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眨眼,完全不理解他的意思。
余慈也不多说,微瞑双目,心念扩散,与冥冥中那一张粗疏却又玄妙的“大网”相连。
在上面,标明了一个特殊的存在。不属于他的信众,却是通过神意星芒定位,确认了她此时正在洗玉湖下,深达一百五十里处的危险区域。
张衍眯着眼睛,挑动身前的篝火。
在深达一百五十里的黑暗水域,做这些事情看似荒谬,其实非常正常。因为在这片水域,也有着法阵、禁制的存在。一部是完整的,进不去;一部分是破损的,没用处;可他的运气不错,找到了一处荒废已久的法阵区域。
法阵依托水底的山脉而建,凿壁开府,撑起一片大约亩许的空间,里面干燥微凉,甚至还有遗留的火堆余灰,大概是经常下来游历冒险的修士暂时栖身之所。
最妙的是,这个山洞式的避水区,共有四个出口,每个出口都有示警或基本的防御布置,可进可退。在重新安排了一番后,他也终于能够喘口气了。
这将近一天的时间里,他过得非常辛苦。
游荡在百十里深的水域,随时都上万斤的重压在身,就铁块也给压扁了,更别说还要时常战斗,每一次动作,都是对极限的挑战。若只是一个也还罢了,偏偏还要照顾别人,着实狼狈。
自嘲一笑,胡子拉碴,削瘦见骨的脸上映着火光暖意,本是不太健康的青灰颜色,也给遮掩下去。
就是千锤百炼的剑器,也有断折的时候。真正的极限在哪儿,他心知肚明。能找到这么一处栖身之地,是运气,至于接下来会如何,大半都要看老天爷是怎么来掷骰子的。
“小……”
习惯性地开口招呼,却是猛醒,他在脱险之初,就将“小家伙”放走,不知这个颇有灵性的小东西,能不能给他点儿惊喜……至不济,让它自由自在活着,也不错。
轻叹口气,张衍抽出随身长剑,剑身长二尺九分,柄长五分,无锷薄刃,卷曲自如。轻轻一抖,映着火焰,便似有一层层霞光扩散。
目视剑刃,他的精神进入到一个明澈安定的状态中去,任心中念头如何烦扰,任眼前光芒如何纷乱,都无法扰动其心,便在安定中,日渐纯正的剑意殷殷低鸣。
在离尘宗,他本就是孤僻乖戾,不受师长管束,这也就罢了,他又坚决不修炼已经宗门改进的心诀法门,前面二十多年下来,在实证部四代弟子中,进境几乎是最慢的那个。好不容不易磨到了还丹中阶,就再无寸进,唯一可以称道的,不过是剑意纯粹罢了。
如果他还是之前颓废嗜赌的蠢货,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自从当年从余慈处学来了“生死一线”之法,在生死中磨砺多回,他赌性虽在,意志更坚,自知在实证部心法上已有心结,干脆孤注一掷,抓着某个机缘,毅然转为剑修。
实证部用剑的同门,十有五六,可那与剑修是不同的,只养剑胎一项,就是各剑派不传之秘,他却是因缘巧合,在整理宗门收集的“东侯”剑技秘本时,找到了转化剑胎之法。
当然,此中凶险,毋庸讳言,庆幸的是,他成功了。
即使日后还有许多后患,可这样赌来一命,真是痛快!
他在剑上还真有些天份,十年时间,连破关隘,成就步虚。在实证部四代弟子中,进境也能排在前十。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等于是和离尘宗划开了一道裂隙,虽然还是入室弟子,却再也无法从离尘宗找到前路,日后只能靠自己努力。
这些年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飘荡,北地、南国、东极,走马观花,也粗粗来了个遍。这次本是想着从外域寻路,游荡到西方佛国,哪知还没真正成行,便给人围攻遭擒,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这洗玉湖底。
必须要说,还多亏这一次剑胎转化。张衍修炼“东侯”的剑技秘术,其中有一部“日影”之术,是极端情况下,神魂元气的移窍避险之法。他虽不敌遭擒,却及时藏匿元气,等积蓄到了一定火候,自然冲关醒转。
如此变化,也大大超出了敌人的预料,猝不及防之下,被他破禁而出,还顺手救了一人。
可接下来,事情就不怎么顺利了,放出“小家伙”去示警后,敌人也是警觉,绝不能让他逃出洗玉湖底,便纠合力量,不求再度擒杀,而是将他驱赶向更深处的水域。
从水压变化来看,原本他是在三十里左右的水层,半日不到的时间,就给逼到了一百里往下,最终是顶着随时都要崩溃的风险,逃到此处。
每日祭剑的功课做完,张衍抬起头,隔着篝火,看那边抱膝而坐的俏丽女子。
这位,就是他救出之人。
同行快一天时间,他还不知道女子的身份。倒不是对方秘而不宣,而是那位忘掉了自己姓甚名谁。
女子也是剑修,境界应该还在他之前。但在被擒之前,似乎是经历过一场苦战,其头顶遭受过重击,导致脑宫受震,记忆都有些散乱。
伤她的凶手,或是法器不凡,或是独门手法,步虚修士的形神恢复速度已经不慢,可女修颅骨伤处,似乎有股力量一直阻碍伤口的愈合,气血不可疾行,以至于战力大损。
相处这段时间,张衍便见她经常发呆,思绪混乱,又找不到梳理的机会,张衍也就更加辛苦。
不过,这种辛苦,并不让人特别厌烦。
感应到他的注视,女子明眸中焦点凝聚,与他视线对接。
张衍轻声询问:“怎么样?”
女子就苦着脸摇头,随后又展颜而笑:“没关系,现在越来越好,很多片断都渐渐清楚,大概就快想起来了。”
看起来,这位本来性情应该是比较活泼自然的那种,见她心态如此放得开,张衍还能说什么?
不过,女子倒是非常健谈:“这里是洗玉湖底吧?我刚刚还真的回忆起一些相关的消息呢。”
张衍一怔:“什么消息?”
“好像是我师傅说的,嘿,她可是个大美人儿呢。”
女子笑起来的时候,两眼都弯成了月牙儿状:“她说,洗玉湖上,歌舞升平,任是地仙大能,也不能做出过分之事;可在洗玉湖下,深水区中,尤其是那些重重法阵、禁制之内,卑劣阴私之事,日日不绝。如果我行道至此,一定要非常小心,如果遇到不可抗拒之敌,就往、就往……”
话到关键处,突然就卡住了,女子忍不住就拿手敲自己的前额。
张衍唬了一跳:“别碰!”
话音方落,外面忽起动荡,湖水暗流拍击洞外岩壁,发出沉闷的声响,以至于山洞都微微摇晃起来。
如此动静,不用多看,便能感觉到其中满满的恶意。
实际上,这是张衍已经熟悉了对手的节奏。
目前,将他们擒住的幕后黑手,仍没有现身。除了在闯出那块暂时“存放”他们的秘地时,有一些交手外,如今在这片深层水域中,他们最大的对头,实是此处独有的水底生灵。
在宗门内,也听一些长辈说起过,洗玉湖底当真是奥妙无穷,莫要看湖面最宽处,也就是万余里,可在深层水域,远远超出。不只是下方开阔,还有虚空之妙。多少年都没能探查清楚,迷失其中,也不意外。
如此奇特的水域,危险自然层出不穷。
最著名的,一是随着深度的增加,几乎无休止上涨的庞大压力;二是无数劫以来,各宗各派布下的守护矿区的法阵禁制,层层相叠,难以掌控;三就是洗玉湖底,复杂的生态环境,以及生活在这恶劣环境之中的各种可怖生灵怪物。
尤其是超过百里深度以下,在时刻都有成千上万斤的重压之下,洗玉湖底还是有着相当丰富的物种圈子。最要命的是,妖物特别多,所谓鱼精龟相,虾兵蟹将,各有灵智,自成一国。
以至于很多人都认为,洗玉湖底通向另一个虚空世界,那个世界很可能完全被水覆盖,湖底的妖物,就是从那个世界中过来的,甚至还不断扩大其占领范围。
事实究竟如何,张衍搞不清楚,但有一个事实最为明确:湖底生灵妖物,实在不怎么友好。
“哗拉”水响,连续的冲撞过后,终于有强者冲破了法阵的阻碍,撞入山洞中,与之同至的,自然就是汹涌而入的水浪。
然而,能够架设在这片水域的法阵效果也当真不俗,其对水压、水流的抵抗并不是一锤子买卖,是节节抵御,虽然湖水在强压下挤迫进来,但才冲击了数丈距离,势头就在岩洞间衰落下去,只有先期冲进来的那位,闷声冲上。
来者乍看去便如一只肥头鱼,腹部生有一对如鳄鱼般的粗壮肢爪,人立而起,高逾丈许,上身无臂,却有三对刀锋般的半透明鳍翼,挥动间锐气逼人,又灵动非常,仿佛是刀法精湛之辈。
“守在这儿,注意其他三个出口。”
虽说相较于主入口,其余的进出通道都非常隐蔽,张衍仍不敢大意,让同伴押阵,他则持剑进击,选择了最凶险的近身战。
那鱼妖之前却是见识过张衍的悍勇,巨躯微微一挫,已经失去了大半冲击力的湖水,后发先至,从它脚下漫过,扑到了篝火之上,其力已尽,只是激起了些许烟雾。
火光摇曳,明暗不定,恰逢张衍剑锋划过。刹那间,那二尺九分的剑身上,仿佛是吸聚了一切光芒,挥过来的已不是剑器,而是急坠的星辰在临近破灭前,爆开的强光。
刺眼的光线就是这些深水生灵最大的克星,鱼妖千防万防,甚至已经剑芒闪耀的时候闭上眼睛,但精研东候剑技的张衍,对于剑技与光影结合的手段,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光线与剑气完全交融,随意转化,鱼妖只是觉得身上一热,剑气已经通过光照热力的微量传递,直透肺腑,再爆裂开来,由内而外,将鱼妖弄得千疮百孔,即刻毙命。
一击得手,张衍顺势一脚将鱼妖飞踹回去,其颇为雄壮的身躯,将后面闯进来的那些虾兵蟹将压得东倒西歪。而陡然复杂起来的光线流变,则是给了张衍最好的发挥空间,剑气就在明暗之中闪没,当者立仆,竟无一合之将。
不过三息左右的时间,张衍已经将敌手这一波冲势,硬生生压回到洞口。
见冲之不进,那些湖底生灵、妖物便是一哄而散。
张衍站在洞口处,缓缓收剑,顺势往后退了两步,在阴影中一口鲜血呛出来。
近一日来,如此恶劣环境下,连续的奔走、战斗,外伤还好,内部实已是五痨七伤,若不是及时发现这片区域,给了些缓冲,如今他大概已经成了这片水域的浮尸……不,恐怕尸体是留不住的。
张衍无声苦笑。无论如何,他是绝不能再出去了,否则以目前的状态,恐怕刚一入水,就要内脏爆裂而亡。
不只是他,那女子的头骨伤情,在深水之中逗留,也没有半点儿好处。
正想到那位,女子话音响起,虽是紧迫之时,依旧轻盈流利:“唔,你的剑术,看起好眼熟啊。”
“是吗?”
张衍随口应了声,忽又灵光一闪,正要再问,却听里面低呼一声:“喂,你家的那条小蛇回来了……从别的入口进来的,真聪明!”
张衍愕然扭头,正看到一道黑中透金的长影,在已暗弱的篝火上空盘旋,精力十足,趾高气扬。
“废物,废物!”
苏双鹤一脚踹翻了案几,书房里登时一片狼藉。
“无极阁那群收钱办不成事的混帐,人都搞丢了,还有脸说什么‘尽在掌握’,赵相山嚣张跋扈到了老子头上,我看他还能蹦跶到几时!”
话是这么说,苏双鹤也明白,无极阁不是那么容易动的。
洗玉盟把北地三湖的宗门整合起来,极力做到利益的较合理分配。可人心复杂,各家宗门之间的利益冲突,从来就没断过。虽然洗玉盟的存在,给了他们在明面上商讨解决的平台,可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仍然要在私下“处理”,这就使得无极阁之类的组织应运而生。
既然是“应求”、“应运”,这类组织的生命力就特别顽强,像无极阁这样,组织严密、后台强硬、关系复杂的,已经有十余劫以上的历史,比一些宗门都要古老。甚至传说,其雏形存在,还要在洗玉盟成立之先。
若非如此,苏双鹤也不会辗转雇佣无极阁,做那些见不得光的秘事。
可一向“口碑不错”的无极阁,这回偏偏就出了问题。
苏双鹤一个人在屋里生气,连个商量头都没有,心头愈发焦躁,将地上的笔砚等物,踩得嘎嘎作响。
其实,他也清楚,他生气的源头,不只是无极阁。更多的还在于那边传回的即时消息。
那个叫张衍的离尘宗剑修,其随身的一条鱼龙突破了封锁,到了湖面上,好死不死地,竟又和眼下他最忌惮的人物之一产生了交集。
余慈……怎么哪个地方都有他?
“为免夜长梦多,大不了我亲自出马!”
正咬牙下决心,外面的家仆战战兢兢传入消息:“老爷,上清宗渊虚天君来访!”
苏双鹤愣在当场。
第051章 打草惊蛇 涸泽而渔
娘的,这是打上门来了?
苏双鹤第一时间就想着准备法宝、阵势,以应大敌。然而念头转到半截,忽然想到不对:若余慈当真杀来,还用得着通报吗?
他压下心中纷乱头绪,沉着脸拉开门,盯着屋外的家仆:“渊虚天君?究竟是怎么回事?”
家仆已经知道他心情糟糕,头也不敢抬,尽力维持着语句清晰:“是渊虚天君余慈余真人,送雪枝夫人回府。如今夫人正在前厅招待着,问老爷您在不在……”
其实家仆的回答已经很乱套了,不过苏双鹤却听了个明白,心头一块大石落地——看起来还成,应该是无极阁那边隔断消息做得不错,没有牵连到这边。
只要不是兴师问罪的,什么都好!苏双鹤脸上也露出笑容:“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去禀报一声,说我马上就到。”
看家仆离去,他又关上门,当即展开神通,将狼藉不堪的书房大致清理一番。按照在环带湖的“交情”,只在前厅待客,肯定是不合适的,说不得还要回到这里来。
如此缓下心想一想,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当局者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