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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厨 第97节
    土地庙别的不多,豆腐多,临时也来不及买菜了,苏油便准备给老头做一个熊掌豆腐。
    吃不完的豆花,用纱布装上,放木盒里压去一些水分,打开来就是豆腐。
    豆腐切厚度合适的片,锅中倒入适量的豆油。将豆腐一片一片的放入油锅中,小火慢煎至两面金黄。
    豆腐煎好后捞出,利用锅里多余的油将姜蒜碎翻炒出香。
    然后加肉末,炒到肉末开始焦酥,接着加入豆瓣酱,继续翻炒出香味。
    加酱油,加水,将煎至金黄的豆腐放入锅中,焖一会儿,淀粉加入适量水,倒进去勾芡。
    小火煮至沸腾后关火,起锅装盘撒点香葱花和青蒜碎末,熊掌豆腐就做好了。
    用鸡蛋调上一点虾酱,加水打散蒸了一个蛋羹,蒸到一半的时候再撒上点小虾米,焖熟后端出。
    人老中气空,全靠汤汤冲,这是八公的老话儿,因此还得给老头弄个汤。
    两条鲫鱼,猪油炸了,加入葱白段,姜丝,倒入热水,鱼汤瞬间变得奶白。
    熬够火候,将鱼汤滗出来,其余都不用,加入几丝榨菜,几叶白菜,煮好后放入厚陶碗中保温端上桌。
    苏油的规矩,上门就是客,他可不管是不是在老头的精舍——精舍二字自己说着都觉得有些亏心——布上四副碗筷,老头主位,自己次主,唐淹主客,张藻次客。
    张藻在帮忙做饭的时候小少爷小少爷的叫着,穿着也是短行头,老头一直以为是仆役之流,现在竟然和自己坐了个对脸,不由得觉得事情只要和苏油有关,就会变得古怪,对张藻上下直打量。
    张藻不知道这老头是谁,不过他主管了半年商务,眼力价早培养出来了,小少爷和唐老师对这老头都如此尊敬,那就不是一般人,不由得被看得有些缩手缩脚。
    苏油见一老一小隔着桌子对望,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张藻,土地庙伙伴里边行六,小名叫糟娃,我一般叫他糟娃哥。糟娃哥,这是学宫山长,龙起之龙老先生。”
    糟娃赶紧站起身来:“起之先生,小少爷随你读书,以后多烦你照顾了。”
    老头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还真是兄友弟恭,坐吧,上门是客,我们吃饭。”
    苏油就不由得抱怨:“那是,老人家你赶紧动筷,我一般都是吃三顿的,今天被你考了半天,又拉着打扫了半天,早都饿坏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君君臣臣
    老头笑道:“哦,那赶紧吃吧,我先尝尝你这熊掌豆腐。”
    挑了一口豆腐放到碗里,端起来咬了一口,老头闭上了眼睛细细体味,然后摇头叹气:“这还是豆腐吗?豆腐已经如此美味,今日知道楚成王为什么要请燔熊掌而死了。”
    苏油说道:“楚成王即位之初,布施仁德,盟好诸侯,贡奉天子,一生扩地千里,灭亡南方诸国。抗齐桓,败宋襄,楚国自此称雄中原。要不是因为继承人问题,被自己的儿子杀死,应该算是一代明君吧?”
    老头睁眼:“弑兄上位,死于子手。首尾倒是呼应,何明之有?”
    苏油眼睛都瞪大了,老头你还真敢说!你第一句有影射当朝之嫌!
    唐淹赶紧放下筷子拱手:“山长,明润尚未细学《春秋》,于圣人之道,还未明白,我自会教导于他。”
    老头微微一笑:“热血少年,读史书的时候,眼光多在王图霸业之上,我年轻时候还不是一样?这个不碍的,道理慢慢就读明白了。”
    “明润你记住,无论君臣,所行不正,纵然强横一时,迟早会有反噬之忧,必将给国家和自身带来深远的灾难。”
    这个苏油同意,不过他理解的正,是指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和价值观。
    但是却不敢再说出口,要不然肯定会被老头批得一塌糊涂。
    老头又说道:“楚国人里边,我最佩服的不是他们的国君,而是一位大臣。”
    苏油举手:“我知道,三闾大夫。”
    老头摇头:“非也,我佩服的人,叫鬻拳。”
    见两个小的一脸懵逼,唐淹笑着解释道:“鬻拳乃楚国宗室后裔。两次因事诤谏楚文王而名留史册。”
    “文王时,息侯夫人归宁途径蔡国,蔡哀侯姬献舞以姨相呼,言语轻浮,惹怒了息侯。”
    “息国与蔡国订有军事协议,一方受兵,另一方须得出兵相助。”
    “于是息候故意请求楚文王讨伐自己,等蔡哀侯出兵相助时,反戈相向,让姬献舞成了楚军俘虏。”
    “被俘虏的蔡侯得知实情,恼羞成怒,大骂息侯诡计多端,文王见利忘义。文王见其咒骂不止,盛怒之下架起油鼎,准备烹杀蔡侯,祭祀太庙。”
    “杀一个小小的蔡侯自是轻而易举,但他的死会给楚国带来麻烦——其他诸侯很有可能在恐惧之余,联合起来共抵御楚国。这样,楚国北上中原的道路就会更加艰难。”
    “大臣鬻拳审时度势,觉得文王之举弊大于利,虽可解一时之恨,但会使楚国陷入四面受敌的境地。”
    “于是鬻拳面见楚文王,并劝说道:‘蔡侯不能杀!楚国刚入中原之地,您就用这么残忍的手法杀害被俘虏的诸侯,实在是难以让其他诸侯归服。如果我们放过他,并与蔡国结盟,既得盟友,又能让其他诸侯国信服,不是一举两得吗?’”
    “但蔡侯如此辱骂自己,文王无论如何都难消心头之气,因此,他不听鬻拳的劝诫,执意要烹杀蔡侯。”
    “鬻拳见楚文王固执己见,一咬牙,拔刀架在楚文王的脖子上,怒气冲冲地说:‘我宁可与你一同去死,也不愿见您失信于天下诸侯!’楚文王吓得魂不附体,改口说:‘我听你的!’连忙命人撤下油锅,放过蔡侯。”
    “见油锅已撤,蔡侯获赦,鬻拳丢下刀子跪倒在地,说:‘大王能听臣的建议,是楚国的福。但为臣者胁迫君王,罪当万死。’请求文王处置自己。文王素知他脾气率直,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说道:‘我明白你是一片忠心,并不怪罪与你,算了吧。’”
    “可鬻拳不觉得,说:‘王虽赦免臣,臣何敢自赦?’话音未落,操起佩剑,自刖一足,然后忍痛大呼:‘人臣有无礼于君者,视此!‘”
    “鬻拳此举,惊呆在场所有人,文王回过神后,赶忙派人救治鬻拳。之后,文王将鬻拳斩下的一足供奉于太庙,作为自己不纳谏的警示。怜鬻拳忠诚,授以大阍之职,使其主管郢都城门。”
    苏油都傻了,这故事没听说过,当真是猛人啊!
    另一边的张藻更是吓得豆腐都掉了,不是说读书人都文绉绉的吗?这等血勇,比面涅将军都差不到哪里去吧?
    唐淹见两个小的受到了震撼,对这效果很满意,继续说道:“文王十五年,征讨巴国,被巴人一箭射中面颊,落荒逃回。鬻拳在城门上见到楚王,问胜败情况。文王曰败。”
    “于是责怪文王失利,说道:‘自武王以来,楚军战无不胜,小小巴国,大王亲征败回,岂不遭诸侯耻笑!’”
    “于是鬻拳拒不开城,并告诉文王,巴国与黄国同罪,如果文王能击败黄国,方可向宗庙交代。”
    “文王怀愤,转兵向东,打败黄国才回师,途中箭伤复发,不久死去。”
    “鬻拳迎丧归葬,扶文王长子堵敖继位,随后向新王奏道:‘冒犯先王两次,纵使王不加诛,又岂敢觍颜偷生?请从先王于地下!’再刖一足,然后引剑自刎。而葬于绖。”
    老头点头:“绖,就是地宫的前院。”
    “君君臣臣,各自有各自所当守。”
    “鬻拳用这等激烈的方式谏君,事后付出应有的代价,这才是当然之理。”
    “譬如周公,既然自行废立,其后不该自刎宗庙,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这就是我薄他的原因。”
    “大宋君主,许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既当殊遇,如或不任,就当追责,不然何以报君王深恩?”
    “听闻当今圣上夜思羊羹,然念及从人辛苦,忍而止之。其克己如此,那么士大夫们的行为,是否应当与之匹配?!”
    老头越说越生气:“可大宋的士大夫,是怎么回报的?”
    “拿着高官厚禄,贪图逸乐,声妓犬马。大肆兼并不说,还要藏田匿户,侵吞国入!”
    “只要求君为明君,自己却贪污渎职残民虐政,有一点为臣的样子没有?!斯是无耻之犹!”
    苏油赶紧给老头添了一块豆腐:“食不言寝不语,喝汤,老人家先喝汤……鱼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唐淹总结道:“因此左丘明评价:鬻拳可谓爱君矣,谏以自纳于刑,刑犹不忘纳君于善。如此方为为臣之道。”
    苏油心中有些不然,周公是政治家,鬻拳更像是普通官员。
    政治家是某阶层的代言人,一举一动皆有约束。
    小官员则代表自己,可以凭自己的心意处事,这中间其实有很大的区别的。
    老头又品了一块豆腐,气消了大半,对唐淹说道:“《春秋》《三传》,彦通我给你一年的时间,让明润贯通。此外还要从我学《易》,《礼》。至于《论语》《孟子》,其文清旨分明,便让他自学自悟,每三日交上一篇文章,视见识深浅指点即可。”
    苏油听得心惊胆战,特么十三经,这老头要自己一年读七本!
    “张道长那边,还要我学楚辞汉赋……”
    老头点头:“嗯,那每天少睡两个时辰,一个时辰楚辞,一个时辰汉赋,这不就解决了?”
    苏油目瞪口呆。喂!这就是你给我想出来的解决办法?!
    吃过晚饭,送走唐淹和张藻,趁天光尚早,老头让苏油拿一块干竹片做尺子。
    尺子阔两指,长尺半,苏油干得熟手,很快制得,还打磨得滑不留手,洋洋得意对老头说道:“龙公,你看我做得漂亮不?我还有一法,可以在上面留字,字迹能够入竹三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共读
    老头笑眯眯地将竹尺接过:“嗯,做得真漂亮,那就写几个字吧,‘宠之为下,得之若惊。’来,把手掌伸出来试试。”
    苏油将小手伸出,老头拿尺子在苏油掌心比了一下,满意地点头:“大小刚刚好,不错不错。”
    苏油闪电般收回手掌背在身后:“老头你想干啥?!”
    老头晃着手中的竹片:“看不懂那八个字的意思?那是化用的《道德经》原句,写在戒尺上可不正好?”
    老头你太坏了!你怎么能这样欺负老实人!
    腹诽归腹诽,可自己还有非遗强迫症,尽管知道这东西是老头准备用来揍自己的,可还是忍不住拿酸写了字,用酒精喷灯喷黑字样,还拿细棉布沾了桐油,将竹尺打磨得透亮,最后在手柄处拿白藤缠裹了,生怕老头用得不顺手似的。
    天渐渐黑了,做好了戒尺,苏油从自己的行李箱里边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灯具来。
    这是一盏汽灯。
    后世汽灯所用的“汽”,是指煤油的蒸汽;汽灯就是通过充分燃烧煤油蒸汽,加热石棉网,进而发出强烈白光的。
    眉州没有石油资源,苏油还是用的酒精喷灯改造成汽灯,比煤油汽灯还多了一个好处——没有不良气体和烟尘。
    在电气照明时代,汽灯繁复的操作手法,引发火灾的危险程度,和电灯相比,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然而在一段漫长的历史时期内,甚至就在解放初期直到新中国八十年代,汽灯都是不少乡村里边的照明神器,庙会社戏才能使用的金贵玩意儿。
    苏油后世所在的村子,村公所老仓库里,就曾经被他翻出来过这个东西。
    不过当时鼓捣了半天,好不容易点着了,却完全没有照明效果,反倒把老支书笑了个倒仰。
    用老支书的话说,这玩意儿就是个老古董,好比八十岁的太婆,没了好奶,屁用不管。
    所谓的奶,就是石棉纱编织的钟乳状的灯纱网罩,没有这玩意儿,灯是亮不起来的。
    苏油先将酒精注入灯壶,在灯盘里也倒了一些点燃,在灯头上套上了一个经过精心编织,然后酸洗过的石棉灯罩。
    灯罩成钟乳形,点火后虽然被加热了,但是火焰还是飘逸的红火。
    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加大气门,酒精蒸汽被压入石棉灯纱网罩,从而得到更充分地燃烧。
    蒸汽流越来越大,最后嘭然一声,炽热的石棉灯纱网罩,被蒸汽鼓成了白炽灯泡形状,同时发出强烈耀眼的白光。
    汽灯发出丝丝的喷射声响,表明它终于进入了最佳运行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