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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整晚的聚会,杨昭都心不在焉。

    桌上精美的食物、亲人的交谈、孩子的笑声,都离她好远好远。

    他们的所思所想,所牵所挂,都无法走进她的心。

    可她又一点都不孤单。

    当她凝视着别人的笑容,她会想,我也有。

    我也有能让我仅仅是想着,就忍不住笑出来的事,我也有单单念着名字,就会弯起嘴角的人。

    我也有。

    于是她找到了一种奇怪的方式与他们交流,他们交谈,她也交谈。他们笑,她也笑。并不做作,也不违心。

    只是他们在交流的过程中,仿佛有一层浅浅的膜在。

    薄薄的、透明的,相互过滤了对方的声音。

    杨昭好想回家。

    老爷子年岁已大,熬不了太晚,十点不到就回去休息了。

    杨昭的父亲负责给老人送回家。

    另外的人留在这里迎接除夕。

    杨昭的母亲趁着空闲,来到她身边。

    “小昭,你一个人在这里坐着干什么?”

    杨昭冲她笑笑,说:“没什么,刚刚有点吃多了。”

    杨母说:“我也没见你吃多少,怎么就吃多了。”

    杨昭说:“那是你没看清楚,我吃了很多。”

    杨母点点头。

    她没有离开,稳稳地坐在了杨昭身边,杨昭看了看她,杨母说:“小昭,你今晚有些心不在焉。”

    杨昭低下头,淡淡地说:“没有。”

    杨母说:“我是你妈妈,自己女儿的心情会看差么。”

    杨昭没有说话。

    杨母也静了一会,一阵突如其来的安静横隔在这对母女中间。

    母女连心,慢慢的,这阵安静变了。

    她们互相知道,对方心里在想着什么。杨昭在等她开口,但是杨母神色平淡,一点要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在杨家,不说,就代表没有价值。

    于是沉默,变成了对峙。

    杨昭不想退让。

    半晌,过来一个亲戚,同杨母聊起天来。

    杨母顺畅地与之聊起来,就像刚刚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一样。

    杨昭站起身,离开了。

    杨母在后面,看着杨昭的背影,默然不语。

    “怎么了?”那个亲戚注意到杨母的神情,她也转头看了一眼杨昭。

    “没什么。”杨昭冲她笑笑,淡然地说:“女儿长大了。”

    “是啊。”那个亲戚自己也有个女孩,感慨着说:“女孩大了,就不太好管了。不过小昭性格随你,凡事看得清楚,也不需要多费心。”

    杨昭母亲淡淡地说:“嗯,总会想清楚的。”

    十二点,屋里所有人一起迎接新年。

    联欢晚会上几个主持人在倒数着读秒,杨昭低下头,偷偷把手机拿出来,编辑了一条短信。

    “十、九、八——”

    杨昭写好短信,在收信人的一栏里,熟练地打好一串号码。

    “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最后一秒过去,窗外的鞭炮声一下子密集起来,从窗外看过去,烟花点亮了半座城市。

    屋里的所有人都笑脸盈盈,相互祝福。

    杨昭轻轻按下发送。

    那是一条简短的信息,就像所有人相互说的一样,杨昭想要对他说——

    新年快乐。

    陈铭生,新年快乐。

    下半夜一点半,杨昭收拾好东西,回家了。

    杨锦天本来想跟杨昭一起回去,但是杨昭没有同意。她让他留下,当杨锦天询问原因的时候,杨昭只告诉他一句:“姐姐今晚有事。”

    杨昭开着车,这座城市的除夕夜是不眠的,已经一点多,街道上依旧很热闹。有人在放鞭,有人在赶路,也有人在路口烧纸。

    杨昭在等一个红绿灯的时候,看见十字路口有一个老人在烧纸,北方的冬天风很大,吹起烧着的纸片,在空中仍闪了几下橘红的火星,最后化成灰烬,消散。

    其实按照城市规定,是不允许在街头烧纸的。杨昭从没有烧过纸,但是她也并不讨厌,甚至于可以说,她对那淡黄色的老旧纸张,和点着时泛着的橘红火光,带着充分的理解。

    那简简单单的纸,带着人最纯纯本本的愿望。

    杨昭回到华肯金座,已经两点多了。她不想打扰陈铭生休息,但是没有办法,她的钥匙已经给他了。

    杨昭不知道他睡熟了没有,按了下门铃。

    几乎立刻地,门里传出声音——

    “来了。”

    声音和他平时的声音很像,低低的,平缓的。

    杨昭听见拐杖和拖鞋交替的声音。

    原来——她心想,原来站在外面,等候开门,是这样的心情。

    咔嚓一声轻响,陈铭生从里面打开了门。

    他的眉眼在开门的一瞬,正低头看着门锁,打开缝隙后,他的目光由下往上,最后落在杨昭身上。杨昭双手背在身后,站在门外看着他。

    陈铭生脱了外套,就穿了件背心,屋里很暖和。

    杨昭往旁边看了看,说:“哟,还把空调打开了。”

    陈铭生笑了笑,懒洋洋地说:“冷啊。”

    杨昭说:“不请我进去坐?”

    陈铭生侧开身体,杨昭走进去,擦身而过之间抬起手,把手里的塑料袋在他面前晃了晃。袋子里飘出饭菜的香味。

    杨昭说:“饿了没有?”

    说到这个,陈铭生开口了。

    “你这冰箱是摆设的么,里面什么都没有。”

    杨昭说:“有水。”

    陈铭生点头,撑着拐杖走在杨昭身后,杨昭拎着塑料袋进到厨房,没一会就把饭菜装到盘子里。

    “我帮你热一下。”杨昭说。

    “不用了,也不怎么凉。”

    杨昭只觉得眼前一黑,一条胳膊伸到自己面前,把她手里的盘子端走了。

    他个子高,杨昭仰着头看着盘子被拿走,毫无办法。

    餐座上,陈铭生大口大口地吃饭。

    杨昭坐在他对面,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铭生塞了满嘴的饭,说:“早上。”

    杨昭说:“那就是打电话之前了。”

    陈铭生笑了笑,点头。

    杨昭说:“为了给我个惊喜么?”

    陈铭生不经意地抬眼看了她一眼,说:“你惊喜了么?”

    杨昭抱着手臂,淡淡地说:“惊喜了。”

    陈铭生笑着说:“还真不容易看出来。”

    杨昭一愣,然后许久没有说话。陈铭生注意到,问她:“怎么了?”

    杨昭想了想,说:“陈铭生,我是不是很冷漠。”

    陈铭生一顿,没想到杨昭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摇头说:“不啊,为啥这么想。”

    杨昭说:“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陈铭生拿着筷子,靠在椅背上,貌似真的再回忆,最后他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颇为郑重地说:“我第一感觉,你很有钱。”

    杨昭:“……”

    陈铭生端起碗,又扒了几口饭,说:“说真的,就这个。其实你在上楼之前我就看见了。”

    “嗯?”

    “在楼下的时候。”陈铭生说,“当时我站在墙角,旁边就是窗户,你停车的时候我就看见了。我当时就在想,我这次算倒霉了。”

    杨昭有些不理解,“为什么?”

    陈铭生说:“你们这种人,损失钱是小时,受了委屈是大事,我当时觉得,你肯定要狠讹我一笔,要么就上法院折腾。”

    杨昭:“我讹你钱了么。”

    陈铭生看着她,没说话——或者说,没敢说话。

    杨昭面无表情。

    陈铭生终于开口了,“不算讹,小数。”

    杨昭没有说话,其实当初,她确实有为难他的意思。

    陈铭生倒是完全不在乎,说:“其实真的不算讹钱,我以前有一次,给人刮了这么长的一道小口子——”陈铭生抬起拿筷子的手,把筷子握住,然后食指和拇指张开,比划了一个大概五六厘米长的距离,说,“那人要我配十万。”

    杨昭说:“你赔了么?”

    陈铭生笑道:“怎么可能。”

    杨昭说:“然后呢,怎么了结的。”

    陈铭生夹菜的手一停,不知是回想起什么,目光似是凝神了一瞬,而后他看向杨昭,轻声笑着说:“没怎么,就那样了。”

    杨昭没有再问,她看着那只拿着筷子的手,淡淡地说:“别只顾吃肉,也吃点青菜。”

    陈铭生点头,“好。”

    吃完饭,洗漱好,已经三点了。

    他们躺在卧室的床上,杨昭穿着一身睡衣,靠在陈铭生的胸口。她很累了,也很困了,她不想睡,可眼皮忍不住地向下。

    她给自己分神,跟陈铭生说话。

    “你睡了么。”

    “没有。”陈铭生说。

    杨昭说:“已经这么晚了,为什么不睡,不困么?”

    陈铭生说:“我没关系。”

    陈铭生的胸膛宽厚又温暖,就像一个巨大的温泉漩涡,将杨昭整个包容在里面。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香,和那似乎一辈子也洗不掉的烟草味道,她有些沉迷了。

    她说:“我画了一幅画。”

    “是么。”陈铭生说,“画了什么。”

    杨昭说:“没什么。”

    外面的鞭炮声,总算少了一些,但是偶尔,还是会有声音,从城市的最深处传来。

    在这样的夜晚,说话的内容,对于他们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说话的过程。

    这些对话,可能都没有经过大脑,而是反射性的、缓慢地说出,或许等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他们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对方说过什么。

    唯一能记住的,只有他们曾经交谈。

    在漫长的除夕夜里,拖着疲惫的身躯,他们彼此相拥。

    等天亮了,他们就会再次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