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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诸省之变(八)
    “我原本一直觉得各省的敌人都很强大,为什么局面会恶化到这等程度?”谢明弦问的很直白。自从谈判结束,回到根据地之后,谢明弦接连得到了福建与陕西都爆发了新军与旗人军队发动战争的消息。

    陈克当年与袁世凯和谈,同志们很多并不能接受。即便陈克那时候自信慢慢的说出,“看他们起朱楼,看他们宴宾客,看他们楼塌了”的评价,同志们也认为陈克未免太乐观。只是大家拿不出更有力的理由。

    同志们普遍认为,满清倒台之后,各省能够充分发展,应该是都有相当程度的改善才对。全国各地的不断传回根据地的情报明显不支持这种观点,各省的形势非但没有丝毫转好,混乱开始在各省开始蔓延。江苏陷入了经济危机,浙江四分五裂,福建与陕西干脆爆发了内战。北洋则陷入了财政危机。只有根据地按部就班的继续走在陈克主席规划好的路线上。

    在湖北省委的例会上,谢明弦提出了这个让同志们都感到困惑的问题。为什么各省局面开始恶化。

    “原先满清好歹有个名义上的组织,有了问题各省都推给满清中央政府,所以看着表面上能够维系。现在各省都开始尝试着自己解决问题,不乱反倒奇怪。”陈克解释道。

    “那咱们为什么看着就没什么问题?”谢明弦依旧感到很不可思议。

    “咱们的问题只会比各省更多,只是咱们靠了组织在不断解决问题。其他省份凡是能够解决问题的,无一例外都有组织存在。组织程度越高,解决问题速度越快。根据地和北洋能撑住,就是这两个政治力量组织程度最高。江苏尝试着建立他们自己的组织,现在也能步履艰难的解决问题。谢明弦同志,你去江苏谈判,你能够看到这个问题的。”陈克继续解释道。

    干部培养是一件很艰辛的工作,陈克觉得谢明弦统制明显是“革命觉悟不够”,还是没能自觉的用学到的辩证法去看待问题。人民党的历程比历史上的党轻松的多,外部敌人很弱,人民党只用专心建立自己的组织就能获得成功。即便如此,陈克也费尽了心力。让一个人能够打开眼界,从自发到自觉是个非常艰苦的过程。

    想认识到人类自己的社会性是非常艰苦的,那需要相信自己是社会这个大体系中的一部分,而人类的生物性本能都会不自觉的把自己当作世界运行的核心。陈克很早之前总觉得不能理解毛爷爷的很多话,例如“我们都是革命的螺丝钉”,陈克觉得那就是唱高调么。现在他才明白,这是真心话。就算是现在身为党主席,陈克也只是人民党这个大组织大系统内部的一个环节。想让这个系统正常的运行,每一个环节都很重要,每一个同志真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例如让谢明弦负责谈判,整个人民党哪怕把其他所有环节都给做好,但是谢明弦一旦掉了链子,那谈判这件工作立刻就毁于一旦。陈克现在身在20世纪初,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21世纪初屡屡碰壁,总是失败。那都是因为陈克自己在21世纪并不懂得,自己永远都只是事情当中的一个环节。谁单靠自己都无法撑起一片天空来。

    为什么社会制度非常重要,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都有私心,想解决利益问题,就得靠制度。想解决私心问题,就得靠教育,靠培训,靠提高大家的认识能力。陈克必须完成作为党主席的本职工作。

    “同志们,分析各省的混乱,必须依靠辩证法。必须对《矛盾论》有正确的认知。江苏的问题,是王有宏试图建立一个新的统治阶级,在理顺这个过程中,谁是主导分配的矛盾,不管士绅们是否图谋整个江苏的权力,但是士绅都要求在他们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上绝对做主。而王有宏想有效解决问题,那就得打破士绅对私人土地的绝对主导权。”

    陈克开始分析外部局面。同志们听的很认真,也很轻松。人民党的党会并不是走过场,每次都会讲问题,讲道理。大家对经济发展和政治变化理解程度都远高于这个时代的其他政治势力。

    “我们人民党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通过人民党自身的建设,我们通过劳动者联盟主导了根据地的政治,通过土改,让土地这个生产资料极大的社会化。所以现在我们就可以最大限度的发展生产力。而且让得到了的利益反过来提高人民生活,推行了科学与民主的发展。我们没有干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们只是干了符合规律的事情。只是我们比其他那些省份更符合推动社会发展的规律而已。同志们戒骄戒躁,继续前进。”

    “陈主席,其他各省会不会都爆发这种争夺主导权的斗争?”谢明弦问道。

    陈克听了之后心里大赞,谢明弦算是抓住了未来的主要矛盾。想把握党内的思想,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公开讨论。陈克准备看看同志们对这些问题的理解程度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同志们,满清倒台已经是必然。那就肯定会出现遗老遗少,面对未来的混乱局面,遗老遗少们会说,大清倒了之后中国也没有变好!用着作为证明满清不该倒台。既然大家觉得未来会爆发激烈的冲突,甚至不可避免的有全面的内战。大家怎么看待这些纷乱?”

    同志们本来想从陈克这里得到看法,没想到被陈克问及自己对变化的看法,大家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谢明弦率先答道:“争权夺利是必然的吧。既然原先的体制崩溃了,社会需要秩序,那就要建立起新的制度。这个过程里头可不是请客吃饭。”

    这个回答倒也算是及格分数,至少谢明弦根本不反对变化。同志们纷纷点头。人民党本来就是最大的革命党与造反组织,同志们对摧毁与重建已经相当习惯。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认同谢明弦的观点。

    一直没怎么吭声的路辉天突然开口了,他声音响亮,态度坚定,看来是对这个问题有了自己的完整想法,“遗老遗少是右派的观点。他们畏惧进步,反对进步,把这种争夺简单的看成满清体制内的那种权力争夺,而没有看到这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争夺。更多的政治势力主动或者被动的卷入了国家营运,这本身就是一种进步。越来越多的人被迫卷入国家营运的考虑,被迫把视野从自己眼前的那一个小圈子中放开来,投放到更加广阔与更全面的真实世界里头。这是一种思想上的解放。”

    同志们听完之后眼睛一亮,路辉天这些日子以来比较沉闷。现在突然态度坚定的发言,相当一部分同志也没对此感到特别吃惊。陈主席既然开始主持湖北工作,路辉天自然要退居服从者的地位。他若是和陈克抢风头,反倒是令人不解的。

    但是陈克和一部分对政治更加敏感的统制却知道事情绝非这么简单。路辉天一直被陈克认为比较右,现在他旗帜鲜明的反对右派,这也算是一种表态。

    “那么路辉天同志,面对我们现在的局面,你觉得我们该采取什么措施?”陈克问道。

    “先把我们自己的事情搞好。”路辉天声音依旧响亮,“满清倒台之后,中国最反动的政治势力就被打倒了。我们与其他势力的矛盾就从次要矛盾转变成主要矛盾。那么在这些矛盾彻底激化到必须解决之前,我们先把自己的问题办好。就如《矛盾论》里面讲,两军相争,一胜一败,所以胜败,皆决于内因。胜者或因其强,或因其指挥无误,败者或因其弱,或因其指挥失宜,外因通过内因而引起作用。但是核心要点却是社会在进步,在发展。我们要做的是不断推动革命向前走,而不是把现在的局面当成不会变化的,甚至试图让看似现在对我们有利的局面而试图玩弄什么没意义的手腕。”

    陈克的眼睛一亮,路辉天是在表态,而且是以极为深刻的认知为基础的。不仅仅是陈克,同志们也都眼睛一亮。当路辉天谈矛盾的时候,大家还觉得没什么很特别的地方。但是路辉天把重点放在“社会进步与发展”这个要点上,的确是让人眼前一亮。人民党的所有成就都建立在推动社会发展的基础上,陈克对此讲了无数遍。同志们也真的认识到了这个问题。

    抛掉对现在外部局面的妄想,稳稳的站在自身发展的基础上,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不过思想统一并不是简单的问题,郑文广问道:“我们未来最大的敌人是欧美各国,他们的力量远比我们强大,在《矛盾论》里面讲到,他们有能力来支持国内反对我们的势力。那么这么矛盾该怎么应对呢?”

    这个观点立刻就得到了人民党干部们的认同。人民党与洋鬼子打交道越多,大家对洋鬼子的认识就越深。大家迷惑越少,现在在眼前的担心就越多。和洋鬼子斗争与合作同时存在的局面让不少同志感到担忧。一方面现在的人民党需要洋鬼子们的技术、设备、市场。虽然贸易平衡政策意味着人民党与洋鬼子这对矛盾呈现斗争的两面性。可是与洋鬼子相比,人民党处于劣势地位也是不争的事实。

    近期来,不少同志对此提出了很多问题。陈克一直压着没有给出解释。现在又有人提出这个问题,陈克觉得不让同志们有些信心是不行了。他看了看与会的同志,然后严肃的说道:“我往后面的话是最高级别的保密条例。所有同志不许向任何人提及此事。听到了么?”

    党会上的同志情绪激动起来。当陈克这么要求的时候,那就是要说出很多未来的关键预期。这些内容也是陈克作为战略基础考量的重大内容。会议记录人员换了记录本,那是最高机密记录本。

    “五年内,甚至四年内,欧洲会发生大战。这场大战,欧洲人会分阵营,把全世界都给卷进去。不管欧洲各国到底对咱们人民党有什么想法,他们之间的这场战争才是最大的矛盾所在。所有的其他矛盾都必须向这场战争让步。只要咱们坚持咱们的立场不动摇,不给敌人钻空子的机会,欧洲各国肯定会选择合作。对这个问题,大家不用担心。”

    陈克虽然一直宣称讲科学,不过他经常如同神棍一样准确的预测在同志们心中构架了一种“不够科学”的感觉。既然陈克如此坚定的预言五年内欧洲会发生战争,大家就真的相信欧洲五年内会发生战争。

    如果把战略基点放在欧洲五年内爆发战争,以人民党现在干部们的理论知识,大家的确能够分析清楚欧洲是不可能与人民党发生真正的军事冲突的。

    “那理由何在?”谢明弦忍不住问道。

    “因为经济危机。”陈克答道。他对经济危机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在共和国的历史上,中国素来是各种匮乏危机,还没有来一次真正的过剩危机。即便是最有可能造成过剩危机的时代,通过加入世界贸易体系,全球化销售中国商品,加上国内的基础建设拉动,中国经济依旧很是坚挺。所以陈克对经济危机的感觉很是怪异。

    根据地里头现在到处都有危机,农业国么,天天都在经济危机里头。工业国的经济危机,实在是一种奢侈的烦恼啊。

    同志们听陈克讲过经济危机,在根据地看来,到处都是匮乏,结果还能搞出经济危机,这实在是不能理解的问题。根据地从来没有平均主义倾向,陈克对小农那套“平均主义”深恶痛绝,那可是形式主义的苗头。要求表面上的公平,意味着体制内部的巨大不公平。若是把表面的公平当成正义,结果是灾难性的。

    但是越是能理解到劳动者的平等,同志们就越不能理解“经济危机”的问题。不管陈克怎么说“资本主义制度的目的是为了交易,资本家恨不得把社会上的一切行为都给明码标价。”同志们还是不太能理解此事。

    和以往一样,这次关于经济危机的讨论还是偏离了主题。

    “为什么资本家这么坏?”这个问题再次被提了出来。

    陈克很无奈,资本主义制度本身不是为了邪恶与残暴,而是这种制度现阶段导致了可怕的残暴与邪恶。但是,以生产力水平而言,根据地还远没有达到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高度,那么这种道德上的评价就是非常不合适的。这很容易把问题给混淆。

    “同志们,这与个人好恶无关,资本家如果不能获取利润,他们就会被竞争淘汰。”陈克继续解释道。

    “那人民为什么不起来反抗呢?”

    “反抗了啊,然后被镇压了而已。而且资本主义国家通过掠夺殖民地,也向本国被压迫人民提供了一些机会。对内的残酷镇压包括流放,杀头。同时他们掠夺殖民地,压低原材料价格,倾销商品。赚取了大量的利润。这些利润用来维持国家暴力机构,也给人民一口活命的粮食。即便如此,现在欧洲这么做也到了尽头,他们内部压力得不到释放,欧洲的战争也即将开始。这就是资本主义制度的必然结果啊。”

    “那咱们就白白看着这么好的局面,而不去介入么?”谢明弦提出了这个有代表性的问题。

    “同志们,我一直认为,社会主义制度不是为了反对而存在的。如果这么想,就太自甘堕落了。就如同我们人民党的革命,不是为了反对满清,而是革命需要打倒腐朽落后的满清,革命是不断向前的一种社会发展。就跟现在很多省份的革命党认为,只要满清倒了,天下太平了,中国一夜间就能变成一个强国。经过根据地这么久的革命和建设,大家看到了,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咱们一开始也是这么定义咱们的人民革命的,那现在会是一个什么局面,肯定是和很多省份一样,面对现实束手无策。社会主义制度讲的是生产力的不断发展,以及科学与民主的不断推进。而不是先描述一个完美无缺的地上天堂,然后让大家照着这个干。这是绝对不能混淆的问题。路辉天同志说的很好,发展,进步,这就是唯一的主题。”

    听了这番解释,同志们才算是把思路拉回了轨道。陈克也稍微松了口气。党当年是以救国图存的立场开始革命的。严酷的现实让党无比强大,在外部压力没有历史上那么大的时代,陈克只能通过理论教育才能勉强把住局面。可是随着时代的进步与发展,很多同志会逐渐对“时代不断进步”的这个事实麻木起来。

    毛爷爷这个人为什么能够如此伟大,陈克现在认为,他是一个精神上无比强大,是一个永远向前的人。如果不能真心认识到这点,自然会产生各种误解。

    除了希望能够建成一个“人民永远当家做主”的国家,毛爷爷从不认为有什么应该是千秋万代的。这是他的伟大,也是他最容易被人误解的地方。真正的伟人,与陈克这样的凡人差距就是这么大。陈克完全是靠了穿越者对重返熟悉的工业时代的本能渴望,才不断向前。即便是来自历史的下游,而且坚定的沿着党的轨迹,沿着毛爷爷指出的解放道路前进,陈克才勉强能理解到这些。

    因为理解到了这些,陈克才能明白自己以前是一个何等堕落的王八蛋。认识到了这点,陈克才能谦虚、谨慎和宽容起来。

    面对同志们的胡说八道,陈克想起了以前自己初中化学老师的教育,那是一位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她对学生认识化学的道路是如此描述的,“第一阶段,熟记方程式。第二阶段,根据方程式开始胡编乱造新方程式。第三阶段,有了最大程度的想象能力和理解能力,同时又极度遵守基本原理。”

    这是一位真正理解了化学教育的老师,天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革命者其实也该是如此,拥有最大程度的想象力和理解能力,但是有极度遵守基本原理。在大学时代,陈克能够一丝不苟的在反应釜前面坐上40个小时,而且每隔20分钟记录一次数据。可是等他到了社会上,居然完全背离了这种正确的态度,总希望能够通过一次决定性的胜利来获取永久的安逸生活。

    而抱持着这种想法的,不仅是陈克,现在中国的其他政治势力大多都是如此,包括人民党党员们,也开始有着类似的想法。

    尽管《矛盾论》里头反复强调,当矛盾永远结束的时候,就是死的时候。可是无数的人一路奔向死亡,还自以为向着光明未来前进。这种极度的严肃性与滑稽性让陈克很想向大家说透这个道理,可是他又感觉,大家真的不会相信这个世界上唯一存在的“一劳永逸”就是死亡。

    看着议论纷纷的同志们,陈克叹了口气,怪不得党爱开会,毛爷爷也最反对教条主义,若是不开会,而且不能阶段性的确定目标,那没有不闹出大笑话,而且注定会把革命工作引导到万劫不复的局面的。

    “同志们,既然欧洲已经把触手伸到了全世界,那么我们就以1905年爆发第一次世界大战为基本战略考虑,讨论一下湖北的工作。”陈克用现实的理由打断了明显不够科学的讨论。

    有了具体条件,讨论就上了正规。既然欧洲不可能发动全面入侵中国的战争,那么合作的确是现阶段的主流。与欧洲的斗争就变成了不能给欧洲插手中国的机会,必须稳定中国现在的局面,保证基本的统一。

    讨论很快就有了第一个结论,必须与袁世凯确定继续合作的关系。而人民党到现在为止,完全遵守了与袁世凯前一阶段的协议内容。那么为下一阶段的合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当然也有同志提出问题,“既然前一阶段的合作并没有出现问题,我们为什么要和袁世凯商谈下一步合作呢?”

    “因为合作基础已经变化了。”路辉天答道,“前一段合作,袁世凯目的是为了稳住局面,以方便他夺取中央权力。现在的情况发展到满清的覆灭已经成了定局。而各省内部乱作一团,袁世凯此时关注的已经是由他彻底控制局面,并不是简单的稳住局面。如果此时咱们不和他进一步谈判的话,袁世凯反倒会对咱们产生很多误解。合作么,首先就是要消除误解。”

    “可是咱们最终不还是要和北洋决战么?”

    “这个是共识,而不是误解。”路辉天看来是真的读透了《矛盾论》的内容,“我们和北洋最终主导权的矛盾始终存在,除非我们两边有一方消失。而在双方的矛盾发展到兵戎相见的程度之前,我们有必要进行最大程度的合作。这不是我们要与北洋妥协,这么做的原因是我们与其他势力之间也存在深刻的矛盾,为了解决这些矛盾,我们必须与北洋合作。”

    话说到了这里,同志们已经没了异议。剩下的问题就是代表团的人选问题。

    “路辉天同志,你有兴趣带队去北洋那里么?”陈克点将了。

    “我服从组织上的安排。”路辉天回答的很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