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陈平安跟种秋讨教了许多这方天地的武学拳理,受益匪浅。
两人在半路分道扬镳,陈平安挑了一家街边酒肆,要了一壶酒和两碟佐酒小菜,酒是酒肆最贵的那种。
老道人凭空出现,就坐在陈平安对面,热闹的酒肆无一人察觉到不对劲。他身前出现一只酒碗,酒水自己从酒壶倒入碗中,伸手时,手中就多出一双筷子,夹了一块葱炒鸡蛋吃得津津有味,笑道:“是不是才知道你以前太多理所当然了,总觉得自己是个寻常人,只要别人愿意努力,大多数都可以走到你今天这一步?是不是才发现,这很可笑?”
陈平安问道:“老前辈这么空闲?”
老道人也如陈平安这般答非所问:“那你也太瞧不起教你道理、传你拳法的人了。你要是一直依循先前的心境走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成为那人一样的处境,茫然四顾,孑然一身,到时候还不愿意求人,唯恐牵连别人,哈哈,大概一个‘死得其所’还是能够捞到手的。”
陈平安点头道:“如果我不够好,现在就不是坐在这里跟老前辈优哉游哉喝酒了,而是死在这里,死得不明不白,等到下一辈子,哪怕侥幸开窍,但是等我离开藕花福地,不管外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恨不得跟老前辈拼命。”
老道人喝着酒,吃着下酒菜,随口道:“那当然,既然进了藕花福地,如果本事不济,死在陆舫或是丁婴手上,除非是陈清都和老秀才联手,我才会捏着鼻子放你出来,不然你就乖乖待在这里转世吧。所以,你应该敬自己一杯酒,敬自己活了下来。”
在陈平安内心深处,这个老道人比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好不到哪里去。不是说老道人故意针对他陈平安,事实上陈平安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资格;也不是老道人的有些道理不对,陈平安只是纯粹不喜欢那种感觉,甚至他们都不是山上人看着蝼蚁的眼神,更像是一个人在看待自己养的鸡崽儿,是养肥了宰掉吃还是继续养着,只看他们的心情。不过也有可能是陈平安站得还不够高,根本看不见他们眼中的人间风景。
陈平安喝了一碗酒。且不谈江湖好不好,藕花福地的酒水是真不咋的。
陈平安慢慢喝着酒,竟是完全无视了老道人,很用心想着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从泥瓶巷,一直想到了曹晴朗门外的那条巷子。
原来人世间,每个人脚下都有无数条岔路。要善待自己,才能善待人间。
可是这很难啊。心中不平事,可以酒浇之,可世间那么多不平事,又当如何?我陈平安以后,拳越来越高,剑越来越快,那么本事越大,见到了别人的不平事,难道就要事事都去管一管?可要是不管,心里的坎如何过?不也是一桩不平事吗?会不会辜负了齐先生,辜负了书上的道理,辜负了自己是李宝瓶的小师叔?但是我也要报仇,要完成与剑灵姐姐的约定;要练拳,成为七境武夫;要练剑,修了长生桥去当大剑仙;要读书,要做齐先生那样的人;我还要娶那么好的姑娘做媳妇……
怎么办呢?万千道理不去想,醉倒再说!
陈平安扑通一声,脑袋重重摔在酒桌上。睡梦中,好像有人问他见过最大的江河后觉得如何,他醉醺醺笑哈哈回答说水那么大,鱼儿一定大,以前小宝瓶总抱怨自己的鱼汤太淡,下次一定钓一条大鱼,加足够的盐!
老道人嘴角扯了扯,不再以道法从壶中汲取酒水,而是亲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又问道:“那么多高山,风光如何?”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桌上,依旧醉话连篇,喃喃而语:“我不知道啊,不过书上有句话,我见青山多妩媚……可是我走过很多山路,雨雪天气难走,太难走了……”
老道人放下酒杯,望着陈平安,没好气道:“齐静春怎么教出这么个酒鬼?”
陈平安醒来的时候已是月上梢头,兴许是自己悬刀佩剑,酒肆掌柜没敢赶人,捏着鼻子由着这么个游侠儿占着茅坑不拉屎,陈平安便多给了他些银子。天降一笔横财,老掌柜挺乐呵。陈平安慢慢踱步回到状元巷,青楼生意冷冷清清,百无聊赖的娇艳女子们慵慵懒懒地趴在栏杆上,陈平安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些女子的脂粉梳妆淡了许多,却比以往的浓妆艳抹似乎更好看一些。一路上,多有女子在楼上搭讪和调侃,还有一个直接丢了绣帕给陈平安,嚷嚷:“俊小哥儿,上来坐坐,姐姐请你喝茶,坐姐姐腿上。”她所在青楼和附近勾栏的女子顿时开始起哄,荤话不断。
陈平安轻松躲过了那块绣帕,只是回头看了眼,又回去捡起来,卷成团轻轻抛还给那名女子。街上青楼女子们先是沉默,然后哄然大笑起来。
陈平安心如止水,走回了那条巷子。街巷拐角处站着寻常市井装束的一男一女,年纪不大,不到三十岁,但是呼吸绵长,气息沉稳,在藕花福地应该属于天赋好、底子也打得不错的年轻高手,当然比起笑脸儿钱塘、簪花郎周仕这些天才,差距还是很大。
两人自报名号,是国师种秋直接统辖的京师谍子。男子交给陈平安两个包裹,装了他们从邻近一座坊市书肆搜集回来的失窃书籍,还有就是从工部衙门拣选出来的有关桥梁建造的书。女子则递给陈平安一封秘密档案,关于蒋姓书生和琵琶妃子。
陈平安发现这两人交给自己东西的时候,无论是心境还是双手都很不稳。他对他们笑了笑,道谢之后就走向曹晴朗那栋宅子。
当街击杀粉金刚马宣和琵琶女,之后差点击杀鸟瞰峰陆舫,打败国师种秋,最后打死魔教太上教主丁婴。对于这些南苑国游走在朝廷和江湖边缘的谍子而言,就像当时老将军吕霄在城头上亲眼见到俞真意和女冠黄庭巅峰一战后,会情不自禁地感慨一句“真神仙也”,陈平安如今在这里,比起丁婴声势最盛时犹胜一分。
等到陈平安缓缓走到院门,推门而入,年轻女子这才吐出一口气,原来她始终憋着口气不敢喘,细细微微轻声道:“原来真的这么年轻啊。”
男子有些无奈,没说话。
女子笑道:“长得真好看。”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有些赧颜。
就在此时,陈平安突然退出院子,身体后仰,对女子伸出拇指,微笑道:“好眼光。”
女子呆若木鸡,便是那个不苟言笑的男子都有些措手不及。
等到关门声轻轻响起,女子猛然捂住脸庞,狠狠跺脚。
男子叹了口气。其实她平时不这样犯痴,担任谍子七年以来,擅长潜伏,向来缜密沉稳,为南苑朝廷立下很多功劳,就连种国师都对她青眼有加,这次两人负责盯梢北晋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足可见种秋的信任。
院子里,曹晴朗和尚且不知姓名的小女孩坐在小板凳上,两个同龄人没聊天,小女孩正在嗑瓜子,应该是跟曹晴朗讨要的,瓜子壳随手丢了一地。见到陈平安后,她有些慌张,陈平安瞥了眼地面,她立即将手中瓜子放入兜里,然后收拾起来。
陈平安跟曹晴朗打过招呼后就去了屋子,点燃油灯,打开两个包裹。被小女孩贱卖的书籍都完好无损,陈平安将它们重新叠放在桌上,工部衙门那些书籍则放在另外一边。两座小书山,一左一右,如门神拱卫。陈平安打开那封秘档,上边详细记录了蒋姓书生和琵琶妃子的各自过往。快速看完后,陈平安将秘档重新放回信封,夹在一本书内,开始复盘这场莫名其妙的棋局。
这次进入藕花福地,虽然险象环生,但是收获颇丰。
与武学大宗师种秋一战,不但成功破开四境瓶颈,第二场交手,种秋当时还自降身份主动喂拳,帮助自己稳固五境境界。虽然说种秋也有自己的考量,猜测到丁婴和俞真意极有可能联手布局,不愿让他们得逞,但是不管如何,种秋无论是宗师气度、武夫实力还是心性,都让陈平安心生佩服。
之后与丁婴一战,酣畅淋漓,而且一波三折,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握剑迎敌,果然纯粹武夫还是要在生死一线砥砺体魄,即便陈平安不清楚浩然天下其他武人的五境,但是自认自己的五境底子打得相当不错。这是立身之本,陈平安再财迷都万金不换。
退一万步说,哪怕这趟藕花福地之行依旧搭建不起长生桥,那也不亏。比起之前希望去古战场遗址或是武圣人庙碰运气跻身五境,结果已经好了太多太多。
不过形势一片大好之下同样暗藏凶险,问题就在于被丁婴的阴神金身从牯牛山之巅打到牯牛山之外的大坑中,尤其是最后的“雷池”底下,藕花福地被牵扯到牯牛山一带的磅礴灵气和破碎武运,海水倒灌,一股脑涌入陈平安体内,渗入魂魄,陈平安依稀察觉到自己的心湖上像是泛起了一阵雾霭,萦绕不散,雷电交织,如蛟龙蛇蟒腾云驾雾,并且有一道道剑光在雾霭中一闪而逝,仿佛是在剑斩蛟龙。
所幸这些与纯粹武夫一口真气相冲突的灵气在偏远藩镇割据,暂时没有揭竿而起。毕竟在浩然天下,练气士和纯粹武夫从一开始就是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武夫要散尽体内灵气提炼出宛若火龙巡狩四野的纯粹真气,而练气士的第一步则是天地灵气,多多益善,之后无非是去芜存菁,开疆辟土,将一座座气府窍穴打造成府邸城池,成为自身的小洞天,如大江大河旁边的巨湖,无论是洪涝泛滥还是枯水期,练气士都能够始终勾连自身和天地,灵气源源不断,最终辟出丹室,结成金丹客,之后温养出阴神和阳神,最终成就一方地仙境界。
目前陈平安体内的格局就是纯粹真气与天地灵气两军对垒,各自结阵,堪堪维持住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陈平安收起思绪,拿起桌旁的养剑葫,喝了口酒。
真是毁长生桥容易建长生桥难,一想到自己差点死在这儿,陈平安就难免后怕。即使藕花福地的一甲子不等于浩然天下的六十年光阴,可肯定会错过跟宁姑娘的十年之约。十年之后,李宝瓶、李槐他们都该多大了,在这期间会不会被人欺负?还有去了书简湖的顾璨呢?刘羡阳会不会衣锦还乡,回到小镇却找不到自己?龙泉郡的落魄山竹楼和泥瓶巷祖宅,还有骑龙巷的铺子怎么办?
陈平安站起身,很快院门口就传来敲门声。枯瘦小女孩邀功一般跑到陈平安偏屋,正要提醒陈平安有客来访,屋门已经打开。陈平安看到那名南苑国女谍子站在院门外,捧有一个长条盒子。他走过去,她轻声解释道:“这是琵琶妃子的遗物,国师刚刚命人拿来,让我交予陈仙师。”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她已经微红着脸落荒而逃。曹晴朗看着这一幕,只是好奇。枯瘦小女孩则眼珠子滴溜溜转起来,若有所思。
陈平安将那把琵琶放回屋子,曹晴朗回自己屋子挑灯夜读,小女孩继续坐在板凳上嗑瓜子,这次学乖了,瓜子壳没敢天女散花似的胡乱丢地上,全在脚边堆着。
陈平安走向板凳,发现曹晴朗将蒲扇留在了凳子上,轻轻拿起,落座后,对小女孩说道:“你可以回家了。”
枯瘦小女孩嗑着瓜子,眨了眨眼睛,摇头道:“家?我没有家啊,我就是个小乞丐,哪来的家。乞丐里坏人可多了,经常打我,我年纪太小,吃不饱饭,力气更小,可打不过他们。京城的好地儿都给他们霸占了,我争不过,只能自己随便找地方住,比如桥底下啊,有钱人家的石狮子上边啊。”
陈平安问道:“你爹娘呢?”
枯瘦小女孩嗑着瓜子笑道:“早死啦。我不是京城人,家乡离这边有好几千里远哩。遭了瘟疫,我那会儿还小,跟着爹娘逃难,娘亲死在了路上,爹带着我到了京城。京城里的官老爷们还不错,在城外搭了好多粥铺,我爹是喝了一大碗粥后才死的。”
陈平安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枯瘦小女孩吃完了瓜子,伸出两只手掌,勾起一根小拇指晃了晃:“九岁啦。”
陈平安不再说话,枯瘦小女孩哈哈笑了几声:“我看着是不像九岁,对吧?没法子,饿的,个子长不高。上回你看到送我小雪人的人没,她才六岁多呢,个子就比我还要高一些了。这院子里的小夫子,那个曹晴朗,岁数也比我小呢。”
陈平安轻轻摇晃蒲扇,显得无动于衷,冷漠无情。
枯瘦小女孩其实一直在打量陈平安的脸色和眼神,见他这副模样,她在肚子里腹诽不已:有钱人果然没一个是好东西!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死活,明明是个很厉害的大人物,手指缝里漏出一点银子就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了,偏偏就是不肯。
她已经九岁,却瘦小得像是五六岁的孩子。对此,陈平安并没有觉得奇怪,因为他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一直到离开泥瓶巷和小镇,去了姚老头的龙窑当学徒,个头才开始蹿上去,在那之前,陈平安比同龄人要矮半个脑袋。
陈平安今天就一直没有摘下痴心和停雪,于是哪怕坐在小板凳上,还是很有威严,这才是今夜让枯瘦小女孩一直特别老实本分的原因。
蒲扇摇晃,清风阵阵,陈平安问道:“你偷走那些书,卖了多少钱?”
枯瘦小女孩皱着脸,想要挤出一些眼泪,可是做不到,只好抬起一只手掌,带着哭腔喊冤道:“我真没有偷书,我可以发誓,要是说了谎,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陈平安笑问道:“你说了谎,是谁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好像没说清楚。”
枯瘦小女孩脸色微变,干笑道:“当然是我啊,还能是谁?”
陈平安点点头:“那么你是谁?姓什么名什么?”
枯瘦小女孩弯腰低头,用手指拨弄着那堆瓜子壳:“有个姓,还没名字呢,爹娘走得早,来不及给我取名。”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笑脸灿烂,“不过爹跟我说过,我们家里祖上有钱得很,出过很大很大的官,管着好几千人哩。”
陈平安停下蒲扇,晃了晃酒葫芦:“想不想爹娘?”
枯瘦小女孩脱口而出道:“想他们做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了。”
大概是觉得这么说会不讨喜,她又立即改口:“其实还是很想的,这不,我就经常做梦梦到他们,可惜还是瞧不清他们的样子。每次梦到他们,我早上醒过来的时候都一脸眼泪呢,可伤心啦。”
陈平安转头望向她,她又伸出手掌:“我发誓!”
陈平安问道:“你真不怕有老天爷啊?”
枯瘦小女孩有些恼火,但是不敢顶撞这个家伙,赶紧低下头,嘟囔道:“有个屁的老天爷。”
陈平安站起身,放下蒲扇,走出院子,有一人站在街巷拐角处,头顶银色莲花冠,稚童容貌和身高,斜背着一把长剑。
陈平安走到拐角处,那人已经退到街对面,算是表明一种态度:并非登门寻衅,而是有事相商。
俞真意微笑道:“我这次折返,回到南苑国京城,是为一公一私。公事是想要跟种秋商量一下,让他交出那本五岳图集,我和湖山派可以迁入南苑国,并且不跟种秋争抢国师之位。私事则是想问一问你手上有没有谪仙人所谓的神仙钱,我愿意拿东西跟你交换,只要藕花福地有的,我都可以帮你找到。”
陈平安反问:“我如果真想要,难道我自己找不到?”
俞真意摇头道:“你何必虚耗光阴,我终究比你更熟悉藕花福地的四国江湖和庙堂。修道之人,光阴最值钱。”
牯牛山一带的灵气汇聚,那是老道人以通天术法将藕花福地的所有灵气移山倒海而来,绝非常态,可谓百年难遇,但是谪仙人的三种神仙钱却是天地灵气的具象化,一心证道长生的俞真意急需此物,并且也只有他出得起价格。
俞真意指了指身后背负的琉璃飞剑:“陈平安,除了这把剑可以拿来跟你换神仙钱外,我还可以亲自帮你收集遗落在藕花福地的谪仙人遗物,甚至可以帮你拿来唐铁意、云泥和尚等人新获得的法宝。而且你是纯粹武夫,丁婴的魔教三门、童青青的镜心斋这些武林圣地收藏了大量武学秘籍,说不定其中就有你能看上眼的。”
陈平安问道:“你这次入京,肯定是先找的我。我可以确定,你是真心想要做成这桩买卖,但你也想要借势压下种国师吧?一旦我点了头,种国师和南苑国就会有压力。再者,你所谓的亲自帮我搜集武学秘籍,何尝不是以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的名头压下整个江湖,任由你找寻那些谪仙人的术法残篇?不然的话,你俞真意一人,哪怕实力再高,还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毕竟武疯子朱敛和魔教丁婴都是前车之鉴。”
俞真意没有否认,点头道:“可你还是会因此受惠,并且从头到尾,根本不需要你抛头露面,恶人我一人来做。”
陈平安拔出狭刀停雪,俞真意背后琉璃飞剑嗡嗡颤鸣,亦是准备出鞘。他脸色阴沉,没有想到陈平安如此不可理喻。
但是接下来,陈平安用刀尖在地上刺出两个小洞,然后在两点之间划出一条弧线,收刀入鞘后,问道:“初衷是好的,你所希冀的结果也是好的,但这是你不择手段行事的理由吗?”
俞真意瞥了眼陈平安脚下的那条弧线,收起视线,淡然道:“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今日之失,他日之得,有大小之分,而且极为悬殊,我问心无愧,为何不做一做?在此期间,死掉榜上几个十几个人算得了什么?你知道因为谪仙人,历史上枉死了多少万人吗?不说那些惨绝人寰的战事,只说你见过的榜上十人,周肥祸害了多少人?”
陈平安点头道:“我翻了很多书,不敢说全部知道,但是知道不少,光是历史上可能因为谪仙人而引发的战事名称,我现在就能报出六十多场。”
俞真意不再说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蹲下身,用手指加了两条线,一条直线,一条位于弧线和直线之间,弧度更小。他站起身道:“我不苛求你俞真意当道德圣人,也没这本事,目前都不好说你就是错的。但是抛开这些不去管,我不会跟你做买卖。神仙钱我有,而且有不少,但是一枚都不会卖给你。”
俞真意眯起眼:“哦?”
陈平安笑道:“怎么,不爽了?很好,那么我现在挺爽的。”
俞真意突然展颜一笑:“希望我们后会有期。”琉璃飞剑瞬间出鞘悬停在脚边,他踩上飞剑,准备御风离开南苑国京城。至于种秋,不用去找了。如陈平安所揭穿的那样,只有陈平安点头答应,他才有机会说服种秋。
俞真意脚下飞剑才刚刚升空一丈,就听那人笑道:“矮冬瓜,还是别后会有期了。”
俞真意猛然间杀气四溢,调转剑尖,冷冷盯着那个出言不逊的年轻谪仙人。
陈平安神色从容,问道:“给人骂一句矮冬瓜就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修了道法,当了神仙,了不起啊?”他的双手其实已经按住了痴心剑柄和停雪刀柄。
俞真意冷哼一声,御剑攀升,化作一抹长虹破空而去。
陈平安转身走回巷子,那边一个探头探脑的家伙赶紧掉头就跑。
枯瘦小女孩一边跑一边惋惜,要是两人都打得死翘翘了该有多好。
陈平安回到院子,关了门。灶房门口,小女孩坐在板凳上歪着脑袋装睡,曹晴朗则已经熄灯睡觉。陈平安进入屋子,摘下刀剑,开始翻书,翻看那些有关桥梁建筑的事项。
之后一直太平无事,南苑国京城是如此,整个天下好像也差不多。
就这样,从夏天最后一个节气,在陈平安的翻书声中,慢慢悠悠到了立秋。老道人不来找他,他就只能等着。
家乡那座骊珠洞天,曾经是一颗悬挂在大骊版图上空的珠子。倒悬山那块破碎不堪的黄粱福地,也是神仙难寻入口处。天晓得藕花福地到底是什么,在桐叶洲的哪里。
巷子附近那座学塾还是没有开门,枯瘦小女孩死皮赖脸在这边待着,倒是学会了每天挑水扫地,虽然还是偷工减料,能偷懒就偷懒。
一般来说,立秋之后,市井人家就可以盼着中秋月圆了。尤其是孩子,都开始眼巴巴掰着手指头算时日。阖家团圆吃月饼,望着挂在天上的那个大圆盘,欢声笑语。
陈平安这天夜里在院中乘凉,突然发现,自己、曹晴朗、小女孩,好像都不会期待那个中秋节。不过这段时间,曹晴朗笑容多了许多。他有些时候,会真的很烦那个嘴巴跟吃了砒霜一样毒的小女孩,但是烦过之后,该怎么相处还是怎么相处。他不记仇,偶尔还会跟她吵几句,可曹晴朗哪里是她的对手,有一次还给骂得眼眶发红,气得嘴唇颤抖,可当晚她跟他讨要瓜子,他还是默默拿出来给她,说就剩下这么多了。谁知小女孩来了一句:“没了就赶紧去买啊,恁大个人了,还要我教你买东西啊?”又让曹晴朗闷闷不乐了老半天,一晚上没跟她说话。小女孩哪里会在乎这个,自顾自嗑瓜子,与他聊天,从来不管他搭不搭话,她只讲自己想要说的。曹晴朗直翻白眼,最后实在受不了,就去屋里看书,壮起胆子回头瞪了她一眼,可她一回瞪,作势起身要拎着板凳揍人,就吓得他赶忙跑进屋子关了门,然后趴在窗口,看到陈平安瞥了一眼那个坏丫头,那个坏丫头就赶紧端正坐好,解释说是在跟他闹着玩,他便开心笑了起来,开始挑灯看书,这也是陈平安没有赶走小女孩的真正原因。
有一天清晨,突然下起了雨,小女孩拎着不知是井水还是雨水的半桶水,满脸谄媚,回到院子后跟陈平安说学塾开了。
陈平安在这一天,撑着油纸伞,陪曹晴朗一起去学塾。
两人走在小巷中,原本待在屋檐下躲雨的小女孩小跑到院门口,看到陈平安撑着那把雨伞悄悄歪斜向曹晴朗,两人好像聊着天,曹晴朗说得多一些,陈平安就微微笑着,看着曹晴朗。
那一天,她在院门口站了很久。
人心不是街面,能够一场大雨过后就一下子变得干干净净。
京城那场不论在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看来皆是神仙打架的风波依旧涟漪不断:当时陈平安帮种秋教徒弟,阎实景那些凑热闹的朋友就是涟漪之一。老将军吕霄走下城头后跟孙子孙女吹嘘自己跟陈平安是忘年交也是,状元巷附近许多户人家的搬迁更是。丁婴一死百了,俞真意御剑远去,只留下种秋收拾残局。
送了曹晴朗去学塾,陈平安原路返回,撑伞行走在依然寂寥冷清的大街上。
随着朝廷逐渐放松对这座坊市的戒严,街道上已经可以见到稀稀落落的路人,但人气还是很淡,多是一些胆子较大的江湖人士来此瞻仰战场,对着街上那条被陆舫劈出的沟壑啧啧称奇。至于牯牛山一带则仍是禁地,附近出现了许多钦天监官员的身影,俞真意留下的那间简陋茅屋也未拆掉。
一些武林豪侠瞧见了陈平安,只当是跟他们一样来此仰慕宗师风采的人物。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去往那间武馆登门拜访,门房见他不像“挑馆子、砸招牌”的角色,又气质不俗,便不敢怠慢,很快去跟馆主通报。教拳的老师傅亲自出来迎接陈平安,听说是慕名而来,颇为自得,随从弟子亦是觉得脸面有光。主要是关于武馆授拳的章法路数,陈平安说得头头是道,寥寥几句就说到了老人心坎上,显然事先是确实听过武馆名声的。京城武馆,真正的收入还是捞到几条憧憬江湖且兜里有银子的大鱼,有了这些不愁吃喝的富家子弟,武馆才能有油水。吃得住苦、有天赋的弟子是里子,来武馆混个热闹的公子哥是面子,两者缺一不可。
老师傅在正厅款待陈平安,让弟子端上茶水,开始闲聊。聊到涉及武学根本的“校大龙”一事,老人没有深谈,也不会这么不讲究,随便外传细节,只是感慨哪有那么容易找到好苗子,运气好,三年五载;运气不好,十年都碰不着一个。
老师傅还说练拳不单单是强身健体,更像是给学拳之人递兵刃之举,首重武德,不然教出来的弟子武艺越高,若是心性不佳,就喜欢仗势凌人,就越能闯祸,一言不合,三两拳就打死了人,最后还不是要连累门派和武馆。
陈平安又问了一些外家拳拳理,老师傅起先藏藏掖掖,面有难色,陈平安故作恍然,说自己忘了正事,掏出了二十两银子放在手边茶几上,说打算近期在武馆学拳,但是不保证每天都来武馆。老师傅眼前一亮,这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跟陈平安说起了那些最烂大街的拳理。陈平安一一记在心中,尝试着跟《撼山谱》相互佐证。听过了这些粗浅拳理,陈平安终于下定决心,搜集这方天地的武学,从低到高,不用太多,以后练拳之余可以随手翻翻,说不定有意外之喜。就像之前撼山拳的六步走桩,融合种秋的顶峰大架,就成功让陈平安一举破开四境瓶颈,而且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尤其是那种丁婴走入白河寺大殿、种秋第一次露面走向自己的“气势”,此方天地所谓的天人合一,陈平安觉得大有玄机,说不定返回浩然天下后,还有额外的裨益。而且极有可能,将来五境破六境,契机就在这其中。陈平安猜测离开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后,自己会陷入泥泞境地,状况有点类似樊莞尔当初在白河寺大殿外,就是那种身负重石、拖泥带水的迟滞感觉,又有点像是杨老头当初在自己手脚上嵌入四张真气符。
这是陈平安练拳以来第一次“活了”,开始尝试着自己去想得失,迎敌期间悟得种秋的顶峰大架就是例子。
一开始练习撼山拳是为了吊命,那叫一个埋头苦练,按部就班,不敢有丝毫偏差,六步走桩和剑炉立桩练了一遍又一遍,烂熟于心,融入魂魄。哪怕后来在竹楼被崔姓老人授拳,还是老人教什么,我陈平安就学什么。不是说这不好,而是拳练到这一步,若是崔姓老人看在眼中,叫半死不活,已经殊为不易,只是还不够。想要更进一步,更非吃得住苦就能成,需要机缘去开窍,外人不能说,说了反而不灵。
但是陈平安没有意识到,他练拳百万之后才开此窍,可练剑一事,他却早早学会了活学活用。齐先生在古寺那破开粉袍柳赤诚的一剑,剑灵在山水画卷“出鞘”的一剑,自己劈向穗山的一剑,都已经是他的剑,阿良曾说他练剑一定比练拳更有出息便是此理。
教拳或者教剑之人,拳法太高,剑术太高,学拳学剑之人就越难由死到活,其中艰辛坎坷,郑大风就是一例明证:天资足够好,境界已经足够高,堂堂九境武夫,可直到老龙城,在那生死一线,才因为旁观者陈平安的言语,悟出“弟子不必不如师”一理,从而破开瓶颈。
练拳要修心,陈平安两次询问种秋最得意的小弟子阎实景为何不敢出拳,为何种秋没有对阎实景太过失望?并非种秋对他没有寄予厚望,而是陈平安本身已经给出过答案。种秋可说“拳高莫出”四字,阎实景暂时说不得做不到。一样的道理,“迎敌三教祖师,撼山拳意不可退”,陈平安经过千锤百炼之后,可以说得到也做得到,但是阎实景不行,他如今抓不住其中精髓,所以不用强人所难。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需要自己出拳百万、自己行走江湖,才能真正勘破。
通过阎实景和他小师妹的对话,陈平安已经明白自己的“不同寻常”。种秋弟子这样的天之骄子,魔教鸦儿和簪花郎周仕,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性竟然都不如他。但陈平安目前仍未看清楚自己在藕花福地的举世无敌,好在他已经模模糊糊感受到“天人合一”的迹象,这就是踏踏实实的一步,这是纯粹武夫的一大步,浩然天下许多八境、九境武夫都不会有的心境机缘。
陈平安离开武馆后,回到住处,枯瘦小女孩在屋檐下发呆,滂沱大雨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她见到了陈平安后,咧嘴一笑。
陈平安发现她身上有些湿漉漉的雨水,假装没有看到,拿了装有那把琵琶的包裹要去找姓蒋的书生,他的住处和这里隔着三座坊市,并不算近。
等到陈平安离开院子,刚刚走出巷子,鬼鬼祟祟的小女孩便赶紧闩上院门,在屋檐下有模有样“练拳”,是偷学陈平安模仿丁婴和玄谷子的雷法架子,一手摊开朝天,一手握拳在身前,缓缓而行。
两者门槛都极高,一个是这个天下的第一人,一个涉及了练气士的雷法,陈平安暂时都只有粗劣架子而无几分真意,更别提一个连拳都没有学过的小女孩。她学了这套“拳法”之后,便觉得有些无趣,改为其他架势,都是当时她在大街上偷师而来的,有种秋的某一次出拳、陆舫劈开街道的一剑、陈平安的六步走桩。小女孩歪歪扭扭,不得其门而入,更别说学得皮毛了。
胡乱折腾了半天,小女孩呼喝声中,来了一个气势汹汹的回旋踢,结果把自己给摔得不轻,起身后就觉得饿了,一瘸一拐去灶房偷吃东西。她觉得自己已经学得了一身高明武艺,打算等曹晴朗回来后先拿他练练手,当然前提是陈平安不在场。
陈平安在一座屋顶上看着她胡闹,皱了皱眉头,默默离去。
之前她说自己九岁时,还随随便便伸出了双手,其中一只手掌弯曲了一根小拇指,而其余四根手指极其笔直。而且她从水井那边拎桶而回的时候,陈平安细致观察过她的呼吸和脚步。陈平安撑伞走在街上,决定以后不在小院练习走桩。
蒋泉是一名寒族子弟,寒窗苦读十数载,腹有诗书,在家乡是公认的神童和才子,只是输在了科举制艺上,如今虽然落魄,但并未怨天尤人,与同乡合租了一栋宅子,每日依旧勤勉读书,只是眉宇之间愁绪淡淡,读书疲乏之后就会走出巷弄,在街角好似等人。
两名同乡知晓蒋泉的心结所在,今日便带着他去邻近一座坊市购买书籍。说是购买,其实三人都囊中羞涩,不过翻一翻某些版刻不多的圣贤书籍,远远瞅几眼如绝色佳人的孤本善本,解解眼馋罢了。
在掌柜不耐烦的眼神当中,三人悻悻然走出书铺,看到外边站着一个持伞背行囊的年轻男子。男子望向蒋泉,问道:“是蒋泉吗?我是顾苓在京城的亲戚,有事找你。”
蒋泉满脸惊喜,雀跃道:“我是我是,我就是蒋泉,她人呢?”
如今南苑国京城不太安生,她上次去找亲戚借钱后就没了消息,加上他所住临近巷弄还死了人,衙门当时态度恶劣地驱散了旁观众人,卷了铺盖将尸体带走,只听说是个死相凄惨的江湖女子,有人猜测定然是死于恩怨仇杀,这让蒋泉担忧不已,日复一日,这些天连书也静不下心来看了。
那人淡然道:“我们顾家在京城好歹是官宦门庭,虽说顾苓这一房在地方上仕途不振,听说还有人混了江湖,已经好些年没脸皮跟我们联系,这次她主动找上门,一开口就是借钱,家里长辈不太高兴。倒不是在乎这点银子,只是觉得有辱门风,不愿认这个亲戚。顾苓执意要借银子,还信誓旦旦说你肯定可以高中,所以她很快就可以还上银子,你还会将她明媒正娶。家里长辈深知科举不易,岂会相信你一个穷书生可以考中进士,便跟顾苓要了这把琵琶,才愿意借钱给她,同时要求她答应一件事,只有等你考中了进士你们才能见面。如今她已经在返乡路上,也绝对不会与你书信往来。”
那人摘下行囊递给蒋泉,还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里头有银子五十两,还有两张银票,节省一点开销,足够你撑到下一次春闱了,你要是没信心考中,我其实也可以捎话给顾苓,你们俩私奔了便是,一个舍了家风,一个舍了圣贤书,好歹能够在一起过日子,我觉得总好过苦熬三年,到时候被家里长辈光明正大地棒打鸳鸯。对了,家里长辈气愤她钻牛角尖,私底下摔了琵琶,你以后有机会,可以再给她买一把新的。”
蒋泉愣在当场。他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富贵门庭走出的世家子弟。其实他内心一直在打鼓,站在此人身前,他有些自惭形秽。
蒋泉怯生生问道:“你为何帮我?”
那人答道:“我只是帮顾苓,不是帮你。”
蒋泉抱过琵琶,却没有接过钱袋子,好奇问道:“你不是顾家子弟吗,为什么愿意偏袒顾姑娘?”
“既然顾苓那么喜欢你,我就想来看看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人说完沉默片刻,缓缓道,“书上说两情若是久长时……”
蒋泉会心一笑,心里有了点底气,像是在鼓励自己,使劲点头道:“又岂在朝朝暮暮!”然后又摇头,“钱我就不要了,出去摆摊子,帮人写家书、写对联什么的,总能养活自己,没理由收了这钱,让顾姑娘在家族里受气,白白给人看轻了。不过还要麻烦你回家后写封信给她,就说只管等我考中进士!”
说到这里,蒋泉灿烂笑道:“说不定将来还能为她挣一个诰命夫人呢。”又赶紧摆摆手,“这句话你莫要在书信上说了,未必做得到的,我且放在心里,真有那一天,我再带她来找你,要她知道我今儿就有这份心思了。”
那人也是个怪人,仍是将钱塞给蒋泉,说了句怪话:“钱,你一定要收下,这是顾苓的心意,更是天底下最干净的银子。”
其余两名同乡也劝说蒋泉收下。
那人转身离去,蒋泉高声问道:“小兄弟,考中之后,我该怎么找你啊?”
那人转头道:“你如果考中了,自会有人找你,告诉你一切。”
一场小雨又来到人间,蒋泉与两个好友离开坊市,远处,那个送信人就撑伞站在街边一处屋檐下,目送他们渐渐行远。
老道人出现在陈平安身边,笑问道:“怎么不直接告诉他真相?”
陈平安轻声道:“什么都不告诉他,什么都告诉他,以及三年之后,不管蒋泉有没有考中,都让种国师帮我告诉他,我觉得第三种选择,对他和对顾苓都会更好一些。”
老道人又问了个问题,直指人心:“那么哪一种选择,你心里会最好受?”
陈平安回答道:“进入藕花福地之前会选第一种,行走江湖,谁都应该生死自负。这会儿,应该是第二种,可以求一个最简单的问心无愧,不会留下任何心境瑕疵。至于为什么选第三种,我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老道人笑道:“不知道对错是吧?”
陈平安转过头:“怎么了?”
老道人一手按住陈平安肩头,说道:“接下来你就更不知道了。”
下一刻,仿佛是一天的拂晓时分,旭日东升,南苑国京城的宫门之前,皇宫的开门人重重吆喝一声。
老道人笑问道:“知道为何有此传统习俗吗?无论是浩然天下还是藕花福地,差不多都需要这样。”
只得收起伞的陈平安摇头,老道人说道:“皇宫需要借着曙光降临的时分喝退一些冤魂。你觉得是谁的冤魂?”
陈平安还是摇头,老道人又道:“历史上那些冤死的忠臣、枉死的骨鲠之臣、死谏而亡的国之栋梁。”
之后,藕花福地的光阴长河,一年、十年、百年,仿佛都只在老道人的一念之间。
下一刻,老道人带着陈平安见到了一位皓首穷经的老夫子,下笔如有神,却疏于约束子孙,去世的时候,毕生心血被子孙四处兜售无果,气愤之下,干脆付之一炬。
还见到了一位总算在晚年写出了真正富贵诗词的寒族宰相,他的文章不再被世族同僚讥讽为穿金戴银穿草鞋。
另有一位官邸寒酸的中枢重臣,两袖清风,有口皆碑,地方上的亲戚却欺男霸女,人人家缠万贯,他写出的每一封家书却都苦口婆心,告诫家人要勤俭持家,要道德传家,书信内容现世之后,在当世后世皆传为美谈。
一位大雪天在课堂外呵手取暖的北晋国皇子;一个在外横行无忌、恶贯满盈的纨绔子弟,到了家孝顺奶奶,默默帮长辈捂好被角。
一位励精图治、变法改革的松籁国重臣,所用嫡系七八人当中有大半数假借变法之名谋取私利、排除异己,或是揣摩帝心、暗中结党,最终变法失败。那位重臣入狱之后,犹然慷慨,只恨壮志未酬身先死。
一个走投无路的江湖少侠,父母死于仇杀,此后十数年历尽坎坷,忍辱负重,复仇之时杀尽了仇家上下数十口人,快意恩仇。一个小女孩带着一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当时刚好捉迷藏,躲在夹壁之中逃过一劫,最后两个孩子在坟头磕头,立志要报仇雪恨。
同样是两次关于折箱递本的事故,同样是牵涉其中、需要被朝廷问责的县令,一名县令私底下对那驿卒马夫授予锦囊妙计,谎报说是路途上遭遇匪寇,还让那驿卒以刀割伤自己,最终骗过了兵部审查此事的朝廷官员;另外一个,明明是大雪寒冬,道路受阻,驿卒为了完成任务,强行渡河才让递本溺水受损,县令据实上报,结果驿卒被杖一百,流千里,县令被停俸一年,地方评为下评,五年之内升官无望。
之后更是诡谲,光阴长河开始倒流。冯青白与唐铁意称兄道弟,在边关城池上对坐饮酒,拍膝高歌。
陈平安还来到了南苑国京城外,见到了顾苓与蒋泉的初次相逢。女子独自站在大雪中,这一年,她遇到了一个读书人,在她晦暗血腥的人生当中就像又下了一场雪,大地茫茫,干干净净,让她误以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虽然明知道大雪定然消融,她还是那个坏女人,可是能够有这么一场相逢,都算老天爷没亏待她。
一个枯瘦小女孩偶尔会去城外看几眼某个小土包,青草依依。
陈平安最后看到了自己,看自己看了一眼那口水井,看自己两次去往私人书楼翻书看,看自己站在了小巷外院门口,抬起手臂又放下,几次不敢敲门。他与曹晴朗撑伞去往学塾的时候,小女孩站在院门口死死盯着他们的背影,满脸雨水,浑然不觉。
最终,陈平安独自站在屋檐下,手中还拿着那把陪他度过了不知多少年的油纸伞,大街上还下着小雨,老道人已经不在身侧。
对与错,好与坏,是与非,善与恶,陈平安看了许许多多,没有看出一个觉得天经地义的道理来,反而以往许多坚持的道理都没了道理。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桂花岛风波过后,见到了那位当年为陆沉撑船泛海的老舟子,看着自己说了一句:“你想要坏我大道。”
在这之前,哪怕明明知道簪花郎周仕不是真正凶手,他仍然下定决心,按照种秋事后说法,如果真有那五个名额,就用其中一个直接将周仕“收入麾下”,一拳打杀。
在这之前,他对那个枯瘦小女孩充满了厌恶,却不知为何,甚至不愿深思多想。
不过也不是没有半点收获,他开始觉得自己多放了一枚雪花钱,哪怕那枚雪花钱挨着书中那句他认为极其优美的诗句。
雨后天晴,陈平安一路走到那口水井旁,站在那里低头望向井底。
正在此时,小院子里的枯瘦小女孩仰头看向刺眼的太阳。
观道观,道观道。老道人坐在天上看着两人。
与藕花福地衔接的莲花洞天,有位道人坐在池畔,看着三人。
按照某个弟子的说法,他只是闲来无事,便看看别人的小道而已。
陈平安突然收回视线笑了起来,离开水井旁,虽然什么都没想明白,但是想通了一件事情:那个惹人厌的小女孩,得教一教她一些为人的道理了。就从最简单的教起,要是教不懂,教了还是没用,那就不用再管了。可教还是要教的,教过之后,她至少知道了何谓善恶。往后再为恶,或是向善,就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老道人脸色阴沉,心情不算太好,就想着要将陈平安丢出藕花福地。
他竟然没能赢了老秀才!
于是他一挥衣袖,陈平安一步走出了藕花福地,竟到了桐叶洲北晋国外的驿路上,身穿法袍金醴,腰悬养剑葫,唯独没有了背后的长气剑。不过武道境界已是五境,并未与藕花福地一样凭空消失,而且心意相通的飞剑初一和十五如今也在养剑葫内。
陈平安赶紧向四周张望,所幸看到了道路上不远处,莲花小人儿在探头探脑,显然小家伙比陈平安还犯迷糊。
老道人站在他身边道:“按照约定,你可以带走藕花福地的五个人,其中四人我帮你选了。”
他手中拿着四支画轴,随手丢开,在陈平安身前依次排开,悬停空中。其中一幅画卷自行打开,上边画着一位端坐的龙袍男子:“这是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
一名负剑女子——“隋右边,舍弃武学,一样有剑仙资质。”
“魔教鼻祖卢白象。”
“武疯子朱敛。”
“这四人拥有完整肉身和魂魄,在这之前,你就用谷雨钱养着他们,每天丢入画中即可,迟早有一天,他们吃饱喝足就可以走出画卷为你效命,而且死心塌地,至于之后他们的武道境界如何,还是转去修道成为练气士,就看你这个主人的本事了。当然,前提是你养得起他们。”
老道人显然不愿与陈平安多说什么,更不给陈平安插话的机会,一股脑说了这么多,且不等陈平安询问最后一人是谁,他伸手一抓,已经扯出一个枯瘦小女孩,一拍她后脑勺,她摔了个狗吃屎,扑倒在道路上,抬起头后满脸茫然。
陈平安望向这个身材高大的老道人,问道:“长生桥怎么办?”
老道人脸色漠然:“底子已经打好了,之后自己摸索。”
陈平安再问道:“那把长气剑呢?”
老道人望向远处:“我自会还给陈清都。”
陈平安将那四幅画收入飞剑十五当中,与老道人拱手告别。
老道人心情不佳,一步返回藕花福地,瞥了眼与福地接壤的莲花洞天,发现那家伙已经离开池畔,这才笑了起来。
陈平安跟枯瘦小女孩大眼瞪小眼,他叹了口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枯瘦小女孩是个心大的,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拍了拍身上尘土后,仍是笑呵呵回答道:“之前不是说了,我只有姓,爹娘没来得及帮我取名字,我就自己取了个名字,一个字,就叫钱,我喜欢钱嘛。”
陈平安问道:“姓什么?”
枯瘦小女孩挺起胸膛回答道:“裴!就是下边有衣服的‘衣’的那个‘裴’,听我爹说在家乡是大姓哩!姓里头有衣服,名里头有钱,多吉利。”
陈平安一拍额头。姓裴名钱,裴钱,赔钱……难怪自己不喜欢她。
总算离开了深不见底的藕花福地,老道人离开后,陈平安第一件事就是去询问北晋国现在的年份,他真怕书上所谓的“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不然给老道人坑了十年几十年的,又没了长气剑,估计想要报仇都找不到人。
好在问过北晋官道上的商贾之后,陈平安松了口气:从光熹六年变成了光熹七年而已。这会儿桐叶洲也是秋季,与藕花福地的节气大致相当,临近中秋的样子。
陈平安对北晋已经有了心理阴影,不敢再多逗留,一路往北而去。之前久闻太平山的大名,还想着去远远瞧上一眼,现在已经绝无此念,加上和周肥、陆舫以及冯青白这拨谪仙人的关系可不算好,陈平安现在就想着找一处仙家渡口直奔东宝瓶洲。
虽说当初离开家乡,杨老头提醒过五年之内不要返回,但是不回家乡,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去,比如范二在的老龙城、张山峰和徐远霞游历的青鸾国、宋雨烧的梳水国、顾璨的书简湖、李宝瓶他们求学的大隋书院,地方不少。总之,桐叶洲不宜久留。
陈平安收起那把从福地随手带出来的油纸伞,两人行走在官道旁,裴钱一直在好奇张望:“这是哪里?不是南苑国吧?”先前陈平安与人问话,她一句都听不懂。
陈平安点点头。多出这么个小拖油瓶,也是陈平安想要立即离开桐叶洲的原因。带着她不比先前与陆抬结伴游历,一旦遇上打家劫舍的山泽野修会很麻烦。不过一想到陆抬,陈平安心头阴霾更甚。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
山上练气士,尤其是跻身地仙后,往往可以神人掌观山河,虽然不比老道人在藕花福地那么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可到底不是什么让人感到轻松的事情。关于这门神通仙术,将来回到家乡,一定要跟崔姓老人或是魏檗仔细询问一番,有哪些门道和讲究,又有哪些禁忌和约束。
裴钱继续问道:“是你家乡?神仙居住的地方吗?”
陈平安哑然失笑,摇摇头:“不是我家乡,也不是什么仙境。”
裴钱见他不愿多说的样子,也就不再刨根问底,抬起双手揉了揉眼睛。
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裴钱扬起脑袋,灿烂一笑:“总觉得怪怪的,可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方才还在曹晴朗家里打扫院子呢,咻一下就跑到这里来了。”
陈平安瞥了她一眼,她立即改口:“是打扫完院子,坐板凳上嗑瓜子哩。”
两人走出二十余里,裴钱已经累得气喘如牛,皱着脸苦兮兮,说脚底磨出泡来了。
陈平安在一座驿站旁租赁了一辆马车,谈妥了价格,约好在北晋的边境郡城停马,大概两天路程。
桐叶洲的北晋跟藕花福地的北晋大不相同,久无战事,无论是驿路管理还是通关文牒都很宽松,只要兜里有银子,哪怕不是官员,都可以下榻驿馆。
裴钱是第一次坐马车,感觉十分新鲜,坐在车厢里晃晃荡荡,十分惬意,时不时就掀起车帘子望向外边的风景。入秋之后,官路不远处经常能够看到一片片金灿灿的柿子树林,看得她直流口水,恨不得让陈平安要那车夫赶紧停下马车,让她去偷个十斤八斤回来。
陈平安趁着她往外张望的间隙,取出那四幅画卷,发现轴头都不一样。一幅是防虫的紫檀木,一幅白玉,还有两幅材质不明,画卷四人栩栩如生。
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是寻常的皇帝挂像坐姿,身穿金色龙袍,但是身材并不算魁梧,反而有些瘦小,加上龙袍宽松,就显得有些不搭;飞升失败的隋右边是负剑之姿,英姿飒爽,画中人如与看画人对视;魔教魁首卢白象披挂鲜红甲胄,双手拄刀在身前,比魏羡更像一位人间君主;死在丁婴手上的武疯子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眯着眼,像是个市井坊间的小老头儿。
这四幅画卷只吃谷雨钱?问题在于,想要画卷中的某人走出来,得吃掉多少枚谷雨钱?再者,忠心耿耿这个说法有待商榷。退一万步说,陈平安一个纯粹武夫,连法袍金醴和痴心、停雪都被他视为身外物。好在这次在藕花福地被老道人带着游历天下,陈平安对世事人情了解更多,无形中对于东宝瓶洲的“天下大势”以及骊珠洞天在大骊版图的处境、地位,都开始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待,对于“身外物”一事,想法不再那么极端,不然按照以前的脾气,这四幅画都有可能被陈平安直接以天价卖了。
裴钱伸长脖子看着隋右边的画像,轻声道:“这位姐姐长得真漂亮呢。”
陈平安不予理睬,轻轻收起四幅画卷,没有当着裴钱的面收入方寸物中,暂时搁放在脚边,心中感慨:这四位祖宗太难养了,哪里有初一和十五好,有个养剑葫,别说是谷雨钱,相依为命这么久,多次并肩作战,一枚雪花钱都没有花,炼剑、养剑都无须花心思。
其实陈平安拥有一方斩龙台,是世间炼养飞剑的最佳磨石,只是陈平安哪里舍得那方篆刻有“天真”“宁姚”的斩龙台少去丝毫。好在初一、十五从未因此事跟陈平安闹过脾气。不过陈平安打算日后返回龙泉郡还是争取向圣人阮邛购买一方小小的斩龙台,总不能亏待了它们。这笔开销,陈平安不会节省,哪怕可能到时候就不是谷雨钱,而是要用上金精铜钱。
陈平安看着裴钱,裴钱也看着他,忧心忡忡,生怕他把自己一脚踹下马车,人生地不熟的,她还不得给人欺负死?在南苑国京城,她好歹熟门熟路,哪些门户的东西可以偷,哪家孩子的物件可以抢,谁不能招惹,谁需要讨好,她心里都有小算盘,到了这边,马上就要入冬了,一场大雪哗啦啦砸下来,她不饿死也会冻死。她亲眼见过很多没能熬过大雪天的老乞丐小乞儿,他们冻死的模样丑得很。
裴钱知道陈平安不喜欢自己,就像知道他很喜欢曹晴朗一样。她也没想要他喜欢自己,只要他管吃管喝就行,最好能送她一大堆银子,至于喜欢不喜欢的,值几个钱?
车夫是这一行的老人,熟悉路途,陈平安和裴钱夜宿于一座驿馆,车夫自己就在车厢对付一宿。陈平安要了两间末等屋舍,裴钱住在隔壁。陈平安又跟驿馆购置了一些吃食装在包裹内,方便斜挎,再放入一些普通的书籍,否则出门在外,两手空空,太惹眼。
给了裴钱一份食物,陈平安去自己屋子,摘下刀剑,点燃桌上那盏油灯,掏出刻刀和一枚翠绿小竹简,开始以蝇头小字记录此次藕花福地之行的见闻。
敲门声响起,陈平安过去开门,裴钱站在门外,怯生生道:“乌漆麻黑的,有些怕。”
陈平安觉得有些好笑,心想你一个胆子大到敢爬上富人家门口狮子背睡觉的,住在屋子里反而会怕?不过陈平安还是让她进了屋,她乖巧地关上门,陈平安示意她坐在桌对面,缓缓道:“这里叫桐叶洲,是一个很大的地方。我们要去东宝瓶洲,我家乡就在东宝瓶洲北边,从明天起你开始学东宝瓶洲雅言和我家乡的大骊官话。”
裴钱笑容灿烂,使劲点头:“好嘞!”不是她想学什么狗屁雅言官话的,而是眼前这个家伙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要带她去他家乡,这岂不是意味着自己一路上可以混吃混喝,衣食无忧?
但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一番话如冷水浇头,让她脸色阴晴不定,满是腹诽抱怨。
陈平安拿起刻刀,继续在魏檗赠予的青神山竹简上刻字,低下头,一笔一画,刻得一丝不苟,同时对裴钱说道:“从明天开始,我除了教你雅言和官话,还会教你识字。如果你学得好,就能顿顿吃饱饭;学不好,就少吃。”
裴钱苦着脸:“我很笨的。”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我倒是可以省钱了。”
裴钱偷偷瞥了眼陈平安,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立即笑道:“我会用心学的。”
说到这里,她趴在桌上,小声问道:“能给我买几件衣服吗?”
陈平安头也没抬:“等到天冷了,会给你加一件厚些的衣裳。”
裴钱嘀咕道:“秋天了,天气已经很凉了。而且你瞅瞅,我鞋子都破洞了,真的,不骗你。要是我一不小心生病了,你还要照顾我,很麻烦的……”说到这里,她抬了抬脚。鞋子是真破,果然露出了黑黝黝的脚趾。
陈平安放下刻刀,用手指轻轻抹去那些细不可见的竹子碎屑:“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裴钱不再说什么,默默起身离开屋子,回到隔壁后,关上了门,立即笑逐颜开,而后又立即板起脸,不让自己笑出声,扑在被褥上,一通欢快翻滚,最后望向天花板,踢掉脚上的破鞋子,想起陈平安那副模样,学着他默念了一句“回去睡觉”,当然,没敢说出声,然后做了鬼脸。睡觉前,她跳下床去点燃了桌上油灯,这才一觉到天明。
不点白不点,有钱人就该这样。
陈平安在隔壁屋子里,在足足三枚竹简上写了密密麻麻的“藕花福地之山水游记”,吹灭了灯盏,开始练习六步走桩,配合《剑术正经》上的种种握剑手势,依然是虚握。
步伐无声无息,如鱼在水,拳意尽收,神华内敛。比起当初陈平安在龙须河畔打拳,此刻一身拳意流淌全身,已是天壤之别。
陈平安如今练拳已经完全可以分心想事。《撼山谱》上在走桩和立桩之后其实还有睡桩“千秋”,陈平安早已知晓拳理和架子,如今已经觉得不难上手。关键是睡桩的精髓偏偏在于一个“大梦如死”的四字说法上,会使得一个人的魂魄如古井死水,获得彻底的休养生息。但是陈平安两次出门远游,一次比一次走得远,都不敢睡得太死,所以一直耽搁下来,只能等回到龙泉再说。
这次离开藕花福地实在是太仓促了,不然陈平安一定会尽量收集那里的上乘武学,如今回想起来,丁婴走的武学路子其实没有错,真正站在了群山之巅,堪称藕花福地武学的最高峰。想要走到这一步,除了自身感悟,一样需要观看矮处山峰的风光,相互佐证,查缺补漏,最终成为自身拳意,那才是真正的拳高天外。
这与读书的道理何其相似?与工部书籍上的建造桥梁之法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知不觉,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陈平安如今练一整晚拳都不会出汗,这恐怕也是跻身五境后魂魄大成的方便之处。不过身穿法袍金醴,出不出汗都无所谓。
在陈平安练拳的时候,伤势已经痊愈的莲花小人儿就坐在桌边打瞌睡。离开藕花福地后,小家伙好像有些心事。
陈平安停下拳,坐在桌旁,小家伙耷拉着脑袋。陈平安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没有说什么。安慰人,实在不是陈平安擅长的事情。
他又拿出四幅画卷摊放在桌上,开始思考到底要不要“押注”。
以往陈平安对于运气一事畏惧如虎,如今心结解开不少。
其实骊珠洞天破碎坠地后,尤其是被掌教陆沉算计了一次,与神诰宗贺小凉牵连在一起,大隋之行否极泰来,运气奇好,之后在鲲船上与贺小凉分道扬镳,运气依旧不差。再者,如今他身家可不算薄,不说跟陆抬同行的巨大收益,只说老龙城与郑大风做伴的那尊阴神,花了整整十枚谷雨钱向他购买了一枚奋勇竹的小竹简,好像就为了买上边“神仙有别,阴阳相隔,魂以定神,魄塑金身”这句话。所以陈平安不奢望能够“养活”四幅画,拣选其中一幅,好似那小赌怡情,还算妥当。
乱象已起,陈平安的确需要有些帮手帮忙看护着家业。
崔姓老人,陈平安不敢奢望,一个教拳一个学拳而已,再不能多求什么。
魏檗终究是山岳正神,有他自己的职责所在。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两个小家伙道行还浅,而且陈平安对待他们更像是兄长看待两个孩子,这是心性使然,与年纪无关。真摊上大事,陈平安非但不会让他们涉险,反而只会让他们远离是非之地。
对于四位画中人,陈平安就没有这么多负担。至于相熟之后如何相处,那就到时候再说。
四幅画卷,陈平安不知道先选谁,但是很笃定先不选谁,那就是隋右边。要是以后给宁姚知道了自己身边跟着个从画中走出的女子,而且还花了不少谷雨钱,这还了得?所以陈平安先将这幅画收入飞剑十五当中,然后将卢白象的也收了起来。一看就是桀骜不驯之辈,而且开创了藕花福地最大的地下势力,陈平安好不容易把他请出来后,万一是那周肥之流的枭雄魔头,无视伦理,大逆不道,难道又把他关押回画卷?天底下没有这么不把钱当钱的道理,谷雨钱可不是雪花钱,何况哪怕是雪花钱也不行。
收起了第二幅,就只剩下魏良的老祖宗和那个看似和蔼的武疯子朱敛了,后者曾是那顶银色莲花冠的主人,这让陈平安心里有点打鼓。跟丁婴一战,差点把命丢在牯牛山,那是陈平安生平最为凶险的一战。
陈平安盯着两幅画,犹豫不决。
莲花小人儿默默坐在他身前,一样在认真打量着两幅画像。
陈平安拿不定主意,笑问道:“你觉得哪个顺眼些?”
莲花小人儿转过头,只有一条胳膊的小家伙指了指画卷,然后指了指自己,似乎在询问陈平安真的要他来挑选吗?
陈平安笑眯起眼,点点头。小家伙麻溜儿站起身,沿着两幅画卷的边缘,瞪大眼睛,跑来跑去,还会趴在桌面上打量两个画中人,很是认真可爱,看得陈平安直乐呵。
小家伙最后蹲在地上,指了指身边的那幅魏羡画像。
陈平安哈哈笑道:“那就是他了。”
小家伙起身后,快步跑到桌沿,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有些担心,应该是害怕自己选错了。
“没事,反正都要选的,选错了也没关系。”陈平安伸出手指挠了挠他的胳肢窝,小家伙咯咯而笑。
陈平安取出一枚谷雨钱,双指拈住,轻轻放在绘有南苑国开国皇帝的画像上。
当谷雨钱触及画卷,立即如冰雪消融化开,画卷表面很快铺满了一层谷雨钱的灵气,雾霭蒙蒙,如湖泽水气,然后猛然荡漾四散开来。陈平安再看那魏羡画像,多出了一分“生气”,尤其是连经断纬的华贵龙袍之上,金光闪动。只可惜他看不出更多端倪,到底需要耗费几枚谷雨钱仍是一团迷雾。
陈平安打定主意,十枚谷雨钱丢入其中,如果还是没有明确迹象,就当打了水漂。
小心翼翼收好画卷,陈平安在腰间悬好痴心、停雪,挎上那棉布包裹,出门去隔壁喊裴钱继续赶路。结果敲了半天门,小女孩才磨磨蹭蹭、睡眼惺忪地打开屋门,看到陈平安后,有些不情不愿。
陈平安在她穿戴好后,见她走向自己,便指了指床铺,她一脸茫然。
陈平安说道:“收拾好再走。”
裴钱委屈道:“咱们付了钱才在驿馆住下的,你花了好多银子哩。”
陈平安沉默不语,裴钱只得转身去收拾被褥。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那盏油灯,皱了皱眉头。
之后乘坐马车一路往北,车夫熟稔路线,多是掐好了时间,让两位客人住在驿站和一些城镇客栈,没有风餐露宿的机会。
陈平安开始教裴钱雅言、官话,以及东宝瓶洲和大骊王朝一些大概的风土人情,再就是拿出一本购自状元巷书肆的儒家典籍教她识字,刚好读书认字的同时是以雅言、官话诉说,一举三得。只是裴钱学得不太上心,不过字已经认识了百余个。但一看她就是个不喜欢读书的,明显更喜欢在车厢里睡懒觉,哪怕什么事情都不做。陈平安不理她,只要让她睡觉,她就能睡上大半天,醒了之后就掀开车帘子欣赏风景,看完之后再睡,也算本事。
此后一路多雨水,慢慢悠悠,马车终于到了那座北晋边境郡城,陈平安付完另外一半银钱,带着裴钱开始步行。
因为天气转凉,又经常下雨,陈平安还是给她买了一套厚实衣裳和新靴子,只是没有立即给她,她便每天眼巴巴望着陈平安的斜挎包裹,甚至破天荒要求她来背好了。
北晋境内的寻常城池门禁不严,只要让车夫打点关系,没有户籍和通关文牒的裴钱也可以捎带着顺利入城。但是边关不同,陈平安就开始带着她跋山涉水。裴钱跟吃苦耐劳的李宝瓶一个天一个地,哪怕陈平安细致照顾着她的脚力,她仍是叫苦不迭,一次次挤出眼泪,饶是陈平安脾气再好,不烦也烦了。
换上新衣服新靴子后,裴钱好了几天,结果她那一身衣裳因为从不知珍惜,很快就给山野小路上的钩钩刺刺弄破了许多,她就故态复萌,在陈平安答应到了下一座城镇给她再买一身后才有了精气神。只是北晋国边境线绵长,山路难行,裴钱一天到晚黑着脸,每次被陈平安要求以树枝在地上练习写字都故意写得如蚯蚓爬动,让她写一百个字,就绝不多写一个字。
在这期间,陈平安又“喂养”了三颗谷雨钱。
因为现在陈平安走路就是练拳,几乎一呼一吸皆是淬炼体魄,所以他看似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剑炉立桩上。
只有到了陈平安练习剑炉立桩的时候,裴钱才有劲头,也不敢靠近,就站在远处,默默看他站在原地,木头一般一动不动,久而久之,裴钱也觉得乏味无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