血缘关系更重。
苏苗昕当即就要回去找尹亦浠,却被宫冰夜拦住。
“再撑几天应该没问题,还是让亦浠先好好休息吧。”
若尹腾去世,办理后事时还需尹亦浠出面,各种流程难以应付,如果那时她还生着病就糟了。
苏苗昕没有这方面经验,但听宫冰夜解释后也能理解,便没打扰尹亦浠,而是与他一同去看望尹腾。
刚经历过一场检查,虽然项目不多,尹腾仍累得筋疲力尽,平躺在床上不停喘粗气,最后还是宫冰夜找来医生为他吸氧,才渐渐平复。
休息半晌,他转头望着宫冰夜,说:“谢……谢谢。”
“都是我应该做的。”
宫冰夜这不是在和尹腾客套,毕竟有尹亦浠在,他照顾她二叔很正常。
尹腾露出欣慰的笑容,缓慢的说:“你们刚结婚时,关系不好,我也很少为小浠考虑,只顾着自己的利益,现在回想起来,小浠肯定受了不少委屈。”
何止刚结婚的时候,结婚三年他们之间都是陌生人的状态,宫冰夜掌握主动权都偶尔觉得不自在,何况承受过巨大伤痛、自卑又脆弱的尹亦浠?
宫冰夜蹙起眉,格外严肃道:“以后不会了。”
“有你这句话……就好……咳咳咳!!”尹腾想笑,口水却呛到气管,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过了好久才平息下来,声音比之前更嘶哑:“这是你的承诺,我可记住了,会带进土里的。冰夜啊,一定要照顾好小浠,我这个做二叔的……求你了。”
他一生自私自利,只希望在死前为福薄命薄的侄女求一个安稳未来,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而他不知道的是,与未来相比,尹亦浠或许更想要过去,真实完整的过去。
尹腾是尹氏当年工程款案的最重要证人,依照宫冰夜手中的消息,他应该清楚全部经过。尹亦浠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真相,其实都在他记忆中。
“当初你告诉我工程款一事与你有关,却始终不肯讲明经过。如果真想为亦浠好,还是把真相说出来吧,否则她终生都会活在阴影里。”
宫冰夜面色平静,出口的话却字字诛心。
尹腾早有此意,只是放不下面子,又不忍心再对尹亦浠造成伤害,此时宫冰夜提出要求,他便顺水推舟,示意宫冰夜从床垫下取出一个大信封。
“都是我的错,大哥和嫂子付出无数努力才换回来的大项目,就因为我贪小便宜,一念之差给毁了。事后我担惊受怕了好久,见实在瞒不住了,才把……把事情都推到大哥头上。”
当年尹盛接下了宫氏项目,不顾许宛容反对让尹腾参与其中,本意是想借机锻炼这个野心大过能力的弟弟。却没想到,尹腾误信他人,挪用公款去买“质量相同价格更低”的材料,最后被骗的血本无归。
挪用公款是大事,更何况工地上还因为用了他的劣质材料死了工人,查出来免不了几十年的牢狱之灾。
他惊慌失措之下,为求自保便设计陷害尹盛,谁知,竟害得尹氏破产,尹盛一家也家破人亡。
夜深人静时,他不是没有后悔过,可与富贵生活相比,那一丁点悔意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现在呢,后悔了吗?”
尹腾瞳孔紧缩,干瘪的眼眶溢出几滴眼泪。
宫冰夜根本不想知道他的答案,早已转身离去。
出了门,苏苗昕盯着宫冰夜手里的信封,许久都说不出话。
以前她和尹亦浠一样,以为尹盛二人的死与宫冰夜脱不了干系,因此才看他不顺眼,处处作对。包括尹亦浠的私人侦探为宫冰夜洗清嫌疑后,她仍抱着怀疑。
眼下真相大白,她才知道一直误会了他。
“这个信封……你要交给亦浠吗?”踌躇片刻,苏苗昕没话找话。
宫冰夜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可听完尹腾的讲述后又改变主意。
永远活在对过去的疑心和恐惧里或许痛苦,但也比不上被至亲之人背叛的绝望。既然尹腾命不久矣,还是让他在尹亦浠心里留下好形象吧。
这样做不是为了维护尹腾的脸面,而是想留给尹亦浠一些温暖。
对此,苏苗昕也表示赞同。
后面几日,尹腾仍处在危险边缘,尹亦浠经过休养倒恢复了不少,腹痛的感觉缓解,终于可以在房间里正常活动。
苏苗昕怕她没能在最后的时间陪在尹腾身边会自责后悔,见状便将尹腾的情况告诉了她。
尹亦浠起先不相信,直到跑进尹腾房间,看到躺在床上呼吸微弱的老者时,才爆发出一阵痛哭。
从前的是非对错都在此刻散尽,她紧紧抓着尹腾的手,只想拼尽全力留下最后的亲人。
在这个世界上,她只剩尹腾一个长辈,哪怕曾经怨过怪过,但她必须承认,在最艰难的三年里每当产生离开的心思,她第一个想求助的人还是尹腾。
尹腾走了,她就彻底变成大人,要做好妻子、做好妈妈,却再也无法在一个人面前做孩子。
有人说过,父母长辈是我们与死神之间的一道墙,他们在时,我们永远年轻安稳,他们不在,我们便直面死神。
这种感觉无法言说,却令人揪心的痛。
——冰夜,你救救二叔好不好?求你帮忙,再找医生来想办法……不要让我二叔有事,求求你……
此刻,尹亦浠无心再与宫冰夜冷战,只要能让尹腾活下去,她愿意做任何事。
可哪怕宫冰夜再强大,在死神面前也渺小得如同尘埃。
尹腾看她的眼神充满疼惜,想摸摸她的脸安慰,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翕动嘴唇,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叮嘱她:“好好和冰夜……过日子……活得……快乐些。”
尹亦浠不停摇头:
——二叔你别离开好不好?我不要自己一个人,不要……
“傻孩子。”尹腾叹息,别开眼睛望向窗外,忽然说想去晒晒太阳。
宫冰夜把他抱上轮椅,与尹亦浠一起推着他下楼。
阳光正明媚,微风正温柔,三个人坐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四周鸟语花香,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尹腾被宫冰夜扶着,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捂着嘴哭得不能自己的尹亦浠身上。
他这一生做了许多错事,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这个侄女,只希望他离开之后,能把曾经加诸在她身上的厄运一并带走。
他笑了笑,终于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