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嚣离昧:“不知是哪位老祖在此,我等也好前去拜见。”
嚣离昧却是讳莫如深,只道:“那也不必。最近几日,这边人手运转有些不灵,不巧代宗又死掉了,这明堂宫就空了出来,你既然来帮忙,这里就交由你镇守……不用担心别的,在此大多数时候,只是镇压而已,我再把简师侄留给你,也能查缺补漏。”
鬼厌“哦”了一声,看向简紫玉的眼神,不免就有些古怪。
在嚣离昧看来,这才正常,也毫不在意,似乎将简紫玉这等绝色,放在鬼厌身边,就是天经地义一般。
反而是挺好心地多加几句,目标指向无垢先生:“魔域排外,他们两个在这里久了,有害无益。然而这段时间,一干人等,许进不许出,亦不能向外传递消息,如何克服,你们自己想办法。”
“……多长时间?”
“看情况吧。”
嚣离昧没有半点儿诚心,也毫无掩饰之意,无垢先生听闻,脸色极差,又受到魔场干扰,心神波动,几乎要当堂拔剑。
鬼厌看他这样子,摇摇头,劝一声“少安毋躁”,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大伙儿劳师动众,在此是对上了哪位大能?”
“这个嘛……”
见嚣离昧迟疑,鬼厌立刻加一把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嚣离昧正要开口,脚下忽起震动,同时四方壁画魔纹也放出莹莹之光,在光芒掩映之下,秘室四壁倒似透明了一般,只有那些图画文字以及扭曲魔纹,悬空流动,室内众人,便似踏足域外,在魔纹就近形成的封闭空间内,远观域外,群星辉耀。
“要看对手,喏,那就是了!”
众人一起移转目光,便见幽暗虚空之处,有嵯峨山岳,色分五彩,形分五尊,神意流布,气成霞光。虽在虚空中,毫无凭依,其外更有万千天魔,攀跃扑击,却是自有神通加持,巍然耸立,不为所动。
鬼厌怔了半晌,开口道:“五岳真形图!”
“好见识!”
真是曲曲折折,终有尽时,鬼厌的第一反应就是长吁口气,但紧接着就为眼前的局面头痛起来。
又过了片刻,才开口道:“原来贵宗也对黄泉秘府感兴趣。”
鬼厌拿出的是对北荒局势一知半解的正常态度,嚣离昧则打了个哈哈,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不过,他倒有些担心鬼厌被贪欲蒙蔽,做出傻事,半提醒半警告地道:“五岳真形图已度过塑灵天劫,元灵显化,拥有不逊于大劫法宗师的神通——至少在防御一项上是如此。其二十五路符禁神通真的全数展开,短时间内,刷落、禁锢一位地仙,都不是不可能,更何况里面似乎还有什么隐藏的手段,你可不要轻忽大意。”
他习惯性地冷笑一声:“代宗就是太不小心,自认为明堂宫位属四隅,在最外围,等到五岳元灵突击过来,反应不及,一击致命。若不是大伙及时封堵,刚刚就让五岳元灵逃掉了……”
什么隐藏手段?
鬼厌又觉查出古怪,此界之中,要说最了解小五的,除了影鬼,就是他了,那小妮子有什么手段,他也知道个七七八八。
这种捕捉战机,犀利突破的手段,真真不像是小五的手笔。
还是这些年在北荒连场大战,终于开窍了?
此后鬼厌再没有提出什么问题,只是盯着中央一片虚空。
中央处,五岳真形图化出的巍峨群峰仍然耸立,其上霞光刷落,万千天魔,便都无声无息消失,后面虽还是蜂拥如潮,却始终难以撼动。
当然,魔门也没指望这些念魔、煞魔之流建功,就在天魔反复冲击之时,那虚实未定的广袤虚空之上,现出一尊法相。
一眼看去,法相高逾千丈,颅若鬼峰,面呈瞋目切齿之状,灼赤如血染,狰狞丑陋,身现八臂,每臂均持宝具法器,形制不一,然而每一件法器之上,必镶一张人面,或暴躁、或忿怒、或绝望、或追悔、或痛苦。
其外更见火焰层叠,其色明赤,其势奔放,看上去还有一段距离,可烧灼之意,已扑面而至,只觉得发枯眉焦,不慎吸一口气进来,忽觉得心头火发,隐藏的心事翻涌,一道戾气直冲脑宫,再看周围诸人,个个都是营救小五的阻碍,不由得“哼”了一声。
也是这声之后,他心神转清,再看四周,除嚣离昧、简紫玉外,便是昏迷中的青狼山主,都做咬牙切齿状,浑然忘形,无垢先生则是面目扭曲,其磨砺多年的剑心已觉察出不对,正苦苦支撑。
更进一步观察,鬼厌觉得,随此燎心之火,他身上的力量也流出一些,循着四壁魔纹,流向虚空中,其最终目标,正是那凶暴之法相。
他都不用作势,就是面色不善,看向嚣离昧,而这位则轻描淡写地道:“想必你也感觉到了,九宫魔域会在发动八帝魔主法相时,以魔主本源之力,截取阵中修士法力,以为显形之用。这是个负担,但对我魔门中人来说,能感悟魔主法力运化之玄奥,也是份机缘……”
“八帝魔主?”
鬼厌的记忆中确实有类似的概念,只不过以前他虽出身魔门,敬拜魔主,更多的还是散修身份,对魔门教义不甚清晰,而且这“八帝魔主”在魔门中,向来就有争议,当年魔门分裂,有关教义之争,也是诱因之一。
这时候,虚空中忿怒法相八臂齐举,其上法器的每一张痛苦的人面齐齐燃烧,发出愤怒绝望的咆哮,与之相应,法相之外,赤红光芒翻腾,带起令人窒息的毁灭之火,轰然而下。
刺目的火光下,鬼厌的眼睛眯起来,但有一种熟悉感觉,挥之不去。
赤焰霞光对冲,整个虚空都在晃荡,激变的气机就像是绞缠在一起的乱麻,扑头盖脸涌来,蒙着感应,令人窒息。
便在其中,鬼厌终于分辨出那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不免惊讶难抑:“大梵……”
“不错,正是无明魔主陛下。”
鬼厌和嚣离昧所指,便是血狱鬼府中,无天焦狱之主,大梵妖王。
事实上,在北地魔门,最通行的称呼是“大梵应愿天魔王”,像是无明魔主这个称呼,只在极小的范围内的流传。与之相对应的,则是秽渊、欲染、无畏、寂妙、无量、夜摩、他化七个魔主称谓,合称为“八帝魔主”,又称“八帝大魔王”。
其中无量即无量虚空神主,在教义中,这些都是元始魔主的化身。
但在此界,真正有现实凭依的,只有大梵妖王和无量虚空神主。
此外,“他化”魔主往往被视为元始魔主真身显化;“夜摩”之位,也能算是时隐时现,历代受“夜摩印”者,均为“魔子”、“魔君”,最初更与无量虚空神主重合,是受元始魔主垂青的象征。
至于秽渊、欲梁、无畏、寂妙等,除非真是精研典籍,否则很难找到与之相关的教义、仪轨等。
但不论如何,有了原来的记忆支持,鬼厌现在大约就可以猜出九宫魔域的结构本质了——其最终目的,当是凭借阵势,拟化魔主法相、魔力,将阵势的层次,提升到末法主级数。
目前是借大梵妖王之力,后面借无量之力,借其他魔主之力,都不奇怪。
而四方四隅的位置,都可见到,唯独不见中央泥丸宫,不合九宫之数,只凭推想,也知道那定是专门安置敬奉元始魔主之地,真要把阵势衍化到八帝魔主齐出,元始真身显化,别说小五,就是把陆沉摆在这儿,怕也是一个“死”字。
而对鬼厌来说,就算抛开九宫魔域的玄奥变化,只说主持阵势的魔门修士数量,也够要命的。
沉默半晌之后,他又开口:“明堂宫对应哪一位魔主?”
嚣离昧看他一眼,脸上笑得有些古怪:“乃是秽渊魔主陛下。”
鬼厌一边在记忆中搜索有关此魔主的信息,一边道:“之前不知道还有拟化魔主法相之法,看起来甚是玄妙,不知可有特殊法门,为我稍做演示也好。”
“这个……秽渊魔主之力,对五岳元灵不怎么有效,也不必做什么演示。”
“是吗?”
鬼厌露出狐疑之色,随即也学嚣离昧那样冷笑:“这就不对了吧。”
第034章 高楼小宴 长生之难
“那代宗,我以前虽未见其人,也闻其名号,知道他是九玄魔宗最能精进之人,以他的能耐、地位,镇守这明堂宫,想必那秽渊魔主的相关法门,当是精熟了的,可最终也是被一击毙命的下场,那么,道兄让我到此,究竟是让我帮忙呢,还是让我顶缸送死呢?”
嚣离昧性子一向高傲,怎容得鬼厌当面置疑,当下冷笑着露出森白牙齿:“你要临阵变卦?”
鬼厌哈地一声笑,便在虚空连震,烈炎飞腾的背景下,随手点了点四壁魔纹图画:“道爷知道自家的本事,有些时候,确实找不到活路。可在这一丈方圆,十尺之地,道爷想选一种死法,倒也简单。”
说着,他转向简紫玉:“真要如此,愿死在简师侄灯下……”
嚣离昧如何听不出来,这分明是说:老子二选一,拼得死在美人手下,也要拉你下水!
还别说,当一位长生真人拿出舍命气魄之时,就是嚣离昧,也不敢等闲视之,且鬼厌这么一发狠,真见出混不吝的气势,尤其他灰黯双眸,幽光层叠,莫测其深,真让人见而心悸。
心里来回转了几圈,他终于是选择了最明智的做法,放缓了口气:“当前正是关键时候,怎能临时移转阵势?禁锢五岳元灵,不是三五个月的事儿,如今又现出无明魔主法相,怎么都要僵持两三天,你有大把的时间了解,不必急于一时。”
鬼厌立刻抓住他话中的关键信息:“为什么不让几个法相齐出?阵势应当支持……”
嚣离昧冷冰冰回应:“时机不到。”
鬼厌摇头:“如今海上散修都知道太渊城之事,不知多少人要到原址来,等到罗刹教、论剑轩等到此,就是你们的时机了?”
嚣离昧呆了一呆:“太渊城?”
这时鬼厌方知,原来这一群“魔头”只顾埋头抓人,信息已经相对闭塞了。当下带着极相似的嚣氏冷笑,长话短说,将此行的原因讲了一遍。
嚣离昧面色凝重,即而转身,没有出去,却是用什么方式,与主事人联系,好半晌才转过脸来,神色却是轻松了一些,倒看不出刻意与否,心境也有所平复,还夸奖了鬼厌一句:“你的消息很有用……这样吧,再过四十个时辰,阵势移转时,放出秽渊魔主法相,具体法门,由简师侄指点就好。不过因为效果不佳,时间只有半个时辰,能不能懂一些,看你的本事。”
他的态度才真叫“变卦”吧,鬼厌一边揣摩,一边给无垢先生使了个眼色,那位虽是感觉严重不适,反应却也及时,当即便道:“社中约定,再有十天左右,就要将此地勘探的信息发回,若有中断,定然会派人前来搜寻增援。”
嚣离昧微笑:“你可以发信息,只不过要经过我们审查。”
“此海域地势变动,瞒不过人,势必要有更多人前来……”
“那是我们的问题。”
嚣离昧倒是越发淡定了,末了对无垢先生道:“你们的性命是让人保下来的,坦白讲,这段时间,位处九宫魔域之中,你们会很难受,但不要动什么歪点子……惹麻烦倒在其次,我可不想在几位老祖之前失了面子。”
最后才对鬼厌讲:“无明魔主乃是本门炼体之术创始人之一,亦是火焰魔功之集大成者,传闻对幽冥九藏秘术,亦有阐发……机会难得,不要错过了。”
以高高在上的态度训讲一通,嚣离昧拂袖而出,鬼厌没与他一般见识,反倒觉得自从他与主事人联系之后,就成了个传话筒的角色,像是最后那段,就不像是他讲出来的。
仔细咂摸几遍,他将视线转向这里唯一的“外人”:“简师侄,你有没有什么见教?”
嚣离昧离开时,像是完全遗忘了本门这位后起之秀,连个眼神的交流都没有,而简紫玉则提着宫灯,眼帘低垂,静静地站在一角,由始至终,未发一言,若非其绝色,几乎要让人忘记了她的存在。
鬼厌话里则有些调笑的意味儿,只看她的反应。
闻声,简紫玉长长的睫毛微颤,抬眼看来。两人视线一对,却见这位紫衣丽人莞尔一笑,自见面以来,都封存在沉静自抑壳子里的殊丽颜色,便在此瞬间绽放,明丽绝伦:“鬼厌师叔步入长生未久,可知长生境界第一难?”
被她全无遮饰,恣意怒放的笑容慑了一记,鬼厌心叫古怪,嘴上则道:“我知简师侄最是干脆明快,想来不会故弄玄虚。”
这话其实是据本心而发,鬼厌对简紫玉全无废话,下手灭口的手段,至今还是记忆犹新,愈发觉得,当前的简紫玉,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对此,简紫玉则是略一欠身:“请师叔移步。”
话音方落,手中紫陌红尘灯已是紫光大放,连幅的人间图景放开,要将鬼厌摄入其中。
鬼厌先是被唬了一记,随后才想到,她不应该存着再动手的心思,念头转了几转,表现在外,则是略一迟疑,便收束了将发未发的气机,任由那莽莽红尘将他摄入。
转瞬又闻世间繁华喧嚷之声,但离得远了些,嘈嘈切切,模糊不清。
鬼厌略静心神,举目环顾,却见自己是来到了一处高楼之上,凭栏独坐,外间就是人间繁华盛景,向内则隔一层细纱帘幕,朦胧间有佳人歌舞,美不胜收。
将他摄进来的简紫玉却不见踪影,也不知要怎么个交流法?
正奇怪的时候,帘幕勾起,环佩声响,简紫玉紫裙玉带,缓步而来,身后有两位美婢,承盘托酒,不一刻便将鬼厌身前,布置了一道精致宴席。
鬼厌依旧凭栏而坐,见得这番情景,不免哑然失笑。
“原来这就是简师侄的待客之法。”
“紫玉也觉得奇怪,与鬼厌师叔相会,不在九天宫阙,不在幽冥鬼狱,不在酒池肉林,却在这红尘世间繁华之地,高楼凭栏独坐之时。”
鬼厌笑容敛去,简紫玉话里透出的信息,让他有些不爽,森然道:“你窥我心神?”
“是鬼厌师叔磊落。”
在鬼厌对面,简紫玉半侧身坐着,像一位家教甚严的千金小姐,却是轻轻巧巧将此事绕了过去,就像中间一大段事项尽都不存在一般:“说起长生第一难,实是道基之难。”
“你们这些高门大户,也为道基瑕疵苦恼么?”鬼厌视线在她脸上一转,将信将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