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吟了一下,找到了最有可能的一个切入点:“五柱神明除了布设天规条律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功用?”
白衣答得直白:“除此以外,也便于积聚信力。”
“既然不代巫神,不具灵昧,信力何用?”
有了信仰,亿万生灵意识趋向更好把握。放诸天人九法层面,也就是道德之法,更易作用,形成合力,在没有一个够资格神主调理的情况下,很容易形成狂热、僵化的态势。
显然,罗刹鬼王所架起的“五柱神明”,绝对没有这个资格。
可是,白衣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作为动力,也是意识。”
“哦?”
“信力有效集聚运化,无有生有,山精海怪之属,亦是有之。”
“你想这样?”
任极祖如何心思渊沉,此刻也不免有“不可思议”之感。
确实,天底下是有那种因缘巧合,受愚夫愚妇祭祀而成就的祖灵、山神、土地之属,也是天然就走了神道之途。
八景宫那无疾而终的“紫极黄图大会”,所请之人中,很多就是这类“香火神明”。
可在极祖眼中,这些家伙不过就是乌合之众。
完全受制于神道枷锁,信来则聚,信去则散,碰到真正的强者,翻手就给打灭。
就算集聚一界之力,真的成就这么一个“香火神明”吧;就算有亿兆信众的根基,确实非常厉害吧。
重点是,有什么意义呢。
“将一个大世界视为整体,汇聚亿兆灵识,使天人互见、天人相搏,如果有一天,能用这方式,彻底压过天心——会不会很有趣?”
“呵呵……”
简直是岂有此理!
极祖很久没有这“哭笑不得”的情绪了。
天人相搏,从来是最为精奥玄通之事,也最讲究个人的修持。
一界人心,就算再狂热,也定有私欲、差别,根本就不可能有效集聚。
所以,罗刹鬼王说得有意思,可完全就是一种臆想,一个噱头。
唔,等一下。
极祖忽又想到,罗刹鬼王精通人心奥妙,这种道理,只会比他更明白,故意提出这等外行话,是故意呢,还是故意呢?
莫非,五柱神明虽不合用,可集取人心信力者,另有其人?
罗刹鬼王这是在给人使绊子吧!
极祖留了个心眼儿,又是哈哈一笑,直接跳过这个话题:“鬼王布局,着实让人赞佩。其中不在于有多么精妙,只在于找得到合适的人,安排下恰当的时机,形成无可抵御的大势,对节奏的掌握,当世无出其右者!”
他在这儿大肆赞扬,白衣也笑眯眯地回应:
“羡慕吗?想合作吗?其实也容易,只要符合条件……”
极祖哑然失笑:“找到适合我的角色了?”
白衣还真有:“眼下这种法则激荡的局面,所依靠者,极寒你应该知道是哪个。”
“太玄魔母,老朋友了。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她,鬼王现在依靠的是不是我呢?”
这是个玩笑,虽然听和说的两边都没有把它当玩笑看待。
白衣又道:“那你应该知道,太玄有一位好弟子。”
“见识过了。”
极祖是指当初在拦海山外的片刻接触,确实印象深刻。而他也明白了罗刹鬼王的意思。
“害了师傅,徒弟肯定要发难……怎么,都这时候了,鬼王都吝于出手?”
两人全然不顾玄黄和小五在侧,就这么提起如何处置羽清玄的事来。
白衣笑吟吟地道:“若要占据太霄神庭,里面有的几位棘手人物不可不防,羽清玄肯定是最让人头痛的那个,极寒你绕不过去的。”
“让我给你当打手……”
极祖倒是没有直接推却,而是顺势问起了另一位:“他干什么?”
虽没有明指,其实大家都知道,就是说的无量虚空神主。
同样是魔门第一等的人物,论地位,在真界中,无量虚空神主是享受配祭待遇的胁侍魔主,自然要在极祖之上。
但此时此刻,真要排一个高下,就是罗刹鬼王也不好判断。
“同是魔门中人,你不应该更清楚吗?”
极祖微笑不答。
对无量虚空神主,每一个有野心的魔门大能,都要花费巨量的时间去研究,所以他知道,按照魔门规矩,身为胁侍的无量虚空神主,享受祭祀,承担的是传播天魔经义,护持魔门法统的职责。
简单点儿说,对无量虚空神主而言,元始魔宗,以及分裂后的北地魔门如何经营他不管,管的是魔门经典的阐释——这个其实是虚的,绝大多数时间,魔门各派都有自己的阐经体系。
真正依托无量虚空神主的,也就地火魔宫、东阳正教、魔门东支等数家。
无量虚空神主最重要的职能,就是帮助这些宗门解决问题。
在天魔体系的框架下,用魔门的方式解决魔门的事。
便像是一地的父母官,脱不了要治理百姓。
此次,其实就是由魔门东支祷告,请无量虚空神主发动,往来之间,是有明明白白的法理脉络的。
可极祖所说的,是撇除了“官职”之外的那部分。
像他这种活过五劫以上的大能,或多或少都知道,无量虚空神主有段时间,是颇不安分的,只不过事情做得隐蔽,让抓不住把柄。
现在,又要来了。
他很想知道,无量虚空神主怎么在不超纲越界的情况下,为自己谋利,又将魔门、将元始魔主置于何地。
罗刹鬼王应该是知道里面一些奥妙,眼下分明是在装糊涂。且是强行将话题扳回到羽清玄这边:“动静之法对动静之法,极寒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就不要推托了吧。”
极祖冷笑:“作为交换,湖上由鬼王处置如何?”
他未必真要罗刹鬼王帮忙,可真要由罗刹鬼王说什么是什么,与施舍又有什么差别?
其实眼下纠缠不休的伯阳天尊,就是该找罗刹鬼王,只不过极祖被刻意搅乱局势的夏夫人和赵相山扯出来,挡了灾而已。
还有……
他的视线指向玄黄和小五,这两位的心性修持都有缺陷,单独战来自然没什么,可面对两人联手,又只是投影在此,一个不慎,真敢丢个大人。
可罗刹鬼王面皮的厚度,还是远超过极祖预估的极限:“也不是不可以,可我现在很忙啊。”
“忙什么?”
“极寒你没有察觉到吗?天裂谷那边开始了……”
天裂谷底已经与血狱鬼府彻底相接,在虚空世界的撞击下,向两边撕裂。
然而,地质上的变化只是外相,本质还要看法则体系。
天裂谷、万鬼地窟、六蛮山一线断开,就是西方佛国与东方修行界撕裂。
这种话说来容易,其实只要摆脱不掉现有天地法则体系的束缚,就是远去十亿、百亿里,也不过就是把天裂谷扩大个成千上万倍,没有本质的区别。
必须真正具备完全不同的法则体系,才算是两个不同的虚空世界。
显然,西方佛国或许想这么做,一时半会儿还是做不到的。
只能是在这个标准之上,尽可能地做一些调整。
其中一条已经在做,就是将六道轮回架设在东方,六位佛陀亲往镇压,搅动局势。
还有一条罗刹鬼王帮他们做了——浊海王兽无岸破界,秽灵浊海带着血狱鬼府的法则体系直插进来,大梵妖王捏着鼻子,也必须在这边与其会合,还不能彻底斩断,却已经有了足够的干扰和混乱。
就在这混乱的局面下,太玄魔母催化法则体系激变,时光的流速仿佛是百倍增加,倒逼天地元气的紊乱,也破坏掉了地质条件的稳定性。
一切的一切,都在向最终的“分割”趋近。
此界其他地域的修士,能够以各式各样的复杂心思,目睹这一切的发生,可是距离天裂谷极近的人们,却不可能有这些奢侈的思考时间。
离尘宗山门之上,程徽一步步沿“通天九曲”而上,测试护山法阵的情况。
身为学理部首座,他比解良成就长生的时间晚了数年,又碰到二次重来的天地大劫,至今修为还没有完全巩固,不过一身阵禁知识,绝对扎实,是守御宗门的最佳人选之一。
花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到了护山法阵的顶端,随即乘九天罡风直入摘星楼。
平日里绝不会这么随便,如今大劫临头,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摘星楼顶的聚星台上,姜震静静站着。
身为离尘宗宗主,他和玉虚上人同样低调,多数时间都在域外与天魔搏杀,游历修行。很多宗门弟子一年到头,未必能见他一回,不过在天地大劫二次复起的这十余年间,他一直在宗门内,不曾外出。
程徽对这位行了一礼,也不多说话,继续梳理阵禁。
那边又有人登上来,乃是戒律部的邢玉和,也是老资格的长生真人之一,和姜震、玉虚上人这两位劫法宗师,是同一辈分。
为人公平严明,平日里却很是温和。
他笑着和姜、程二人打招呼,随即眯起眼睛,看西方倾压天际的昏黄水光。
良久,感叹一声:“天裂谷那边,已被水淹了吧……那边的止步碑,还是当年我亲手立的。”
程徽对这位师伯,一向是很尊重的,便一边梳理阵禁,一边道:“不只是天裂谷,结合落日谷传来的消息,谷中异兽灵禽大半都化为了行尸走肉,顺水漂流,两岸已经有四座城池被毁,这几日里虽是尽力撤离平民,死伤仍不可避免。”
姜震在旁淡淡道:“尽力了就好,协助撤离的宗门弟子安危还是要优先保证。”
邢玉和又一声叹:“宗主所言甚是,此等天灾人祸,非我一宗之力所能挽回,所以我对宗主坚决不召回在外弟子的做法,最是支持。”
姜震苦笑:“玉虚他们去洗玉湖,却是一头扎进了风暴眼儿里,如今怕是在怪我吧。”
邢玉和眼睛眯得更细:“总有走运背运的差别……听说玉虚到了洗玉湖,都没脸和渊虚天君见面?连湖祭都不参加了,有没有这回事儿?”
一句话便切入到最敏感的领域,姜震也好,程徽也好,都没有回应。
虽然此时,另一位当事人,并不在摘星楼上,也不在离尘宗山门之中。
邢玉和冷笑一声,不再多言,只是眺望远方,似乎想从那昏黄的水光中,看出离尘宗的前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