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悄无声息地来了,彭原继续投入考古的学业。根据文献,他和李云锁定了两个辽东地区的遗迹。然而好的不灵坏的灵,彭原每次下现场、辛苦几天几夜后,获得的第一件物品往往是矿泉水瓶——显然,当今世界没有拿矿泉水瓶当文物的,它不过是盗墓贼光顾过的证明。往下再挖挖,多数就是盗洞了。既然有盗墓贼,那么挖掘的一切基本就是白费了。彭原个人学术吃瘪倒还能忍,但古迹和文物被彻底毁坏了,墓室里乱得像装修中的毛坯房,不由令人叹息。
遗迹附近没有网,彭原每次和丁景仪通话都要用半个小时翻山,找到最近的基站。两人聊不上十五分钟,彭原就得回暂住的工棚,在筋骨酸痛中睡去,免得第二天彻底躺尸。
从渤海回来之后,彭原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空了,他在不经意之间放弃了前往艾洛温的机会,就好像放弃了已有的人生似的。变得不追求快乐也不追求理想。考古并不浪漫,此刻也在彭原面前落下了温情脉脉的面纱,他只是做一个工具猫,挖挖土、量量墓穴、写写报告,提前为四年之后的毕业愁苦。
疲惫的三个月之后,彭原回到了g市。
*
“阿嚏——”
彭原背着半人高的旅行包出了火车站,秋风已经很猛了,像跑来菜市场的花臂大汉似的。彭原拖着一身散架的骨头穿过宽敞的站前广场,又趟过稀里哗啦的车流、横七竖八的小摊,最后在食物的香气和招徕客人的吆喝声中过了两条马路,最后才摸出手机、拨打。
“景仪,你在哪儿呢?”
话筒里传来清晰的声音:“我看到你了,你向左转个身。”
彭原照做,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拥挤的车道,只在正中空出了点位置,像是遭到了路上司机的集体鄙视。三个车位只有中间是有车的,孤零零地停着一辆干净的宾利飞驰。宾利在本市租车行算是比较贵的,彭原不懂车,只觉得这样的豪车该在婚礼上出现。
彭原挤过人堆、扣紧话筒:“哪呢哪呢,我这只看到一辆婚车啊?”
在他正纳闷的时候,车窗摇下,丁景仪迈了出来。
时值深秋,丁景仪穿着深红色的西装外套,衣领上覆盖着白色蕾丝,左胸有一处戒指大的金色环形刺绣。他还戴了一副紫色墨镜,镜面下角有对称的金色花纹,加上深灰色的防风面罩,与白皙的皮肤映衬,让丁景仪看起来像什么现代舞剧上的人物。
丁景仪打开车门:“三月之期已到,恭迎少爷回家!”
“咳咳,”彭原清了清嗓子,“怎么,让少爷坐副驾驶?”
丁景仪一推墨镜,寒光闪过:“少爷要是想体会印度风情,就坐车顶;想体会阿杜复古,就下车底。都行都好都可以。”
彭原放下旅行包,绕着车子转了一圈,车牌是吉b16888,吉利得很。
彭原笑了起来:“好家伙,机八我要发发发,兄弟你怎么想的租了这个?”
丁景仪摊开双手:“本来我也觉得这个车牌太直白了,想租个内敛一点的。车行的人就祝我鸡年大吉吧。我觉得他们说话很好听,就租了。”
“当然,你可不止鸡年才大吉吧。”
丁景仪的墨镜上闪过一丝寒光:“我怀疑你才是真正的司机。”
两人又嘻嘻哈哈了一番,彭原看着丁景仪把他的土鳖大背包塞进后备箱,才在路人惊讶的目光中钻进车里。毕竟他已经被晒黑了,挖掘现场的条件极差,就没有能把衣服洗干净的水。彭原就这么回来,这么贸然进入这辆豪车,这么格格不入。彭原在副驾上端正坐好。第一次坐豪车,他的心里总归是有点怯的。一辆五百万的豪车,来接他一个挖土归来、两手空空、三月无功劳的黑脸猫!
车内空调开了,但像差了一口气的病人,彭原搓了搓脸,像是要把细微的暖意揉到脸上,他在驾驶镜里看着自己的脸和旧衣服,再看看养护良好的皮坐垫,反差和冲击在脑子里疯狂晃荡,搅动着年轻人敏感的自尊。彭原好像想起了什么,但又不太清楚,所以就那么坐着,活像“乖巧”的表情包。
“啪嗒”车门开了,丁景仪递了一瓶易拉罐炭火咖啡过来:“在吗,多喝热水,早点睡。”
“不在,不喝热水,熬夜。”
“哈哈,杠精。”
话虽这么说,彭原还是接过易拉罐,一股暖意涌入手心。等到丁景仪回到驾驶位,这辆车瞬间就没那么高不可攀了。
彭原抱住黑兮兮的自己:“兄弟你这,大型装逼现场啊,发什么横财了,突然整了个豪车?”
丁景仪踩下油门:“横财算不上,闲钱有了点,这不就拿来给你改善生活了。”
“哪来的闲钱,别卖关子,快说啊。”
丁景仪打开导航,漫不经心地说:“黑脸猫周边一仓就开了五十个,怕卖不完。没想到上架秒没,还让我抓到几个抢拍器拍的。好多人三倍价求,加上卖一遍了,门道也摸了个大概,我就赶紧开了二仓。二仓直接满上一千个,虽然有人骂,但预售名额也是一个小时就没了。白哥介绍了五个加工厂,因为零件太细了,五个厂全部就地爆炸。我加急催单一个月好歹出了货,结果这都卖空了,但还有人没抢到的,真是蓝海市场啊!昨天开了第三仓,直接来个限时不限量、排队分批出货,我本来想缓一缓。好家伙订单一结,我直呼内行:一下出去五万个,定金都给我支付宝撑爆了,没想到吧?”
彭原一拍大腿:“咱们之前都做了老农‘周边滞销、帮帮我们’的宣传图了。白准备了。”
前面是个红灯,丁景仪缓缓停车:“我看一辈子用不上那张图,你是黑脸招财猫。”
“啊?但那几个月我全在挖土,公众号根本没看,怎么招财了?”
丁景仪笑了,配上那副墨镜,志得意满又神秘莫测: “谁知道呢,命运是不能言说的。”
彭原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说:“搂我一下。”
丁景仪搂了搂彭原,如果说车内空调只是暖风,那丁景仪本人就是小太阳,生物能量的那种,彭原有种回到了渤海沙滩上的错觉。
只是这样的太阳,随时有烧尽自己的危险。
彭原借着这一搂,顺势摘了丁景仪的墨镜,映入眼帘的是意料之中的两个熊猫眼。
两人大眼瞪小眼,直到红灯变成绿灯、后面的车子喇叭四起、名为东北话的绝症之语像起义一样迸射而出,夺去他们已不存在的双亲。彭原才缓缓吐出四个字:
“你,加班了!”
黑脸猫周边都是艾洛温主题的实体雕像,精细非常,就算用放大镜观赏,也是细节十足、可圈可点。丁景仪为了保证质量,每一个都要亲自验货的。五十个还好说,一千个在一个月内出货回款,不加班是不可能的。
丁景仪笑了笑,摸回墨镜戴上,发动车子:“那能怎么办呢,你不在家,每天就能半夜聊十五分钟。猫又不理我。不做点什么,好像会怀疑人生;一做嘛,就用力过猛了……”
用力过猛是年轻人的常态,一无所获似乎也是青春的副产品。彭原本来想抱抱丁景仪,加一句“俺也一样”,再把挖土的苦诉一遍。考虑到丁景仪在开车,就改了主意,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长腿。
丁景仪一抖,低声说:“痒!别摸!有了这车,我们今天逛一逛。你想那个海里掉线一百年的迪奥·布兰多,第一次坐汽车的时候多有意思。”
彭原“嘿嘿”几声,心说吊爷坐车还是有司机的,他们虽然租得起车,却还得自己开,就有一丝吃瘪的气息了。想到吃瘪,彭原的目光就落在丁景仪的脸上。也不知道为什么,玩赏谐谑的氛围突然没了,久违的思念却化成滤镜,让他眼里的美人夺目璀璨,胜过繁华都市的夜色。
丁景仪却皱起眉头:“怎么,我脖子上有纹?”
“说点阳间的话吧,这不几个月没看到活的你了,我多看看!”
“你才阴间,带阴阳师。你说,是不是在坟里碰见鬼了,才这么阴阳怪气的?”
“鬼倒没碰见,就是做了点噩梦。梦里一群人让我给他们扫房子,我给坟扫了,把测量做完,就不再梦见了他们。”
“行吧,鬼魂也不为难你,没让你伸冤,”丁景仪看了看手机时间,“九点了,是时候见见家里的鬼了。”
彭原没领会这话的意思,就顺口改了个梗:“真不错,坐在坟里真不错。”
丁景仪秒速接住:“我棺材动了,你别玩了!”
“我带你们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