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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婢女听见喊声吓得直哆嗦,一旦有人发现齐萱进了这处罚脏东西的地方,齐萱不怕罚,她却要抵命。

    齐萱看着苦苦哀求的婢女,无奈而温和地叹了口气,突然厉声说:“你服侍我毛手毛脚,心不在焉,现在就回去自己领二十板子!”

    婢女感激地看了齐萱一眼,赶紧走了。

    陪同的婢女一走,齐萱一只脚终于跨进了院门,然而却一呆。

    那是一幅极其可笑,又令人一哆嗦的场景。

    一边是一个短褐的凶恶的仆人在拿蘸了盐水的鞭子死命抽一匹被捆住的老马,那马躺倒在烂泥和稻草的地上嘶嘶叫,身上鲜血流着。

    然而,就在这匹马旁边不远的地方,是一个蓬头散发的年轻女人,半裸着上身,同样躺在脏污的地上,身上被另一个小厮拿鞭子使劲抽得血肉横飞。

    人和畜生一起发出惨烈的嚎叫。

    这时候,忽然又一个厉声喝止的女声:“住手!”

    院子里的人已经看见进来了人,见齐萱衣着,就知是家里的尊贵娘子,一时忙依言住了手,忙行礼。

    “她”,齐萱指女人,“它”,齐萱又指了指马,冷冷问:“什么罪过?”

    原先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的一个理事一样的,满是谄媚的男人,见齐萱这样一位娘子进来,似乎很奇怪,听齐萱问,就更是犹疑。

    齐萱立刻寒下脸:“我的问,你是听不懂了?”

    那管事的男人听了她冷冷的语气,忙说不敢,才又是很恭敬地说:“这匹马险些伤了四郎君,幸而四郎君心慈,命打了一顿后拉出去卖给那些苦力。这个贱婢,是卖了死契的多年的老丫头,是老爷的端茶丫头,却私自和野男人......”男人抬头说得似乎很是兴奋又鄙夷,然而看这是一位娘子,就顿了一下,改了一下说辞:“她却敢犯一些不规矩的事,府里觉得她不规矩,坏名声。”

    “怎么处理?”

    管事的男人说:“老爷和郎君慈悲,只说卖掉,马卖最脏的苦力那里,女人卖脏地方中最便宜下贱的地方。”

    他以为齐萱要插手放了他们,忙苦着脸:“娘子,这两个畜生是最下贱的东西!郎君和府里的老爷要是知道小的给他们半条好一点的活路,小的就没好结果。您发发善心吧!”

    见齐萱仍旧是不言不语,管事又带了些乞求说:“娘子,您是尊贵无比的人,这些畜生不值得您发慈悲,要是老爷知道了......”

    这时,齐萱头上的簪子微微动了动,以只有齐萱听得到的声音说:“你昨天遇到的兄长似乎往这个方向来了,在喊你的名字。”

    齐萱低头看着奄奄一息的女人和马,他们没有看她。马没有,女人也没有。

    因为他们知道齐萱救不了他们。男人的决定,这个府里没有这些她齐萱一个小娘子插手说话的余地。

    她齐萱在这些可怜人看来固然是高高在上的,然而在府里,在她“规矩人,正经人”的父和兄面前,她顶好是一个可爱的,有用的,有价值的,必须端庄的摆设。

    摆设要好好放着,但没人会去听摆设说话。

    齐萱咬着牙:“要卖就卖。人和马,都不许再打。”

    顿了顿,齐萱看了一眼垂着头的女人,又抛给那管事两粒成色很好的银叶子:“人究竟是人,给她衣服,不许再和马一起打。发、发卖的时候,也把不要把她和畜生一起卖,找个好一点的地方。”

    时人卖奴婢,是牵着脖子,和畜生一起在臭烘烘的牙市里叫卖,和牛马一起被论价。

    管事笑咪了眼,一个劲应着,看地上那女人的眼神都柔和几分了。

    然后,齐萱几乎是落荒而逃。她觉得自己虚伪,觉得自己可笑。

    她其实压根无能为力。

    她不敢看那仍旧趴在地上的血肉模糊的女人。

    在坐上马车后,齐萱还是有些恍惚,她低头喃喃:“猴子,你看。我只是要做个人,我只是想大家都做个人。但是不是的,有些人把‘人’当畜生,有些人把‘人’当摆设。”

    “那究竟是个人啊......”齐萱的眼泪让化身簪子的我沉默了很久。

    我觉得人类,比青蛇和白蛇更难懂了。

    ☆、第11章

    车尘马足,一路潇潇声。到了水边,又换了船,便自长江下江南去了。

    船吱呀吱呀轻缓地摇,水凌凌地流。

    那春风迎面拂来,清湛的水面微波起伏,托着船,哄着船,就像抚慰自己怀里的幼童。

    一路行来,不少住惯京都的家人吐得吐,晕得晕,船上一时清净了。

    齐二卧在榻上,也无心掀开帘子去望窗外的波纹荡开的清湛的江水,一时只觉头上有些倦怠,待听得外头哪个人在兴奋地喊“到了”,才强打起精神来。

    船头,早站了一波人,翘首望着那边的岸上。

    果然前方离岸不远了,岸上远远地望着是一片青色的烟雾笼着。那是沿岸杨柳的枝条向水边垂下,密密拢成一片青雾。若人站在杨柳下,就好像是被青烟隐没了。

    柳色成烟,春水明净。江南到了。

    齐老爷的姑姑嫁在江南,也是钟鸣鼎食,诗书翰墨的人家。

    几个娘子郎君先下了船,就早有接待的人了。他们先是坐马车,颠簸了一会,又换了软教,抬着从正门进了。

    齐玉德是读书种子,规矩子弟,玉郎似也得形容。齐芷是闺秀排头,千金典范,温也雅也的大家之美。

    前后上来给余家众人行礼时,呵,好一对金童玉女,才貌佳儿。

    那姑奶奶老祖宗,见了他们是欢喜得不得了,连声夸赞齐家嫡系有人。

    只是一见齐萱风流多情的外貌,抬眼时的灵动,与举止槁木似的端庄形成的鲜明对比。这活了大半辈子,精明得很的老人家就勉强笑了笑,也不咸不淡夸了几句。

    齐萱面上似乎是毫无所觉地退下了。

    齐老爷亲娘死得早,跟着爹长大。他爹不曾续弦,家中亲族又一向不旺。故而齐老爷受这位亲姑姑照拂良多,姑侄间的情分,不比母子差。

    一见姑姑形容,齐老爷就晓得她不喜欢齐萱。

    待几个小辈退下,满头银发,却精神强健的老太太就叹了口气:“这孩子眼睛像她母亲。”

    老太太不喜欢那个活活把自己给折腾死的前侄媳妇苏氏。女人眼太亮,心太明,在当今世道,就是找死。迟早要给活活憋死、郁闷死。

    叹罢,老太太又问:“林氏的病不见好?”

    齐老爷摇头:“精神头这些年越来越坏,人却比从前更静了。”

    老太太沉吟片刻,道:“不若,让麒麟儿回去看看她?”

    齐老爷赶紧摇头:“姑母,这千万使不得。她那病时好时坏,眼看近年越发冷冷清清没人气了,只怕再犯疯病伤了玉麟!”

    老太太点点头:“倒也不错。麒麟儿是我心头肉,若是再出什么岔子,你不舍,我更心疼咧!”又问:“她那样,哪里教养得了儿女。玉德好险在苏氏走前就有些年纪了,又是你亲自带着。倒是那几个女孩子要怎么办?”

    齐老爷一时说:“林氏虽不管事,在外面的名头也还是书香门第出来的。何况只要借林氏个名头,让几个不至于担个没娘教养的恶名。就算她撒手不管,下面的芷儿是个顶有规矩的,几个姊妹有她管着,倒不怕坏齐府的名。”

    至于几个姨娘的庶出孩子,幸而那些姨娘都是乖顺老实人,在规矩森严的齐府,庶出的孩子也都翻不起什么浪花,两人略说几句,就不再提。

    正说着话,房间里有些闷,老太太连声要叫几个丫头去开窗,齐老爷不待丫头,便跨了一步亲自开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开窗那一刻迅速闪过,齐老爷定睛一看,只道自己眼花。

    老太太见他仍旧如小时那般孝顺,不由慈怜道:“子成,你就多呆些时候,京城和江南隔得太远啦。你多留些时候,我教导一下几个女孩子。这样你家几个女孩子日后出门,便可说是我教导过的了,名头总也更好听。”

    齐老爷恭恭敬敬应了,一时又笑道:“我只怕玉麟这几年累着您的。还想着等玉麟再年长一些,我就不劳累姑母了,定要亲自管教他成才!”

    老太太也笑:“你大可多留他在江南几年,我舍不得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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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家来的几个郎君娘子,除了嫡系的三个,其余也都是规矩的。余家的小辈,与他们相处得很是愉快。

    齐芷听着几个余家的嫡系娘子说话,偶尔微笑致意。齐萱却大半时间都默默在一旁坐着,不说也不笑,颇有些心不在焉。

    齐家的庶女各自与几个余家的庶出说话,眼睛偶尔往嫡系这边瞄几眼。

    齐芷齐萱与自家的几个庶妹,也不比余家的表亲熟悉多少。因林氏的病,齐家的庶女都是各自的姨娘教养着。嫡庶几个院子间,甚少往来。

    这时,一位余家的嫡系小娘子忽然就问:“你们家是来接麒麟儿走的?”

    齐萱呆了一呆,似乎没反应过来。齐芷笑盈盈道:“那要看爹和姑奶奶的意思了。”顿了顿,齐芷又笑:“姑奶奶最会调|教人了,玉麟得姑奶奶教养,是大福气呢。”

    齐萱这才想起来,玉麟,玉麟,就是林氏那个自小被送到江南余家由姑奶奶教养的儿子。也是她的幺弟。

    今年,大约六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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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休息,丢了半天的猴儿簪才回来。

    齐萱气的脸都红了,指着它一顿好说:“泼猴,泼猴!人家骂得这个‘泼’字果然不错。我叮嘱了多少次,你可有听了?这里虽是姑奶奶家,却也是陌生人家。你再乱窜,被抓到乱棍打死,我怎救得了你!”

    猴儿簪不懂人间事宜人情,不情不愿应下了,转眼却又要请齐萱摔碎它玉身,它好借机变回猴样,好出去用晒毛看月光。

    齐萱气了个仰倒,不再理会它,和衣就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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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早,因再过两日,就是余家老祖宗七十大寿,于是各路人马就动起来了。

    其中,老太太格外宽容,笑着叫底下的媳妇去请了江南有名的南戏班子来后花园里搅合个堂会。到时候让常年拘着的女眷们也可以看看戏。

    老太太要请的这一派南戏起于昆山,又叫昆班子。

    这让齐萱有些兴奋。齐家约束极严,南戏也轻易不许请。

    她平素最爱话本文字,这些年她辗转郁郁,不得使用笔墨在自己最爱的话本上。看戏时那些粲然的戏词,唱词俱美,也是令她嚼了又嚼,口齿尤香。

    夜里睡觉都要念叨,烦的猴子干脆真当自己是个簪子,一句话都懒得同她说了。

    而齐芷形容淡淡,也不同底下的那些妹妹那样兴奋。

    齐萱兴奋的时候,她还格外警告了妹妹:“那些戏里的东西,都是假的。都是些臆想出来蒙骗闺阁人的,若信了那一套,才是毁得女儿干干净净。你那些龌龊东西,我可不想再烧第二次。”

    这一提,齐萱想起往事,想起被焚毁的手稿,心情就全败坏了。齐萱从来不信那一套东西,她只是爱这美。

    唱起来美,读起来美的,听起来美,看起来美。

    美使人心悦而心宽。

    然而齐芷是不懂的。

    “那‘姑奶奶’请戏班子让你们看,她当是懂得了?”猴子好奇地问。

    齐萱摇摇头,叹气:“姑奶奶他们.....他们也是看不起戏班子的,他们也是不懂美的。只是姑奶奶他们比起我大姊,姑奶奶他们更乐意拿这美取乐而已。”

    说着说着,齐萱倒自己不开心起来:“猴,我原先还尽想着看戏。但现在想到戏班子,忽然倒不希望姑奶奶请他们来了.....但...”

    齐萱的话,猴子听不懂。

    齐萱见猴子不懂,苦笑着摇头:“这个世道,是看不起这种美的,所以他们把这种美定义到了低贱的地位,然后就可以肆意侮辱这种美了。这个世道容不得好东西,容不得美的东西.....明天,明天,等戏班子来了,你便懂了。”

    齐萱又叹,只是再也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