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夕阳西下,天边挂满了金灿灿的鲤鱼斑,就像一条硕大的金色鲤鱼游弋于天幕,人间不得见其全身。
青峡岛钓鱼房主事,一个资历极老的龙门境修士,亲自带着一个怯懦少年下船登岸,一起走向山门。
青峡岛钓鱼房的练气士,类似大骊王朝的粘杆郎,老修士名为章靥,一个很脂粉气的古怪名字,却是截江真君刘志茂的真正心腹。章靥是最早追随刘志茂的修士,没有之一,那个时候刘志茂还只是个观海境野修,章靥却是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出身,并且当时就已经是观海境,这里边的故事,青峡岛老一辈人,能够说上好几顿酒。
少年名为曾掖,是茅月岛刚发掘出来的一棵好苗子,天生适宜鬼道修行,不过好资质在书简湖并不意味着就能有好前程。如果没有青峡岛钓鱼房的横插一脚,少年曾掖会被岛主用来饲养蛊灵和培育鬼胎,少年早期境界攀升一定会一日千里,仿佛真是茅月岛倾力栽培的天之骄子,事实上,当曾掖跻身中五境的那一天,就会被剖魂剐魄,到时候,少年就会知道什么叫人有旦夕祸福了。
章靥是一个性情寡淡的修士,其实不太喜欢与谁絮叨,便是在刘志茂那边,他同样言语不多,只是事关重大,他不得不再次提醒道:“曾掖,我们那个供奉陈先生,他的诸多事迹,你多少也听过,是个很厉害的大人物。他如今就住在山门口附近,等下你见着了陈先生,不用故意替我和青峡岛说好话,一切照实说。在茅月岛,你自己也亲耳听到你师父与祖师与我坦白的谋划,所以你这条小命,归根结底,其实算是陈先生救下来的。再者,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是不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不妨与你直说了,这个陈先生,肯定不会害你。你在茅月岛,只会死相凄惨,到了我们青峡岛,却是真正的修道机缘。说实话,连我都要羡慕你,在仙家洞府,就算是那些个祖师堂嫡传的谱牒仙师,都不会有你这样的好运气。”
曾掖性情软弱,在茅月岛那边吓破了胆,也被师父伤透了心,这会儿还是有些失魂落魄,只是不断点头,想着情况再坏也坏不过茅月岛。
章靥沉默片刻,缓缓道:“只是飞黄腾达之后,也别太忘本,终究是我们青峡岛把你从火坑里拽出来的,以后不管跟着那个陈先生在哪里享福,还是要想一想青峡岛的这份救命恩情。曾掖,你觉得呢?”
曾掖咽了口唾沫:“晓得了,我绝不会忘记神仙老爷你的大恩大德。”
章靥笑了笑:“这些话,我只听你说一次,以后放在心里就是了,别总挂在嘴上,说着说着,就跟一坛酒似的,今天一口,明天一嘴,很快就会见底,心里就不当回事了。”
曾掖只是一个当年被师父从石毫国市井带回茅月岛的孤儿,他师父眼拙,只看出了一点端倪,倒是茅月岛的龙门境祖师爷慧眼独具,一眼相中了曾掖的稀奇根骨,打算以邪门的鬼道秘法,掏空曾掖的根骨元气,养出两三个中五境的阴灵鬼魅。茅月岛老祖之前在曾掖面前坦言,若是自家有青峡岛的底蕴,倒也不会如此涸泽而渔,说不得曾掖就会成长为茅月岛第一个金丹境地仙,委实是没那么多神仙钱可以糟蹋。曾掖自然听得背脊发寒透心凉。
该说的该做的,都差不多了,章靥领着曾掖来到门外,轻轻敲门:“陈先生,那个合适人选,给你带来了。”
曾掖骤然间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惶恐,如被潮水淹没,两腿发软。就像那个老神仙说的,他怎么会不怕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外一个油锅?然后少年曾掖生平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叫陈平安的男人。
屋门被打开,曾掖虽然才十四岁,但是身材高大,已经不输青壮男子,所以无需仰视,就能看清楚那个男人的面容。那人穿了一件厚实的青色棉袍,头顶别有一根白玉簪子,身材修长,面容消瘦。既不像章靥这样的老神仙,也不像吕采桑、元袁那样的贵公子。
然后那人微笑道:“你好,我叫陈平安,你呢?”
曾掖想要说话,但是整个人身体紧绷,四肢僵硬,嘴唇微动,愣是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章靥有些无奈,只得代替这个呆头鹅回答陈平安的问题:“陈先生,他叫曾掖,掖庭的掖,是我从茅月岛揪出来的一个可怜虫,符合陈先生的要求,资质根骨天生适宜鬼道修行,是阴物附身和鬼魅栖息的首选,双方一同行走阳间,非但不会损耗少年本元,反而能够助长修行。”
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对曾掖笑道:“我略通一种旁门称斤法,你只需要站好,我试试看你的骨气有多重。”
曾掖待在原地,毫无反应,陈平安就迟迟没有动手。
章靥轻轻一拍曾掖,笑道:“已经话都不会说了,如今连点个头都不会啦?”
曾掖给章靥这一拍,整个人终于还魂,使劲点头。
陈平安抓住曾掖肩头,轻轻提起,曾掖脚尖踮起,却没有离地。
陈平安松手后,点头道:“不是特别沉,今后我会注意留心你的魂魄迹象,只要稍有不对,就不会让你强撑着。”
曾掖还是不说话,是不敢说,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像又丢了魂魄。
毕竟在那座阴气森森的茅月岛,在被老祖相中根骨之前,他就被那帮门内弟子欺负惯了。对于章靥这样高高在上的青峡岛老神仙,以及比老神仙好像还要更了不得的年轻神仙,没让人搀扶着,就已经是曾掖最大的努力了。
章靥无奈道:“陈先生,这少年的性情,是不是过于差了点?不然我再去书简湖周边找找?”
陈平安其实一直在留心曾掖的脸色与眼神,摇头笑道:“没关系,我觉得挺不错的。”
章靥松了口气,算是交差了。
茅月岛那边没敢狮子大开口,却也不会白送。这就是书简湖的不成文规矩。要么青峡岛打上门去,直接抢人,连同茅月岛一起吞并了,别说是一个曾掖,茅月岛所有的人和财物,都可以白拿白得,可既然青峡岛选择了和气生财,就得有做买卖的样子,所以章靥在茅月岛开出一个还算公道的价格后,没有讨价还价,就给了那笔神仙钱。
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问道:“茅月岛那边开了什么价?”
章靥犹豫了一下,缓缓道:“按照茅月岛祖师的说法,保守点,一个曾掖最终可以养育出鬼胎、阴灵各一,二十年内,至少相当于两个洞府境修士,再抛开将曾掖栽培到中五境的成本,所以茅月岛开价十枚谷雨钱。”
陈平安想了想:“到了我这边,还得加上章老先生与青峡岛钓鱼房的所有耗费,那就当十五枚谷雨钱算,先记在青峡岛账上,回头我与其他开销,一并支付。”
章靥点头道:“没问题。”
自家那个混世魔王顾璨也好,黄鹂岛吕采桑、鼓鸣岛元袁也罢,现在这拨最拔尖的年轻后生,都与老一辈书简湖野修大不相同了,人人以破坏老规矩为乐,以此作为聚拢人心的养望之本。章靥不敢说他们就一定是错,毕竟这些小崽子,他见着了都要笑脸相向,可到底心里头是不舒服的。只是如今什么规矩都不讲的年轻人,好像反而混得更好,这让章靥这种书简湖老人有些无奈。
所以陈平安这等作为,让章靥心生一丝好感。不然以此人在书简湖积攒出来的威望,硬是一枚雪花钱都不掏,他章靥和青峡岛不一样得捏着鼻子认了?不过这点好感,不顶用就是了。
章靥一想到这些,就更加烦闷,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书简湖就是这样了。
他一个大道无望的龙门境修士,结丹已经彻底不用奢望,刘志茂私底下已经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情,仁至义尽。在人人奋发、朝气勃勃的书简湖,章靥无异于风烛残年的市井老人,而且相比后者,练气士对于自己的身躯腐朽、魂魄凋零,拥有更加敏锐的感知,那种仿佛一寸一寸深埋入土的垂死之感,如果不是章靥还算心宽,性情并不偏激,不然早就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举动了,反正在为恶无忌、行善找死的书简湖,多的是发泄的法子。
少年曾掖就这么在青峡岛住下了,就住在陈平安隔壁屋子里。
茅月岛少年曾掖关上门,坐在床边,只觉得恍若隔世。
他一宿没睡踏实,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去,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睁开眼后,看着极为陌生的住处,一脸茫然,好不容易才记起自己如今不是茅月岛修士了,思来想去,不断给自己鼓气壮胆,结果刚刚走出屋子,就看到一个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家伙坐在隔壁门口,在小竹椅上嗑着瓜子,正转头望向他。曾掖差点没吓得掉头跑回屋子躲进被子。
顾璨问道:“你就是曾掖?从茅月岛那边过来的?”
曾掖额头已经沁出汗水。
这个小魔头在书简湖,掀起了一场场腥风血雨。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本人,只在柳絮岛邸报上看到过顾璨的容貌,可是那些邸报上的内容,以及茅月岛修士提及顾璨的那种神态语气,都让曾掖记忆犹新。原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顾璨,曾掖也不希望见到,不然多半就是顾璨带着那条大泥鳅踏平茅月岛那天了。
顾璨没好气道:“原来是个傻子。”
曾掖哪敢还嘴。
顾璨竟然没有一巴掌拍碎自己的脑袋瓜子,曾掖差点想要跪地谢恩。
几乎让曾掖感到窒息的凝重气氛,陡然间一扫而空,原来是那个穿青色棉袍的男人走到了门口。
陈平安对顾璨说道:“你现在身子骨弱,属于盛极而衰,比寻常市井百姓更容易被阴寒煞气渗透气府,赶紧回春庭府修行。”
顾璨点点头,看了看手中还剩下的一小堆瓜子,递给陈平安:“那我走了啊。”
陈平安接过瓜子,捡起一颗嗑了起来,说道:“回头等炭雪可以返回岸上,你让她来找我,我有东西给她。”
顾璨笑容灿烂:“好嘞。”
陈平安在顾璨离开后,对曾掖递出手中瓜子,后者赶紧摇头。
陈平安转身去屋子里边搬了一把椅子,递给曾掖,自己则坐在顾璨原先坐的那把竹椅上。
曾掖战战兢兢把屁股搁在椅子上,手脚都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了。
陈平安嗑着瓜子,微笑道:“你可能需要跟在我身边,短则两三年,长则七八年都说不定,平时可以喊我陈先生,倒不是我的名字如何金贵,喊不得,只是你喊了,不合适。青峡岛上上下下,如今都盯着这边,你干脆就像现在这样,不用变,多看少说,至于做事情,除了我交代的事情,你暂时不用多做,最好也不要多做。现在听不明白,没有关系。”
曾掖默然点头。
陈平安突然问道:“怕不怕鬼?”
曾掖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曾掖,那我就再跟你絮叨一句,在我这里,不用怕说错话,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曾掖这才说道:“不怕鬼,从小我就能见着脏东西,跟着师父到了茅月岛,那边好多师祖师兄师姐,都养着鬼。”
陈平安随口问道:“恨不恨你师父?”
曾掖抿起嘴,又不说话了。憨厚少年,脸上有伤感,还有一丝倔强。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是有些恨意的,可伤心更多,对吧?而且想来想去,好像师父人其实不坏,如果不是他,说不定你早就死了,所以不管是对师父,还是对茅月岛,还是愿意当作亲人和真正的家。”
曾掖低下头,嗯了一声,泪眼蒙眬,含含糊糊道:“我知道自己傻。对不起,陈先生,以后肯定帮不上你大忙,说不定还要经常出错,到时候你打我骂我,我都认。”
陈平安嗑着瓜子,望向远方,轻声道:“这就是傻啊?我倒是不觉得。”
曾掖只顾着伤心,没能听真切,才记得自己身边坐着一个青峡岛供奉的时候,自己应该一字不漏听着那些金科玉律。曾掖越发觉得自己没出息,活该遭罪。
陈平安说道:“不过不是我说你啊,曾掖,你胆子太小,倒是真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算是独当一面了。见着了所谓的大人物,可从来不会心虚犯怵的。”
陈平安嗑完了瓜子,掌心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自嘲道:“这么讲话,有点不要脸了。嗯,干脆回头再去趟紫竹岛,再讨要一竿竹子,给自个儿做一把竹刀。加上那把猿哭街买来的大仿渠黄,学一学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刀剑错,吓唬吓唬人,还是可以的。”
曾掖比较后知后觉,这会儿才说道:“我哪里能跟陈先生比。”
陈平安笑了笑,站起身:“识字吗?如果认得字,我先传授你两门秘术,品秩不算太高,修行得法,比你在茅月岛不会差。”
曾掖连忙跟着起身:“识字,就是总被师父骂笨。”
陈平安拎着椅子,说道:“没关系,遇到不解的地方,就问我。”
陈平安跨过门槛,转头望去,曾掖小心翼翼跟在身后,两手空空。
陈平安无奈道:“你师父骂你笨,我看没冤枉你,倒是把竹椅拎着啊。”
曾掖恍然大悟,立即转身跑去拿起了竹椅。
陈平安会心一笑。自己身边总算有个正常孩子了。挺好的。
这么想的时候,账房先生陈平安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只比少年曾掖大了三岁而已。
接下来几天,曾掖除了睡觉返回隔壁屋子,几乎都待在陈先生这边,反复翻看那几页纸。纸以规规矩矩的蝇头小楷写就,曾掖作为已经入门的下五境修士,当然认得字,可是那门被陈先生说是“品秩不算太高”的鬼道秘术,一个个字,似乎没有打算认识他的意思。
曾掖几乎每隔两三句话,就会遇上拦路虎,蹦出疑问。起先曾掖想要硬着头皮跳过几段,先将这桩秘术浏览完毕再询问,可是越看越头疼,竟是大汗淋漓,以至于出现了魂魄失守的危险迹象。曾掖立即心中悚然,关于仙家秘法的修行,他听说过一些讲究和禁忌,越是上乘秘术,越是不能随意将心神沉浸其中,一旦无法自拔,又无护道人,就会伤及大道根本。
陈平安一直坐在他身边,起先没有刻意提醒,直到曾掖赶紧放下手中几张如同重达千斤的纸张,大口喘气,这才暗暗点头。才情天赋不佳,并不是最可怕的,心性太过浮浅,那才是曾掖修行这门鬼道秘法的最大关隘。
倘若曾掖连这点定力都没有,跟在他这边做那件事情,只会把曾掖一步步往走火入魔那边推。陈平安不会赶他走,但是也绝不会让曾掖继续修行下去,就当是多了个邻居,与那个看守山门的老修士差不多。陈平安宁可十五枚谷雨钱打了水漂,也要让章靥和青峡岛钓鱼房另寻合适人选。
曾掖吃过苦头后,不再打肿脸充胖子,一有疑惑就开口向陈平安询问,陈平安便为他一一解惑。
一来魏檗当时就有详细旁注,二来陈平安与朱弦府马远致、地仙俞桧和阴阳家大修士切磋多次,自己如今也有几分心得。
至于为何没有直接给曾掖一份“批注版”秘法,或是竹筒倒豆子,将所有精妙细微处与注意事项一并说给曾掖听,这就又涉及身边少年的大道修行了。
相逢是缘,陈平安希望曾掖能够在这桩买卖当中,真正获益,找到以后跻身中五境乃至于未来大道修行的立身之本。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当年阿良是这么对他的,陈平安也愿意如此对待一个十四岁的书简湖少年,因为曾掖是一个尚未被书简湖大染缸完全浸染心神和更改秉性的质朴少年。
魏檗的这桩秘术,品秩肯定不低。然后陈平安拿出来,曾掖伸手接住了,此后拿不拿得住,不是学不学得会这么简单。
曾掖是怎么学会的,他到底付出多大的心血和毅力?若是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如此大的一桩福缘,又岂会真正珍惜,岂会在未来的漫长修道生涯,不断扪心自问,问一问初衷,告诉自己当年的那份“来之不易”?
陈平安不管在山上任何其他宗门、仙家洞府、百家门派,是以什么途径和宗旨去传授弟子大道,只要在他这里,就是可以慢,但必须稳。
只是陈平安很快就有些头痛了。因为曾掖……实在是太不开窍了!
陈平安以前总觉得自己资质平平,因为教他识《撼山谱》字的,是宁姚。论读书,远游大隋,身边有红棉袄小姑娘李宝瓶,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论修行,当时有林守一。论习武,教拳之人是“身前无敌”的崔姓老人,此后更是在剑气长城遇到了同龄人曹慈,惊才绝艳,陈平安连败三场。最后身边,还跟着一个修行剑气十八停跟玩一样的裴钱,关键这黑炭丫头还算是他的开山大弟子。论风流气概,更是有陆抬、柳清山……
哪怕陈平安开始自省,经历过藕花福地的境遇后,不再一味妄自菲薄,可其实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难免还是有些后遗症。结果直到遇到了榆木疙瘩曾掖,陈平安都要觉得自己其实是个修道天才了……几乎都要感慨一句,难怪老大剑仙当时泄露天机,说自己其实如果没有打碎本命瓷和打断长生桥,原本有那“地仙资质”。
因为曾掖实在是太鲁钝了。往往一句口诀,翻来倒去,仔仔细细,陈平安解释了大半天,曾掖不过是从云里雾里,变成了一知半解。
当年宁姚在泥瓶巷祖宅传授撼山拳的拳理精髓,陈平安觉得自己其实听得明白,不过是真正六步走桩的时候,晃晃悠悠,有些出丑,可是很快就小有心得了。不过也是当年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并未意识到纯粹武夫苦求的“拳意”,早已流淌全身,拳意虽未气象茁壮,可从无到有,就是跨过了武道的第一道大门槛,相当于练气士的一步登天,殊为不易。
好在陈平安不是什么急性子,曾掖学得慢,那就教得再慢一些,再细致一些。
三页纸,曾掖一天学一页,还是很吃力。所以少年每天都很愧疚,觉得对不住陈先生。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没有安慰这个少年,更没有说什么曾掖你其实资质很不错的虚言。
世事复杂,本心精诚。本就是相悖的两物,迟早要磕碰在一起,并且往往是后者输得多。
曾掖今天历练和磨砺越多,底子就打得越牢固,以后才能不至于遇到真正的大事情,未战先败,或是三两下就认输。
身在书简湖青峡岛,陈平安如今多的是光阴去回首往昔,不知不觉便嚼出许多以前来不及深思多想的余味来。例如落魄山竹楼二楼那个光脚老人,曾言所谓的纯粹武夫,纯粹不在拳法拳招,学得世间千万拳,都不耽误“纯粹”二字,真正的纯粹在我之拳意,更在己之心性。很简单,你陈平安初次练拳,二三境的蝼蚁,当你分别面对四境五境、八境九境以至于十境武夫之时,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必输无疑,可是一旦身陷绝境,要分出生死,你还敢不敢一拳递出?还能不能拳意半点不减?甚至反而更加拳意纯粹,一往无前?与强者对敌,心性上,先要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有取胜机会,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拳意动摇丝毫,连那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无!不然认死便是,练什么拳,吃什么苦?
三天之后,曾掖算是勉强知晓了这桩秘术,然后开始正式修行。
陈平安这才提醒曾掖,不用贪图速度,只要慢而无错,他陈平安就可以等。不然出错再纠错,那才是真正的消磨光阴,耗费神仙钱。为了让曾掖感触更深,陈平安的方法很简单,一旦曾掖因为修行求快,出了岔子,导致神魂受损,必须服用仙家丹药弥补体魄,他会出钱买药,但是每一粒丹药的开销,哪怕只有一枚雪花钱,都会记在曾掖的欠债账本上。
陈平安最后一次流露出严肃神色,站在即将“闭关”的曾掖屋子门口,说道:“你我之间,是买卖关系,我会尽量做到你我双方互利互惠,有朝一日能够好聚好散,但是你别忘了,我不是你的师父,更不是你的护道人,这件事情,你必须时刻牢记。”
曾掖有些畏惧这样神态的陈先生,赶紧点头。
如果不是如此,三天的朝夕相处,都是一个毫无架子、与人和善的陈先生,曾掖其实都快忘记第一次见到陈先生的光景了,几乎忘记了自己当时的窘态和惶恐。
反而是那个只见了一次面的顾璨,曾掖始终记忆深刻,有天晚上还做了个噩梦,梦到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小魔头,一手剖开了他的胸膛,剐出心肝,吞咽而下,还满脸笑意,说了句“真美味”!曾掖呆呆低头,看着心口处那个鲜血淋漓的窟窿,然后……惊醒过来,坐在床上,吓了个半死,当时久久没能平稳心神。
陈平安在曾掖正式修行秘法之时,去了趟月钩岛和玉壶岛,掏钱给俞桧和那个阴阳家修士,将那些残余魂魄或是化作厉鬼的阴物,放入一座陈平安跟青峡岛秘密库房赊账的鬼道法宝“阎王殿”。阎王殿实际是一臂高的阴沉木材质袖珍阁楼,里边打造、划分出三百六十五间极其微小的房屋,作为鬼魅阴物的栖身之所,极其适宜豢养、拘押阴灵。
陈平安先前在青峡岛拦阻刘老成一战,俞桧和阴阳家修士都看在眼里,所以总价低了两成。
当然,两只老狐狸,身为截江真君麾下大将,都不会说自己是忌惮陈平安的战力才如此“厚道”,卖家涨价,让买家多掏银子,不容易,可卖家找个由头降价,让利给买家又何难?陈平安自然更不会说破,向两个修士道谢一番,一来二去,倒是有了点无足轻重的香火情。
陈平安去两处岛屿谈买卖的时候,背上了久违的竹箱,用来放置那件世间鬼修梦寐以求的真命法宝阎王殿。
俞桧和阴阳家修士都看在眼里,但都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故意视而不见。
在他们看来,陈平安与刘老成那夜死战不退,这会儿还能够活蹦乱跳,就已经是元婴境大佬都要佩服的事情,无法炼化阎王殿,无非意味着陈平安当下处境不妙,关键气府不稳,以至于无法收起这件鬼修至宝,不值得奇怪。
仙家灵器法宝的小炼化虚,实物化虚,将其秘藏在气府内,术法本身,并不算太过艰深,门槛不高,只是一来这会占据气府,不断蚕食灵气,越是好东西,汲取灵气就越是海量。所以当初在剑气长城,看门的捧剑汉子,交出那条金色缚妖索的同时,还顺便传授了一道炼物口诀——陈平安学得很快。
二来小炼之法的成功与否,也要看灵器和法宝的品秩高低。一般来说,地仙修士就连半仙兵都无法驾驭使用,何谈小炼。老龙城苻家的威慑力,其中一个来源,就在于苻家地仙修为,便可以彻底驾驭一件半仙兵。所以不仅是俞桧和阴阳家修士,连同刘志茂在内所有的青峡岛修士,真正最大的奇怪之处,在于陈平安竟然能够使用那把极有可能是半仙兵的佩剑!
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掌控一把不知名仙剑,能够与兵家修士拳碰拳,拥有两把本命飞剑……这些一个个不讲理之处,恰恰是陈平安在书简湖可以讲理的本钱。
只不过换作一般的书简湖野修和散仙,一旦有了这些个不讲理,大概只会更不讲理。拳头硬,本事大,不就是为了能够不讲道理吗?不然图什么?难道还要与人为善?书简湖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祖祖辈辈,千余岛屿,数万修士,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大概在书简湖本土,只有修为最高的刘老成,反而才是唯一的例外。只可惜刘老成如今连书简湖任何修士都不愿意见一面,唯一登上宫柳岛的修士——粒粟岛岛主,真实身份还是个大骊宋氏的大谍子,不然一样没本事登岛。
陈平安回到青峡岛,又去了趟朱弦府。
在珠钗岛那边,从刘重润嘴里,得知了当年那些坑坑洼洼的两国内幕秘史,这次再看那块高高挂起的朱弦府匾额,陈平安便有些感慨。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想着是不是该刮刮胡子了?
不然真要学那徐远霞,大髯示人?
鬼修马远致出现在府门口,破口大骂,让陈平安滚蛋。陈平安没滚,事情都还没谈呢。
马远致骂完了之后,问道:“柳絮岛邸报上,说你最新一次去往珠钗岛,是在莺莺燕燕的重重包围里,去见的刘重润?!邸报还言之凿凿,说那刘重润对你多半是青眼相加了,说不定哪天你就要兼任珠钗岛的供奉!”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
马远致满脸狐疑道:“真没点事情?”
陈平安不说话。
马远致立即笑脸道:“陈先生如此高风亮节之人,又是正人君子,自然不会与我争抢刘重润,是我失礼了。走走走,府上坐,只要陈先生可以跟我保证,这辈子都与刘重润没半点瓜葛,尤其是没有那男女关系,先前那桩买卖,我们就以半价交易!”
陈平安问道:“我对刘岛主自然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可是如果刘岛主对我死缠烂打,怎么办?”
马远致哈哈大笑道:“没想到陈先生也是会讲笑话的风趣人,长公主殿下,会喜欢你?她又没鬼迷心窍,绝无可能的。”
然后马远致轻声道:“万一,真要有这一天,长公主殿下真犯浑了,还请陈先生坐怀不乱!拿出一点斯文人该有的风骨!朋友妻不可欺啊。”
与马远致同行走在朱弦府内,陈平安听得头皮发麻,差点没忍住,就要把刘重润关于马远致的看法说破,好不容易憋回肚子,对于这个驮饭人和刘重润的故事,唯有叹息一声。
一想到自己至少还要再去趟珠钗岛,陈平安更是头疼不已。
陈平安只能对马远致保证,他绝对不会招惹刘重润,更没有半点念想。
马远致心满意足了,在大厅落座前,瞥了眼陈平安,说道:“如果是刚到青峡岛那会儿,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可就你现在这副模样,比我的相貌好不到哪里去,可以放一百个心!”
陈平安摘下背后竹箱,拿出那座法宝阎王殿,无奈道:“那我谢谢你的信任。”
之后双方开始交易。
马远致对这座底座篆刻有“下狱”二字的阎王殿,啧啧称奇,垂涎不已,眼睛不眨一下,死死盯着那座小巧玲珑的木质阁楼,直言不讳道:“老子在青峡岛打生打死这么多年,就是想着哪天能够凭借功劳,换来真君的这桩赏赐,实在不行,攒够了钱,砸锅卖铁也要买到手。须知阎王殿是咱们鬼修最本命的至宝,那些鬼修地仙,如果没有一座阎王殿,都不好意思出门跟同行打招呼。不过呢,阎王殿也有品秩高低,这虽是最低的那种,但已是相当不俗的法宝了。听说咱们宝瓶洲道行最高的那位元婴境鬼修,手上阎王殿是‘大狱’品相,大如一栋真正的高楼,拥有三千六百间楼房屋舍,修士分出阴神远游,行走其中,阴风阵阵,鬼魅哭号,十分惬意,还能够裨益修为。”
陈平安说道:“哪天我离开书简湖,说不定会转手卖给你。”
马远致转头看了眼陈平安,嘿嘿笑道:“就等你这句话呢,上道!”
交付了神仙钱,马远致领着陈平安来到那口朱弦府水井旁,让陈平安将那座阁楼放在地上。
马远致取出招魂幡,脚踩罡步,念念有词,运转灵气,一股股青烟从招魂幡中飘荡而出,落地后纷纷化为阴物,水井中则不断有惨白手臂攀缘在井口,缓缓爬出,显然水井对鬼物阴灵压胜更强,哪怕离开了水井监牢,一时间还是有些神志不清,连站立都极为艰难。马远致不管这些,敕令众鬼走也好,爬也罢,陆陆续续化作芥子大小,进入那座阎王殿。
陈平安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在俞桧和阴阳家修士那边,其实已经看过两遍同样的光景。看着像是凄风苦雨,实则是大日曝晒之苦。
陈平安离开朱弦府前,马远致没有送行,就站在井口旁,他突然对陈平安沉声道:“你何苦来哉?劳心劳神劳力,还半点不讨好。”
陈平安轻声道:“输,肯定是输了。求个心安吧。”
马远致讥笑道:“就为了心安?掏出腰包的神仙钱,是不是太多了些?”
陈平安反问道:“让你心安的人,是刘重润,为了她,你能够偷偷去往朱荧王朝边境,还有那人担任太上皇的藩属国,你连性命都搭上了,我怎么没见你有心疼和后悔?”
马远致愕然,无言以对。
马远致突然笑道:“不一样的,我这样做,还是为了能够讨长公主殿下的欢喜,希冀着能够与她结为道侣,哪怕只有几次鱼水之欢都行,毕竟长公主殿下是我这个贱种驮饭人这辈子最大的追求。你呢,又能得到什么?”
陈平安笑道:“道不同,不多说。”
马远致哀叹一声:“咱俩难兄难弟,亏就亏在都是模样不讨女子喜欢的丑八怪,同病相怜啊,以后你有空常来朱弦府坐坐。见着了你,我心情可以好一些。”
这次轮到陈平安无言以对。
陈平安背上竹箱,离开主人眼神不太好的朱弦府。
他是不算英俊,如今还邋遢,可怎么都不至于沦落到跟马远致一般境地吧?
他陈平安答应,自己爹娘也不答应啊。
陈平安走出府邸大门后,笑了笑。
红酥如今已经不在朱弦府,刘志茂让管家把她安排到了自己的横波府担任丫鬟,据说还有个女官身份,手底下管着十几号婢女。鬼修马远致估摸着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绝对不敢拒绝岛主心腹交代的这点小事。
陈平安专程去见过红酥一次,那是陈平安第一次莅临横波府,当时红酥兴致不高,陈平安知道,肯定是因为她一个朱弦府外人,就像一个个籍籍无名的小小地方胥吏,突然高升到了京城中枢衙门,关键是竟然还当了个小官,自然会被同僚和下属严重排挤。
不过见着了陈平安,红酥还是很高兴。
陈平安便婉拒了府上大管家的好意,只是让红酥领着自己逛了一遍横波府,这才告辞离去。
在那之后,红酥有一天与管家告假一个时辰,离开等级森严、人人拘谨的横波府,去山门口找了趟陈先生。屋门紧闭,红酥站在门外,还跑去了渡口那边,最终还是没能等到那个账房先生的消瘦身影。红酥只好略带失望,返回横波府,将肚子里的那些感激和谢意,先攒下来留着了。
她却不知,其实陈平安当时就一直坐在屋内书案后。
一如当初年幼时煮药,除了药材好坏,最最重要,就是火候。过犹不及。红酥的感激,陈平安当然心领,但是他却不能不考虑自己的身份,与红酥所处的境地。
刘志茂那天拜访,故意提及顾璨一手造就的开襟小娘,这在陈平安看来,就是很失水准的行为,所以就以听闻真君擅长烹茶,来提醒刘志茂不要再动这类小心思了。刘志茂当然一点就透,不再有意无意地在陈平安和顾璨之间煽风点火。
在书简湖,凭空多出一个真诚以待的朋友,要为此额外消耗多少心神,以及将来需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陈平安知道。但是陈平安更清楚,在青峡岛有红酥这样一个朋友,对于自己的心境,其实很重要。
如沟渠明月映照之水,细水潺潺,对于干涸心田,无济于事,但是有和没有这条清澈水浅的沟渠,天壤之别。
陈平安当年为了报恩,为顾璨家里做了很多小事,其中就有半夜抢水。他知道每当大旱时分,哪怕抢不到水,抢不过那些半夜巡游虎视眈眈的青壮男子,可只要沟渠里边还流淌着水,就有希望。
别人总有松懈、要回去睡觉的时候,那个时候,猫在暗处的陈平安,就可以飞奔而去,刨开水源上游田地垄边的泥土小水坝,听着哗啦啦的水流声,沿着田垄往下欢快奔跑,一直跑到顾璨他们家的田垄旁边。他蹲下身,建造小水坝,沟渠流水,就会涌入田地中去,看着水位一点一点往上涨,慢慢等着,水满之后,再刨掉那座小小的堤坝,由着流水往下而去。
在那些年里,顾璨他们家几乎从来没有为抢水一事犯过愁,从来没有跟同乡街坊庄稼汉红过脸、吵过架。
陈平安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在报答恩情,那就是自己该做的事情。
世事难平,事情摆不平,先将自己心坎摆平了,日子就总能过下去,甚至都不会觉得有多苦。
曾掖这天跌跌撞撞推开屋门,满脸血迹。
陈平安已经站在门外,搀扶他坐在桌旁,掏出一瓶丹药,品秩不高,是青峡岛秘库的寻常丹药,价值一枚小暑钱,一般都是洞府、观海境修士向秘库大量购买,对于曾掖这种三境练气士而言,绰绰有余。灵气过于充沛的上品丹药,下五境练气士根本留不住,没本事淬炼转化为气府积蓄。
曾掖服下丹药后,脸色惨淡,愧疚难当,几乎要落泪了:“陈先生,对不起,是我心急了。”
陈平安摆摆手,对少年解释道:“事情不可走极端,你今天其实并不是心急,而是必须要咬牙跨过的关隘之一,只是没能成功罢了,所以这几颗丹药,我不会记账。贪功冒进,与畏难不前,两者的区别,要先分辨清楚,另外你应该去追寻的‘守中’道心,你在接下来的修行过程中,务必先想清楚。不然之后修行路上,你一遇到瓶颈,就会本能地后退,畏畏缩缩,只会阻碍你大道精进。”
曾掖抹了把脸,笑道:“我记住了!”
陈平安说道:“记住了,还要多想,不然这些始终不会成为你往上走的大道台阶。你既然承认自己比较笨,那就更要多想想,在聪明人不用停步的笨事情上,多花费功夫,多吃苦。”
曾掖点了点头。道理浅显,还是听得懂的。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犹豫了一下:“唯有竭尽所能和万般努力之后,你才稍微有点资格,去怨天尤人。”
若是以往,陈平安肯定会说犹然不可怨天尤人。此时此地,陈平安却不会再说这样的言语。
陈平安让曾掖自己吐纳疗伤,消化丹药灵气。
陈平安刚起身,突然转头望去,曾掖随着陈平安的视线望去,窗外湖景萧瑟,并无异样。
陈平安皱眉道:“不要分心。”
曾掖立即屏气凝神。
陈平安站起身,帮忙关上门,犹豫了一下,没有去往渡口散心赏景,而是回到了自己屋内。
陈平安将那座阎王殿从竹箱中取出,丢入一枚枚雪花钱。
神仙钱之所以能够成为神仙钱,就在于灵气纯粹,不分阴阳。修士能用,鬼魅亦可。道无偏私。
四季轮转,生老病死,阴阳相隔,光阴流逝。
陈平安坐在书案那边,翻开案边一部全都是手书的“账本”。掏出一颗珠钗岛水殿秘藏丹药,轻轻咽下,然后开始闭目养神,当那股灵气缓缓流淌进入自身水府后,略有盈余。陈平安睁开眼睛,再看了一遍账本首页的那些个名字和他们的籍贯、生平事迹,这一页记载,总计九人。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这才开始在心中默念法诀,双指并拢掐剑诀,指向桌上那座阎王殿,以鬼道敕令将九个魂魄残缺的阴灵鬼物请出。
屋内早已贴符和布阵,形成一块适合鬼魅重返阳间落脚的阴冥土地。
三张符箓分别是《丹书真迹》上的“云水镇宅符”——符胆中央,有金书三山九侯先生讳字;“柏槐符”,若是宅邸之气如烟火鬼形,既可压胜,又可敕召,全看张贴符箓之人的心意;以及是阴阳家修士附赠传授的符箓,名为“桃木为钉符”,对于鬼魅阴物的凶戾本性,能够先天克制,尽量恢复其清明神志。
至于那座为孱弱阴物在阳间提供“立锥之地”的阵法,学自月钩岛地仙俞桧,陈平安为此让人帮忙,搬了一条巨大的书简湖水底青石上岸,削为青石板,再刻以符字,嵌入地下,铺为地板。除此之外,在青石板附近的地底下,还埋有托付青峡岛修士从别处岛屿购买而来的“本命福德方土”,在各个方位依次填埋。
陈平安每报出一个姓名籍贯,就会有一个阴物走出阎王殿,站在那块占据屋子半壁江山的青色石板之上。
这九个阴物,都来自当年青峡岛首席供奉与顾璨大师兄那两座府邸,既有开襟小娘,也有府上杂役。
先前陈平安已经通过鬼修秘法,成为一座阎王殿的暂时主人,同时却又分别告知阁楼内一间间屋子内的所有阴物鬼魅,告诉他们,他是谁,与顾璨是什么关系,为何在青峡岛此地要做此事,又会如何做将来事。
此时,九个惨遭横死又在死后饱受煎熬的阴物,有愤怒、哀愁、茫然、悲苦、仇恨、狐疑、惊喜、冷漠、恐惧。
陈平安缓缓道:“你们有无临终遗愿?有无未了之事却必须要做的?为自己,为亲人,为师门,都可以说,我会尽力帮你们完成心愿。”
桌上除了堆积成山的账本,还有用来提神的养剑葫,以及出自清风城许氏精心打造的六个“狐皮美人”符箓纸人,可以让阴物栖息其中,以所绘女子容貌,行走阳间无碍。
陈平安停顿片刻:“如果追本溯源,我确实欠了你们,因为顾璨那条小泥鳅,是我赠送给他的。所以我才会将你们一一找出,与你们对话。我其实不欠你们什么,但因为我们双方所在位置,是这座书简湖。佛家因果,我当然有,却不大,今生苦前生因,这是佛家正经上的话语。若是按照法家学问,更是与我没有半点关系。遵循道家修行之法,只需断绝红尘,远离俗世,清净求道,更不该如此。可是我不会觉得这样是对的,所以我会尽力。”
没有谁率先开口。屋内,活人死人,一起陷入长久的沉默。
那些阴物不管当下是什么情绪和心态,当他们看着那个坐在书案后的年轻人时,他们眼中所见的账房先生,冥冥之中,在他身上看到的情绪,与身边阴物各有不同。如镜自照,悲欢相通。
一个开襟小娘蓦然厉色道:“我想你一命偿一命,你做得到吗?!”
陈平安摇头道:“当然做不到。”
开襟小娘狞笑道:“那你做什么假善人,伪君子?!你就该死,就该跟顾璨那个杂种一起去死,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陈平安看着她。她脸庞扭曲,刻骨仇恨一冲而去,只是刚要冲出那块青石板,就撞壁一般,砰然倒飞出去,她跌倒又挣扎起身,来到那道无形屏障,张开五指,状若疯癫,以指甲疯狂割划那条无形的门:“我死了,你也不得好死,你在这里惺惺作态,最该死,比顾璨那个家伙更应该死……”
她最后瘫软在地,呜咽不已。
陈平安站起身,青石板上,其余八个阴物几乎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陈平安绕过书案,来到青石板外,蹲下身。
开襟小娘抬起头:“我就是不想死,我就想要活着,有错吗?”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
陈平安盘腿而坐,轻声道:“你叫白离草,原名白梅儿,生前是三境修士,石毫国姑苏郡瓶子巷出身,有一桩娃娃亲。十四岁那年,被青峡岛钓鱼房修士发现有修道资质,便用三百两银子跟你爹娘买下了你,你爹娘最后临时变卦,想多要三百两银子,结果被修士当着你的面,全部打杀当场。到了青峡岛,被岛上首席供奉相中,收为开襟小娘,你嫌弃白梅儿这名字不好听,就改成了白离草,为此还在香火房那边多花了十二枚雪花钱。你最后死在顾璨那条蛟龙扈从之下,尸体惨不忍睹,你执念重,三魂六魄,得以保存大半,又被朱弦府鬼修马远致掳去,关押在水井当中,想要培养成一名鬼卒。然后我将你带出水井,进了那座阎王殿。”
开襟小娘抹去眼泪:“你可以随意处置我,但是顾璨不死,我就死不瞑目!生生死死,我都会记住他顾璨……”
她眼神坚毅:“还有你!你不是神通广大吗,你不妨直接将我打得魂飞魄散,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
陈平安摇摇头,站起身。
一个同样是开襟小娘出身的年轻阴物,怯生生开口道:“哪怕是以阴物之身留在世上,我都愿意,再就是以后可以不用遭受神魂煎熬的痛楚吗?”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如果还有什么心愿,想到了,还可以告诉我。”
她雀跃起来,姿容婉约,向陈平安施了一个万福。
一个原先神情冷漠的女子阴物,指了指桌上那座阎王殿:“我想投胎转世,再也不用被拘押在这种鬼地方,做得到吗?”
陈平安说道:“放你去转世,当然不难,但是我不能保证你一定可以再世为人,尤其是下辈子能否享福,我都无法保证,我只能保证到时候会为做出跟你一样选择的阴物,举办一场道家周天大醮和佛家水陆道场,帮你们祈福。此外,还有一些尽量增加你们福报的山上规矩,我一样会做,例如以你们的名义,去已经战乱的石毫国开设粥棚,救济难民,我可以做的事情,并不少。”
冷漠女子愣了一下,似乎改变了主意:“我再想想,行吗?”
陈平安嗯了一声:“当然。”
她突然问道:“你也知道我叫什么?”
陈平安轻声道:“知道,而且我还知道以前府邸不少不太重要地方的春联,都是你写的,我专门去找过,可惜如今改名为春庭府的府邸里,都换上新的了。”
冷漠女子蓦然流泪。
陈平安说道:“对不起。”
她默不作声,只是哭泣。
其中一个最早最为惊恐慌张的阴物,是一个习惯性与人说话时弯腰的中年杂役男子,他颤声道:“神仙老爷,我叫贾高,不晓得小人的名字也没关系,更不用记,我就是想能够去我爹娘坟头上香,可是有些远,不在石毫国,是在朱荧王朝的藩属小国春华国。若是神仙嫌麻烦,便算了,我只要神仙老爷真的能够开办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再帮着咱们积攒些阴德,顺顺利利投胎转世,我就不怨那顾璨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知道你籍贯,春华国也会去的,到时候再将你请出来。”
贾高顿时泣不成声,弯腰致谢道:“上坟的开销,就有劳神仙老爷破费了,只能下辈子有机会再还。”
陈平安转身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才走回原处:“就这样吗?就这些吗?”
中年男子阴物胡乱擦了把脸:“足够了!”
陈平安嘴唇微动,绷着脸色,没有说话。
突然又有阴物搓手而笑,是一个壮年男子,谄媚道:“神仙老爷,我不求投胎,也不敢让神仙老爷做那些费劲的事儿,就是有一个小小的心愿,既不花费神仙老爷一枚雪花钱,也不会让神仙老爷分半点心。”
陈平安眯起眼,面无表情道:“赵史,说说看。”
那个春庭府以前的小管事男子,瞥了眼身边几个开襟小娘阴物,咧嘴笑道:“小的唯一心愿,就是想着能够在神仙老爷的那座仙家府邸里边,一直待着,然后呢,可以继续像在世之时那般,手底下管着几个开襟小娘,只是如今,稍微多想一些,想着可以去她们住处串串门,做点……男人的事情,活着的时候,只能偷瞧几眼,都不敢过足眼瘾,今儿恳请神仙老爷开恩,行不行?若是不行的话……我便真是死不瞑目了。”
那个第一个开口的开襟小娘,名为白离草的少女,满脸冷笑。
陈平安点点头,扯了扯嘴角:“行啊,这点小事。”
男子低头哈腰:“神仙老爷英明。”
陈平安不用去翻那本账本,就缓缓道:“赵史,与祖辈一样,是青峡岛出身,灯花府邸原二等管事,除了约束十数个开襟小娘的衣食住行和月钱,每年还有两次机会离开书简湖,去石毫国在内的周边地界,为青峡岛灯花府寻觅杂役弟子。根据香火房秘档记载,关于你的生平事迹,就只有一桩事情,大概是你上辈子最大的成就了,就是你曾经在云楼城与一个外乡女修起了冲突,凭借青峡岛的名号和人脉,你请云楼城当地修士将其凌辱致死,尸体投湖。”
赵史脸色尴尬:“让神仙老爷笑话了。”
陈平安一步跨入青石板,伸手握住这个阴物的脖颈,面无表情道:“笑话?我不觉得好笑。”
脖颈被陈平安五指攥紧,赵史如入油锅烹煮,痛苦哀号起来:“陈平安!你说话不算话!我诅咒你……”
陈平安手臂抬高,将其悬空,不让这个垂死挣扎的阴物多说半个字,缓缓道:“算话啊,下辈子,你像凭本事对付那个远游云楼城的年轻女修一样,自己投个好胎就行了。至于你魂飞魄散后,还有没有这个机会,我就管不着了。对了,你还记得那个女修的名字吗?我记得,叫魏青玉。”
陈平安手中那个阴物,灰飞烟灭,砰然四散。
陈平安退出青石板,咳嗽了几声,走回书案后边,望向青石板那边,有一男一女,最初分别窃喜与狐疑的两个阴物,不知为何,开始跪下磕头。
一个时辰后,陈平安打开门,走出屋子。曾掖已经站在门口,看到他的身影,转头惊喜道:“陈先生,下雪了!鹅毛大雪!是咱们书简湖今年的头一场大雪。”
只是曾掖很快就住嘴了,有些悻悻然。
对于陈先生这样的大修士而言,人间下不下雪,下得是大是小,有什么意义?
陈平安抬起头,双手笼袖。
大雪茫茫。但是化雪之时,才是天最冷的时候。化雪之后,更是会道路泥泞。
就算是章靥这样的书简湖老人,也都没想到今天这场雪,下得尤其大不说,还如此之久。那股汹汹气势,简直就像是要将书简湖水面拔高一尺。
大雪兆丰年。不止是一句市井谚语,在书简湖数万野修中一样适用。雨雪朝露这些无根水,对于书简湖的灵气和水运而言,自然是多多益善,座座岛屿,估计都恨不得这场大雪只落在自己头上。这下得不是雪花,是雪花钱,一大堆的神仙钱。
事实上,已经有不少地仙修士,去往天上,施展神通术法,以各种看家本领为自家岛屿攫取实实在在的利益。
冬至这天,按照家乡习俗,春庭府包了饺子。
前一天,小泥鳅也终于压下伤势,得以悄悄重返岸上,然后在今天被顾璨打发去喊陈平安来府上吃饺子,说话的时候,顾璨跟娘亲一起在灶台那边忙碌,如今春庭府的灶房,比顾璨和陈平安两家泥瓶巷祖宅加起来,还要大了。
小泥鳅在去山门的路上,也很好奇,顾璨说陈平安要交给自己一样东西,到底是什么?
听说最近一旬陈平安深居简出,几乎足不出户,偶尔露面也只是打开门,看几眼大雪封湖的景色,与先前四处游逛书简湖大不相同。
她还是有些怕陈平安。起初在池水城重逢,是涉及自身大道根本的那种本能敬畏,陈平安与刘老成一战后,被陈平安取了个炭雪名字的小泥鳅,就更怕了。
她还是由衷喜欢顾璨这个主人,一直庆幸陈平安当年将自己转赠给了顾璨。在陈平安身边,她如今会拘谨。
小泥鳅炭雪到了屋子那边,轻轻敲门。
陈平安的沙哑嗓音从里边传出:“门没闩,进来吧,小心别踩坏了青石板。”
她打开门,门外这场隆冬大雪积蓄的寒气,随之涌进屋内。
她一开始没留神,对于四季流转当中的天寒地冻,她天生亲近欢喜,只是当她看到书案后那个脸色惨白的陈平安开始咳嗽时,立即关上门,绕过那块大如顾璨府邸书斋地衣的青石板,怯生生站在书案附近:“先生,顾璨要我来喊你去春庭府吃饺子。”
陈平安已经停笔,膝盖上放着一只自制取暖的竹编铜胆炭笼,双手掌心借着炭火驱寒,歉意道:“我就不去了,回头你帮我跟顾璨和婶婶道一声歉。”
炭雪柔声道:“如果先生是担心外边的风雪,炭雪可以稍稍帮忙。”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
炭雪还想要说什么,只是看了眼陈平安的那双眼眸,便立即打消了念头。
陈平安问道:“知道为什么给你取名炭雪吗?”
她摇摇头。
陈平安缓缓道:“冰炭不同炉,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对吧?”
她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所以炭雪同炉,还能相亲相近,最为可贵,这是其一。其二,就是我存了私心,见到你就提醒自己,把你送给顾璨,曾经确实是雪中送炭的举动,如果……”
陈平安停下言语,从炭笼那边抬起一只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刻刀。这个动作,让炭雪这个虽身负重伤、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元婴境修士,都忍不住眼皮子打战了一下。
桌上放了一把昨夜刚刚做好的竹鞘竹刀,原本是想要让喜欢雪景的曾掖,帮着去趟紫竹岛讨要或是购买一竿竹子,只是一想到竹刀似乎还是绿竹更好看些,紫竹鞘与刀,挂在腰间,稍稍花俏了些,就改变主意,让曾掖在青峡岛随便劈砍了一竿绿竹搬回来。陈平安连夜做了刀和鞘,剩下许多边角料,又被陈平安削成了一堆小竹简,桌上就放着几支没有刻字的空白竹简,只是与以往那些已经刻了文字的竹简不同,这些青峡岛新制竹简,不再规制相同,而是长短不一,厚薄各异。
陈平安此时拿起了那把得自大隋京城店铺的附赠刻刀,将一支最长的竹简挑出来,在靠近竹简一端处,轻轻一刀切断,分成长短悬殊的两截,然后又将长的那一截,一次次切断,那些间隙,如同一竿青竹的竹节。
炊烟袅袅小巷中,日头高照田垄旁,泥瓶巷两栋祖宅间,金碧辉煌春庭府,无法之地书简湖。
看着这一幕,虽然炭雪根本不知道陈平安在做什么,到底在瞎琢磨什么,可依旧心惊胆战。
这条面对刘老成一样毫不畏惧的真龙后裔,如同即将受罚的犯错蒙童,在面对一个秋后算账的学塾夫子,等着板子落在手心。
陈平安没有抬头,只是盯着那支一断再断的竹简:“我们家乡有句俗语,叫藕不过桥,竹不过沟。你听说过吗?”
炭雪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在骊珠洞天,灵智未开,到了青峡岛,奴婢才开始真正记事,后来在春庭府,听顾璨娘亲随口提到过。”
陈平安终于抬起头,笑道:“脾气跟顾璨一样,不过这些话里话的学问,是跟婶婶学的?”
炭雪默不作声,睫毛微颤,楚楚可怜。
陈平安说道:“我在顾璨那边,已经两次问心有愧了,至于婶婶那边,也算还清了。现在就剩下你了,小泥鳅。”
炭雪缓缓抬起头,一双黄金色的竖立眼眸,死死盯住那个坐在书案后边的账房先生。
屋内杀气之重,以至于门外风雪呼啸。
自己如今虚弱不已,可他又好到哪里去?!比自己更加是个病秧子!
一旦涉及大道和生死,她可不会有丝毫含糊,在那之外,她甚至可以为陈平安鞍前马后,百依百顺,以半个主人看待,对他尊敬有加。
她这与顾璨,何尝不是天生投缘,大道契合。
陈平安咳嗽一声,手腕一抖,将一根金色绳索放在桌上,讥笑道:“怎么,吓唬我?不如看看你同类的下场?”
炭雪一眼看穿了那根金色绳索的根脚,立即肝胆欲裂。
其余书简湖野修,别说是刘志茂这种元婴境大修士,就是俞桧这些金丹境地仙,见着了这件法宝,都绝对不会像她这般惊惧。
陈平安放下手中刻刀,拿起那根以蛟龙沟元婴境老蛟龙须炼制而成的缚妖索,绕出书案,缓缓走向她:“当然不是我亲手杀的这条元婴境老蛟,甚至缚妖索也是在倒悬山那边,别人请朋友帮我炼制的。杀老蛟的,是一位大剑仙,转手请人炼制的,是另外一位大剑仙,坐镇小天地、即将跻身玉璞境的老蛟,就是这么个下场。顾璨可以不知道,你难道也不知道?书简湖对你而言,只是太小了?只会越来越小。”
陈平安站在她身前:“你帮着顾璨杀这杀那,杀得兴起,杀得痛快淋漓,图什么?当然,你们两个大道休戚相关,你不会坑害顾璨,只是顺着双方的本心,成天胡作非为之外,你不一样是傻乎乎想着帮助顾璨站稳脚跟,再帮助刘志茂和青峡岛,吞并整座书简湖,到时候好让你吃掉的书简湖的半壁水运,作为你豪赌一场,冒险跻身玉璞境的立身之本吗?”
陈平安一手持缚妖索,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在炭雪额头上:“多大的碗,盛多少的饭,这点道理都不懂?!真不怕撑死你?!”
炭雪满脸怒容,浑身颤抖,她很想很想一爪递出,当场剖出眼前这个病秧子的那颗心。
但是她不敢。
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那把如今被挂在墙壁上的半仙兵,而不是什么情分,什么香火情。甚至在内心深处,她在陈平安身上,察觉到一丝天生压胜的古怪气息。
一开始,她误以为是当年的大道机缘使然。后来她才惊觉,并不只是如此。
因为眼界和岁月的关系,在这件事情上,她远远不如另一条同类——那个黄庭国紫阳府的开山祖师吴懿。吴懿只是金丹境地仙,就能够一眼看穿真相,陈平安身上有着斩杀蛟龙的因果缠绕,至于为何如此厚重,吴懿也不知道,想不明白。唯一能猜出大致脉络的,是她父亲,那条去了披云山林鹿书院担任副山长的万年老蛟,只可惜他根本不会对这个女儿明言。
陈平安一次次戳在炭雪脑袋上:“就连怎么当一个聪明的坏人都不会,就真以为自己能够活得长久?!你去剑气长城看一看,每百年一战,地仙剑修要死多少个?!你见识过风雪庙魏晋的剑吗?你见过一拳被道老二打回浩然天下、又还了一拳将道老二打入青冥天下的阿良吗?你见过剑修左右一剑铲平蛟龙沟吗?!你见过桐叶洲第一修士飞升境杜懋,是怎么身死道消的吗?!”
陈平安收回手,咳嗽不断,沙哑道:“你只见过一个玉璞境刘老成,就差点死了。”
炭雪恼羞成怒,咬牙切齿。那双金黄色眼眸中的杀意越来越浓郁,她根本不去掩饰。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盯着这条顺风顺水的所谓真龙后裔:“到底是为什么,让你和顾璨,觉得杀人是没有错的,自己被杀也是死无遗憾的?顾璨这种人,你这种蛟龙,还有顾璨娘亲这种看似精明的人,如果我不认识你们,知不知道,就算是我路过书简湖,就算我只有这点修为,哪怕一拳不出,一剑不递,只是跟刘志茂、刘老成、粒粟岛岛主他们喝喝茶,聊聊天,跟他们做一笔笔买卖,我在书简湖待上几年,你们就可以死上几次?”
炭雪冷笑道:“那你倒是杀啊?怎么不杀?”
炭雪似乎刹那之间变得很开心,微笑道:“我知道,你陈平安能够走到今天,你比顾璨聪明太多太多了,你简直就是心细如发,每一步都在算计,甚至连最细微的人心,你都在探究。可是又怎么样呢?不是大道崩坏了吗?陈平安,你真知道顾璨那晚是什么心情吗?你说修行出了岔子,才吐了血,顾璨是不如你聪明,可他真不算傻,真不知道你在撒谎?我好歹是元婴境界,真看不出你身体出了天大的问题?只是顾璨呢,心软,到底是个那么大点的孩子,不敢问;我呢,是不乐意说,你实力弱上一分,我就可以少怕你一分。事实证明,我是错了一半,不该只将你当作靠着身份和背景的家伙。哎哟,果真如陈先生所说,我蠢得很呢,真不聪明。所幸运气不坏,猜对了一半,不多不少。你竟然能够只凭一己之力,就拦下了刘老成,然后我就活下来了,你受了重伤,此消彼长,我现在就能一巴掌拍死你,就像拍死那些死了都没办法当成进补食物的蝼蚁,一模一样。”
陈平安随手将缚妖索丢在桌上,双手掌心贴拢,也笑了:“这就对了,这些话不说出口,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装得真不算好,我又看得真切,你我都心累。现在,我们其实是在一条线上了。”
炭雪眯起眼眸:“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张开:“加上曾掖,算第四条线。你和我,就我们两个,其实可以单独剥离出来,成为第五条线。”
炭雪冷笑道:“陈平安,你该不会是跟那些阴物打交道打多了,失心疯了?走火入魔了?干脆头也不转,一鼓作气转入魔道?怎么,野心勃勃,想要学那个白帝城城主?从成为书简湖君主做起?倒也不是没有可能。陈大先生都认识这么多厉害人物了,靠着他们,有什么做不到的,我这条连先生法眼都不入的小泥鳅,还不是先生幕后那些高耸入云的靠山,随随便便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的。”
陈平安笑了笑,是真心觉得这些话,挺有意思,又为自己多提供了一种认知上的可能性,如此一来,双方这条线,脉络就会更加清晰。
陈平安这一笑,屋内剑拔弩张的氛围便淡了几分。
陈平安伸手示意炭雪坐下说话,他则转身径直走向书案,后背就这样留给了她。
炭雪既没有出手,也没有挪步:“既然陈先生是喜欢讲规矩的读书人,我就站着说话好了。”
陈平安坐回椅子,拿着炭笼,伸手取暖,搓手之后,呵了口气:“与你说件小事,当年我刚刚离开骊珠洞天,远游去往大隋,离开红烛镇没多久,在一艘渡船上,遇见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读书人,他也仗义执言了一次,明明是别人无理在前,却要拦阻我讲理在后。我当年一直想不明白,疑惑一直压在心头,如今归功于你们这座书简湖,其实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了,他未必对,可绝对没有错得像我一开始认为的那么离谱。而我当时至多至多,只是无错,却未必有多对。”
陈平安笑着伸出一根手指,画了一个圆圈:“江湖上,喝酒是江湖,行凶是江湖,行侠仗义是江湖,腥风血雨还是江湖。沙场上,你杀我我杀你,慷慨赴死被筑京观是沙场,坑杀降卒十数万是沙场,英灵阴兵不愿退散的古战场遗址也是沙场。庙堂上,经国济民、鞠躬尽瘁是庙堂,干政乱国、豺狼当道是庙堂,主少国疑、妇人垂帘听政也是庙堂。有人与我说过,在藕花福地的家乡,那边有人为了救下犯法的父亲,呼朋唤友,杀了所有官兵,结果被视为是大孝之人,最后还当了大官,青史留名。又有人为了朋友之义,听闻朋友之死,奔袭千里,一夜之中,手刃朋友仇人满门,月夜抽身而返,结果被视为任侠意气的当世豪杰,被官府追杀千里,路途中人人相救,此人生前被无数人仰慕,死后甚至还被列入了游侠列传。”
陈平安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我一开始同样不以为然,觉得这种人给我撞上了,我两拳打死都嫌多一拳。只是现在也就想明白了,在当时,这就是整个天下的民风乡俗,是所有学问的汇总,就像在一条条泥瓶巷、一座座红烛镇和云楼城的学问碰撞、融合和显化,这就是那个年代、举世皆认的家训乡约和公序良俗。只是随着光阴长河的不断推进,时过境迁,一切都在变。我如果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甚至一样会对这种人心生仰慕,别说一拳打死,说不定见了面,还要对他抱拳行礼。
“有个老道人,算计我最深的地方,就在于这里。他只给我看了三百年光阴流水,而且我敢断言,那是光阴流逝较慢的一截,而且会是世道相较完整的一段河水,刚好看得尽兴,不多也不少,少了,看不出老道人推崇的脉络学问的精妙,多了,就要重返一个老先生的学问文脉当中去了。”
陈平安似乎如今十分畏寒,耷拉着肩头,双手不离开炭笼片刻,微笑道:“你也好,刘志茂也罢,比起他与另外一个‘年轻’道士,那些真正站在山巅的道家神仙,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止啊。”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点了点炭雪那边:“本性本心之中,应该有那么一块心田,最泥泞不堪,任你源头活水再清澈,就像沟渠之水,只要流进了田地,就会浑浊起来。比如几乎所有人,内心深处,都会自相矛盾而不自知。书简湖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与当年三四之争,皑皑洲的无忧之乡,刚好是两个极端。怎么,是不是听不懂?那我就说点你勉强听得懂的。
“遇上对错之分的时候,当一个人置身事外时,不少人会不问是非,而一味偏袒弱者,对于强者先天不喜,无比希望他们跌落神坛,甚至还会苛责好人,无比希望一个道德圣人出现瑕疵,同时对于恶人偶然的善举,无比推崇,道理其实不复杂,这是我们在争那个小的‘一’,尽量均衡,不让一小撮人占据太多,这与善恶关系都已经不大了。再进一步说,这其实是有益于我们所有人,更加均衡分摊那个大的‘一’,没有人走得太高太远,没有人待在太低的位置,就像……一根线上的蚂蚱,大一点的,蹦得高和远,孱弱的,被拖曳前行,哪怕被那根绳子牵扯得一路磕磕碰碰,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却能够不掉队,可以抱团取暖,不会被鸟雀轻易啄食,所以为什么天底下那么多人,喜欢讲道理,但是身边之人不占理,仍是会窃窃欣喜,因为此处心田的本性使然。当世道开始变得讲理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不讲理反而成了安身立命的本钱时,待在这种‘强者’身边,就可以一起争取更多的实物,所谓的帮亲不帮理,正是如此。顾璨娘亲,待在顾璨和你身边,甚至是待在刘志茂身边,反而会感到安稳,也是此理,这不是说她……在这件事上,她有多错。只是起先不算错的一条脉络,不断延伸出去,如藕花和竹子,就会出现各种与既定规矩的冲突。但是你们根本不会在意那些细枝末节,你们只会想着冲垮了桥梁,填满了沟壑,所以我与顾璨说,他打死的那么多无辜之人,其实就是一个个当年泥瓶巷的我陈平安,和他顾璨。但他一样听不进去。
“我在这里,做了这么多,迟早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就是要他顾璨瞪大眼睛,好好看着,道理不听,随你去。可我陈平安在这里,除了帮他、更是帮自己纠错弥补之外,也要让他明白一个书本之外的道理:在书简湖,最多两年,当一个修士站在一个高位后,根本不用靠着滥杀无辜来立威,一样能够活得比他顾璨更安稳,站得更高。”
炭雪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怎么,又要说我是靠山众多,手里法宝太多?你和顾璨跟我没法比?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是如何抓住这些的?一个字一个字说给你们听,你们都不会明白的,因为说了,道理你们都懂,就是做不到,是不是很有意思?本心使然,你们在心性定型如瓷器胚胎的时候,身边又无劝化之人。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就算有那么一个人,我看也是白费功夫。说这些,已经无补于事。重要的是,你们甚至不懂怎么当个聪明一点的坏人,所以更不愿意、也不知道怎么做个聪明一点的好人。”
那条小泥鳅咬紧嘴唇,沉默片刻,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陈平安,你不要逼我在今天就杀了你!”
陈平安微微偏移脑袋,笑问道:“为什么要杀我?杀了我,你和顾璨,还有春庭府,不等于少掉一座靠山了吗?看看,刚才说你傻,坏都坏得愚蠢,还不承认。”
炭雪脚底下响起靴子轻微摩挲地面的声音。
陈平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指了指隔壁少年曾掖的住处:“那边就是一个好人,一样年纪不大,学什么东西都很慢,可我还是希望他能够以好人的身份,在书简湖好好活下去,只是并不轻松,不过希望还是有的。当然,如果当我发现无法做到改变他的时候,或是发现我那些被你说成的城府和算计,依旧无法保证他活下去的时候,我就会由着他去,以他自己最擅长的方法,在书简湖自生自灭。”
曾经有个细节,陈平安拎了竹椅,曾掖却浑然不觉,忘记拎起竹椅入屋。如果说这还只是少年曾掖不谙世情,年纪小,性情淳朴,眼睛里头看不到事情,那么在修行之时,竟然还会分心,追随陈平安的视线望向窗外,这就让陈平安有些无奈了。但一样可以解释,因为少不更事,欠缺足够的磨砺,一样可以等待曾掖的成长。棋盘上,每一步都慢而无错,就不用多想胜负了,终究是赢面更大。可万一老天爷真要人死,那只能是命,就像陈平安对曾掖的说那句话,到了那个时候,只管问心无愧,去怨天尤人。
但是最让陈平安感慨的一件事,是需要他察觉到了苗头,不得不把话挑明了,不得不第一次在心性上,悄悄敲打那个心思微动的少年,直白无误地告诉他,双方只是买卖关系,不是师徒,陈平安并非他的传道人和护道人。
要说曾掖秉性不好,绝对不至于,恰恰相反,历经生死劫难之后,对于师父和茅月岛依旧抱有感情,反而是陈平安愿意将其留在身边的根本理由之一,分量半点不比曾掖的修行根骨、鬼道资质轻。
可即便是如此这么一个曾掖,能够让陈平安依稀看到自己当年身影的书简湖少年,细细探究,同样经不起稍稍用力的推敲。
与顾璨性情看似截然相反的曾掖,他接下来的一言一行与心路历程,原本是陈平安要仔细观察的第四条线。可是真正事到临头,陈平安依旧违背了初衷,还是希望曾掖不要走偏,希望在“自己抢”和“别人给”的尺子两端之间,找到一个心性不会摇摆的立身之点。
不过没关系,插手的同时,更改了那条脉络的些许走势,线还是那条线,稍稍轨迹扭转而已,一样可以继续观看走向,只是与预期比出现了一点偏差而已。
相较于眼前女子的鲜血淋漓,多半只会一条道走到黑,曾掖这条线,少年的人生,还是充满了无数种可能,犹有向善的机会。
至于曾掖的心田之水,会不会哪天遭遇灾厄劫难,结果从纯善之地流向针锋相对的极端自我,陈平安同样不会勉强。
规矩之内,皆是自由,都会也都应该付出各自的代价。
人力终有穷尽时,连顾璨这边,他陈平安都认输了,只能在止杀止错的前提下,与顾璨做了相对彻底的切割和圈定,开始为了自己去做那些事情。
多出一个曾掖,又能如何?
陈平安神色恍惚。
当年在骊珠洞天,在那座小镇木栅栏门口那边,门内是个还穿着草鞋的泥腿子少年,门外是蔡金简、苻南华、清风城许氏、正阳山搬山猿,和那个嚷着要将披云山搬回家当小花园的女孩。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接触到小镇以外的远游外乡人,个个都是山上人,是凡夫俗子眼中的神仙。好在那些人里边,还有个说过“大道不该如此小”的姑娘。
陈平安到了书简湖。当自己的善与恶,撞得血肉模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心镜瑕疵是如此之多,是如此破碎不堪。
比如必须要开始承认,自己就是山上人了,至少也算半个。不然只是因为搬山猿那些存在,就一直在内心排斥自己,这就是大道之缺。所以当年在藕花福地,在光阴长河之中,搭建起了一座金色长桥,可是陈平安的本心,却明明白白会告诉自己,只要真的走了上去,桥就会塌,他肯定会坠入河中。
陈平安叹了口气:“一次转身,这次走神,小泥鳅,我给了你两次机会,结果你还是不敢杀我啊?”
炭雪冷声道:“不还是在你的算计之中?按照你的说法,规矩无处不在。在这里,你藏着你的规矩,可能是偷偷布下的隐蔽阵法,可能是那条天生克制我的缚妖索,都有可能……再说了,你自己都说了,杀了你,我又没什么好处,白白丢了一座靠山,一张护身符。”
陈平安笑道:“这算不算我道理说通了?”
她满脸讽刺:“那你是不是要说我这种人,是只会拣选自己想要的道理?”
陈平安轻轻摇头。
炭雪皮笑肉不笑道:“先生何以教我?炭雪洗耳恭听。”
陈平安开口道:“你又不是人,是个畜生而已。早知道如此,当年在骊珠洞天,就不送给小鼻涕虫了,煮了吃掉,哪有现在这么多破事烂账。”
炭雪微笑道:“我就不生气,偏偏不遂你愿,我就不给你和我做切割与圈定的机会。”
陈平安啧啧道:“有长进了。但是你不怀疑我是在虚张声势?”
她摇头道:“反正开诚布公谈过之后,我受益匪浅。还有一个道理,我已经听进去了,陈大先生如今是在为自己了,做着善人善举,我可做不到这些,但是我可以在你这边,乖乖的,不继续犯错便是了,反正不给你半点针对我的理由,岂不是更能恶心你,明明很聪明,但是也喜欢守规矩、讲道理的陈先生?杀了我,顾璨大道受损,长生桥必然断裂,他可不如你这般有毅力有韧性,是没办法一步步爬起身的,恐怕一辈子就要沦为废人,陈先生当真忍心?”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小鼻涕虫怎么跟我比?一个连自己娘亲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连一条大道相连的畜生是怎么想的,连刘志茂除了手腕铁血之外是怎么驾驭人心的,连吕采桑都不知道如何真正拉拢的,甚至对傻子范彦都不愿多去想一想到底是不是真的傻,连一个最糟糕的万一,都不去担心考虑,这样的一个顾璨,他拿什么跟我比?他如今年纪小,但是在书简湖,再给他十年二十年,还会是如此不会多想一想。”
一番言语,说得云淡风轻。
陈平安背靠椅子,双手暖洋洋的:“世事就是这么古怪,我杀黄鳝河妖,反而有业障在身,顾璨在书简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竟然也杀对了一些人,当然只是很小一撮人,大因果之外,反而增添了一点点福报。你们书简湖,真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地方,如果不针对那些凡夫俗子,只对山泽野修大开杀戒,估计全部杀光了,至少也是功过相抵的结果?当然,我不敢断言,只是无聊时候的一个猜测。”
哭笑不得。这个说法,落在了这座书简湖,可以反复咀嚼。活人是如此,死人也不例外。
炭雪还是笑眯眯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又不是陈先生,可不会在乎。至于骂我是畜生,陈先生开心就好,何况炭雪本来就是嘛。”
陈平安灿烂笑道:“我以前,在家乡那边,哪怕是两次游历千万里江湖,一直都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哪怕是两个很重要的人,都说我是滥好人,我还是一点都不信。如今他娘的到了你们书简湖,老子竟然都快成为道德圣人了。狗日的世道,狗屁的书简湖规矩。你们吃屎上瘾了吧?”
年轻的账房先生,语速不快,虽然言语有疑问,可语气几乎没有起伏,依旧说得像是在说一个小小的笑话。
炭雪掩嘴娇笑:“陈先生有本事与顾璨说去,我是听不进去的,只会当作耳旁风。顾璨如今心性不稳,不如挑某个雪后的大太阳下,陈先生与小鼻涕虫坐在小竹椅上,一个说,一个听,就像之前在饭桌上嘛。顾璨如今多半是愿意听的了,可能还是不会当真,但好歹愿意听一听了。”
陈平安点点头:“我会考虑的。与你聊了这么多,是不是你我都忘了最早的事情?”
炭雪点头笑道:“今儿冬至,我来喊陈先生去吃一家人团团圆圆的饺子。”
陈平安也再次点头:“至于我,是答应顾璨,要送你一件东西。拿着。”
是那块篆刻有“吾善养浩然气”的玉牌。
炭雪皱了皱眉头,心意微动,没有伸手去接住那块“火炭”,只是将其悬停在身前,一脸疑惑。
骤然之间,炭雪心中一悚,果不其然,地面上那块青石板出现微妙异象,不仅如此,那根缚妖索一闪而逝,缠绕向她的腰肢。
她冷笑不已,然后遍体生寒。
低头望去,抬头看去,一根极其纤细的金线,从墙壁那边一直蔓延到她心口之前,然后有一把锋芒无匹的半仙兵,从她身躯贯穿而过。
陈平安伸手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一颗水殿秘藏的丹丸,吞咽而下,然后将瓷瓶轻轻搁在桌上,先在嘴边竖起手指,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劝你别出声,不然立即死。”
炭雪丝毫不敢动弹,被一把半仙兵洞穿了心脏,哪怕是巅峰状态的元婴,都是重创。
陈平安对于她的惨状,无动于衷,只是默默消化、汲取那颗丹药的灵气,缓缓道:“今天是冬至,家乡习俗是会坐在一起吃顿饺子。我先前与顾璨说那番话,自己算过你们元婴境蛟龙的大致痊愈速度,也一直探查顾璨的身体状况,加在一起判断你何时可以登岸,我记得春庭府的大致晚饭时间,以及想过你多半不愿在青峡岛修士眼中现身,只会以地仙神通来此敲门找我的可能性,所以不早不晚,大概是在你敲门前一炷香时,我吃了足足三颗补气丹药。你呢,又不知道我的真正根脚,仗着元婴境修为,更不愿意仔细探究我的那座本命水府,所以你不知道,我这会儿全力驾驭这把剑仙,是可以做到的,就是代价稍微大了点,不过没关系,值得的。比如刚才吓唬你一动就死,其实也是吓唬你的,不然我哪有机会补充灵气。至于现在呢,你真是会死的。”
陈平安站起身,绕过书案,一招手,驾驭那块玉牌从地上飞起,轻轻握在手中。
似乎根本不怕那条泥鳅的垂死挣扎和临死反扑,就那么直接走到她身前几步外,笑问道:“元婴境界的空架子,金丹境地仙的修为,真不知道谁给你的胆子,光明正大地对我起杀心。有杀心也就算了,你有本事支撑起这份杀心杀意吗?你看看我,几乎从登上青峡岛开始,就开始算计你了,直到刘老成一战之后,认清了你比顾璨还教不会之后,就开始真正布局。在屋子里边,从头到尾,都是在跟你讲道理,所以说,道理还是要讲一讲的。没用?我看很有用。只是与好人坏人,讲理的方式不太一样,很多好人就是没弄清楚这点,才吃了那么多苦头,白白让这个世道亏欠自己。”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却不是握住那把剑仙,而是以掌心抵住剑柄,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往前推去。剑身不断向前。
陈平安道:“其实我吃了那颗丹药,也没法真的杀你,现在,嗯,应该是真的了。你不信的话,不如挣扎一下,试试看?你们混书简湖的,不是就喜欢赌命吗?”
陈平安等了片刻,笑道:“你一点都不聪明,但是运气还算不错。
“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和顾璨这把剑的名字吗?它叫剑仙,陆地剑仙的剑仙。所以我是故意不说的。
“你想一想看,咱们宝瓶洲的上古时代,哪里剑仙出现的次数最多?
“古蜀国。
“为何多剑仙?因为那里蛟龙混杂,最适合剑仙拿来砥砺剑锋。”
陈平安最后说道:“所以啊,你不赌命,是对的,这把剑,其实哪怕我不吃最后那颗丹药,在尝过你的心窍鲜血后,它自己就已经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搅烂你的心窍,根本无需我耗费灵气和心神去驾驭。我之所以服药,反而是为了控制它,让它不要立即杀了你。”
炭雪作为一条天生不惧严寒的真龙后裔,甚至是五条真裔当中最亲近水运的,此时此刻,竟是生平第一次知道何谓真正如坠冰窟。
她满脸哀怜和祈求。
陈平安做侧耳倾听状:“你也有道理要讲?”
陈平安收起那个动作,站直身体,然后一推剑柄,炭雪随之踉跄后退,背靠屋门。
剑仙的剑尖早已穿透屋门,将她就这么死死地钉在门上。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了笑:“但是你问过我,想不想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