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是,飞天夜叉大违其勇悍本性,竟是急退,随后当空一声啸叫,下方因阳和之气消退,已经松散的鬼潮猛然一顿,像是退潮一般,向后方回涌。
余慈没有松口气的意思,相反,他这次才真正吃惊了:十方大尊对怨灵坟场的控制力,绝对超出他的想象。就是不知道,这应该归功于其本人呢,还是更后面的大梵妖王?
余慈按下手中灵符,如果飞天夜叉能代表十方大尊,那它现在的态度很值得玩味呀。
要说他和赵子曰早先有过约定,至今也没有彻底撕毁,严格来说,他们现在勉强还算盟友,不过余慈可不认为,这个盟约会让十方大尊拔刀相助,那么,问题肯定就出在另一位的身上,他直接开口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陆青手中玉壁微不可察的晃动一下,此时,明黄的光晕已经散去不少,余慈定睛去看,那上面分明有八个篆文,含义古怪:地府之关,天府之门。
第270章 旁枝侧出 玉壁含灵
余慈脑子一懵,不自觉就联想到某处所在,但很快就知道,他是误会了。
陆青言道:“家父曾在北荒修行几近一劫时光,造行宫八处,天三地五,意图立下传承,这玉壁乃是后来改造而成,为各处行宫枢纽,本想如那玄灵引一般,流传出去,专候有缘之人,但后来因故转向东华山,这里的行宫就闲置下来。
“其中又有大半因故损毁,如今剩下来的,保存完整的只有两处,其中一处浮空城已经移到东华山,双盘城外那处,已经被洗玉盟和离尘宗进驻,还有一处半废弃的,当年由母亲做主,赠给了一个幸运儿作立身之地。”
幸运儿?
余慈脱口道:“十方大尊!”
不只是飞天夜叉的刺激,他还想起,翟雀儿曾经说过的有关十方大尊的根底,作为一头怨灵坟场中的天生阴魔,能够得到饿鬼道,混到眼下这地步,不是幸运又是什么?
话刚出口,他又想到陆青所说的“母亲”,那是黄泉夫人吧,十方大尊在北荒的根基,竟然有黄泉夫人出力?
虽说现在知道,玉壁与进入碧落天宫无关,可想想前段时间陆青的介绍,他是否可以认为,黄泉秘府之事,从头到尾都有黄泉夫人的影子若隐若现呢?
余慈有点儿抓不住时间点,黄泉夫人到北荒,应该是她在元始魔宗期间,那时候,她就已经和陆沉勾搭上了?他忽地对那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女子凛然生畏。为了调适心情,他刻意做一些质疑:“这和咱们的事情又有什么关联?”
“是‘我’,而不是‘咱们’。”
在此事上,陆青同样没有任何让步的意思,没等她进一步阐明,那飞天夜叉有了新动作,它和潮水般退去的阴魂鬼物一道,向远方飞走,转眼不见。
如此虎头蛇尾,让余慈颇是不解,陆青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且见余慈这模样,还提醒了一声:“走吧。”
语罢,她飞起来,信手一招,沉入地下的阵盘被收起,倒是那块玉璧还在手中,光芒照下,映得下方呆立的余慈像是个傻子。
余慈摇头,正待跟上,森林深处,一道似曾相识的气息升腾起来,化为一声阴冷语调:“何人动摇我宫室?”
话音方落,一头鬼物逆潮而动,从林中走出,面目陌生,倒是有罕见的步虚修为,只是气机浮动,感觉像是临时强催上来。关键是那语调,余慈听来熟悉。
十方大尊?这是寄托心念手段吧。舍那飞天夜叉不用,却换了这个鬼身,看起来像是力求低调……
心里刚有定论,那鬼物眼中幽光闪烁,先是扫过陆青手中玉璧,又是一声追问:“你是黄泉夫人的什么人?来此何意?”
陆青止住去势,居高临下,平淡应声:“我自用宝物修行,与你何干?”
说话间,她脸上不知何时蒙上一层光丝织就的细纱,挡住了与陆素华酷肖的面容,而那语气,也很值得商榷。余慈还是头一次见陆青虚张声势,感觉很是奇特。
只听那疑似十方大尊寄托的鬼物又道:“你动用玉壁影响地脉,牵动我宫室根基,如何没有干系?”
陆青面上光纱遮住表情,但眼神清冷,看得出对鬼物的言论全不放在心上。一直到这里,她的表现都堪称完美,不过余慈觉得,还是不要让她在这种事上费心思,便哈哈一笑,恰到好处地插进来,直接掀牌:“莫不是十方大尊当面?”
“卢遁……不,余慈,你的胆子不小。”
只此一句,证明其身份的同志,也说明这位对外界信息的更新还是非常敏感的。
余慈又笑:“哪里,有恃无恐罢了。”
他的意思其实是心象分身出现,便是折损了也没关系,不过十方大尊却是误会了:“就算你投靠了黄泉夫人,也要记着自家根底,不要得意忘形。”
他话中,似乎亦有所指,不过言辞交锋两回合,却有点儿跑题,这时陆青一句话,将话题又扯回来:“你是那头阴魔。”
余慈哑然,不带这么掀老底的……
陆青仍不罢休,彻底无视鬼物的脸色,只道:“你所居宫室,也是我家主母所赠,只是看你修行不易,给你栖身而已,哪来这些聒噪?”
你扮婢女扮上瘾了是吧?余慈听得哭笑不得,但不得不说,陆青这言语破绽极少。她和陆素华的冲突,除了当事人及其身边人之外,再没有人知道,十方大尊自然也是如此:“真是东华宫的?”
十方大尊稍一沉吟,倒是笑了起来:“既然给了我,那便是我的。看在黄泉夫人面上,我也不与你计较,只是你既然手握玉壁,应该知道此物的功用。正好我那宫室刚刚被你摇动,多有受损的,你怎么说也该帮忙修缮一下。”
陆青皱眉:“我说过这与我无关,而且我正要与少主汇合,没有时间搞什么修缮。”
语气强硬,但后面“画蛇添足”了,气势有些回落。十方大尊可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当下气势就此消彼长,那话音让阴暗的森林里更幽冷十倍:“修炼有时间,现在又没空了?”
“修炼自有少主吩咐,你这恶人强请上门,却是少主没吩咐过的。”
两人这边就开始纠缠,全是这种口舌交锋,一点儿实质性的作用也没有。
余慈绷紧脸,不露任何表情,可心里早就翻腾开了:这里有古怪!
不说陆青,十方大尊这么做,恐怕是拖时间,让他远距离寄托的力量提升层次——自从心内虚空升阶后,余慈对这种事儿已经是内行了。
余慈很不喜欢这种旁生的枝节,更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正皱眉呢,忽地心有所感,一抬头便见陆青转眼看他,乍一愣神儿,那头十方大尊寄生的鬼物,也将视线移转,余慈愕然,同时听到两个字:“他去?”
这算哪一回事儿?
余慈又奇又乐,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古怪,不过,要是想靠这种方式来摆脱他,陆青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对上十方大尊,也没什么,以心象分身现于人前,本体又在千里高空之上,如今的余慈可以说谁都不惧,也随时可以调换重心,明晰了这一点,他倒是愈发地心平气和,只看陆青究竟如何盘算。
只听女修对十方大尊道:“我确有急务,耽搁不得,余慈虽是新近拜入宫中,但一来就立下功劳,少主对他很是看重。有他跟你去,如何?”
“这一位也是熟人了……”
十方大尊这个回应不是那么“注意”,若余慈真是投靠了东华宫,只这句话,就不会让他好过。当然,以其身份,本就没必要注意这些细节,他鬼眼翻动,万里之外的神意便借此在余慈身上扫过,前面的争执,迫得它必须做出些让步:“只要能修缮宫室,谁去都成。不过,你说他刚拜入东华宫门下,那块玉壁,他能用得了?”
陆青平静回应:“东华神通,焉循常理?”
说罢,她目光投到余慈脸上:“你且过来,待我授你心法。”
余慈面无表情,也没有置疑之类,也浮空而上,到了陆青身边,两人四目交投,陆青将玉壁递给他,随后就是传音,余慈还以为她会说一些秘密之类,可她真的只是叙述心法,不涉其它。
余慈虽是都记下来了,也能确认运用无碍,可也越发地糊涂。陆青交待完毕,最后道:“此玉壁本是宫主当年的战利品,即使如今祭炼得面目全非,也是一件宝物,今由少主赐下,你务必要完璧送归,否则,就算你有献宝的功劳,回去在宫主面前需不好看。”
说你上瘾,你还玩真的?
余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若以为他就这么屈服了,未免是小觑了他:“你把事情安排给我,少主那边,怎么说也要先给个交待!”
说着,他心念运转,千里高空之上,本体处照神铜鉴微微发热,同时平等珠发力,催化出一颗无形星芒,再通承启天的渠道,遥空摄来,直接落入陆青阳神法身之中。
这就是他所说的交待。
虽是靠着平等珠,抹平了修为层次上的差距,但星芒渗透,还是有些阻碍,而且陆青适时瞥来一眼,显然,她发现了,且十有八九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余慈一点儿都没有“暗算”被发现的尴尬,反而是理直气壮地盯过去,这就是交换,至于等不等价,就看当事双方的意思了。
如今看来,大概是因为余慈半含威胁的言语,又或者是其他理由,没有说话,这就是默认了。
不管陆青准备搞什么鬼,余慈借此找到一个的机会,也算满意,便依着礼数,向她略一躬身,双方交换协议就此达成。
陆青又将目光投向十方大尊那边,对面沉默片刻,应该也在猜度这其中的意味儿,不过陆青已经拿出了玉璧,又将余慈推出来,已经做得很到位了,他唯一能置疑的,就是“到位”本身。
这种置疑,见仁见智,有些人疑心重,喜欢纠结这些事儿,但有的则是比较自负,比如十方大尊,很快就点了头。
见他同意,陆青当真是半点儿都不耽搁,只对他略一点头,身形倏然不见。
就算暗中达成了协议,余慈还是有种被甩的古怪感觉,还好他很快调适过来,面向十方大尊寄托的鬼物,微微一笑:“说起来还没有到大尊府上去过……”
十方大尊语气全无起伏:“你若不愿去,不妨将玉璧给我。”
陆青一走,这厮就露出不善面目,余慈浑然不惧,本想着直接顶回去,但转念一想,陆青把事情弄得不明不白,看起来还是要到地头上才知道究竟,在这儿置气也没什么意思。
他就微笑道:“怎会不去……”
“那就跟上了!”
话音方落,那鬼物就化为一股阴风,想要飞走,可这时余慈就叫了一声:“且慢,有一件事,我要与大尊说明。”
※※※
当余慈遥遥看到那一片曾经繁华喧嚷,但已是一片狼藉的原修士聚居区时,已经是两天后了。
不必去猜测十方大尊的情绪,那位昨天就移魂回去,来个眼不见为静,换了两头飞天夜叉过来,名为“指路”,实为押解。余慈不管他如何恼怒,就是保持着一个均匀但相对缓慢的速度,直到这里。
不是他故意拿架,而是承启天的拖累,让他的速度真快不起来,十方大尊本来想发怒来着,可看余慈显化的身形,那一口气便给憋着。
心象分身性质特异,十方大尊也是头一回见识,余慈拿所谓的“初学乍练分身法门”搪塞,他竟然是信了,也为此不得不忍受这种“龟速”行进。
还好,总算是到头了。
余慈也松了口气,隔空牵引着承启天跨越万里长途,也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而玉璧之事,也要正式触及了。
心象分身上,可从来没有储物的空间,玉璧始终攥在余慈手上,其间神念多次从玉璧上扫过,却因灵光焕然,对神念有一个扭曲,都探不出究竟。幸好余慈这两日参悟陆青所授心法,略有所得:“主要就是一个引动地脉的手段,以玉璧为中枢,生出变化。这与地祇厚德神符有些相似。”
这样的法门宝物,其实都不用到十方的宫室里去,只要找准地脉,相隔数百上千里,也能做成“修缮”的活儿。当然,十方大尊所说的修缮,绝不是那些宫室建筑,而是覆盖这片地域的防御禁制。
余慈不争着进去,在外围转了两圈儿,一是确认承启天是否到位,遇到突发事件如何支援,二是看看那些北荒亡命,对这儿还有多少好奇心。
十方大尊对余慈不务正业的做法颇不以为然,他就从来不关注这个。
如今,他的“巢穴”在北荒,也算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可有能耐的人不会轻入启衅,没能耐的照样两眼一抹黑,他的根基依旧稳固,外面就算有千军万马,又能怎样?
余慈才不管十方大尊怎么想,他有自己的考量。北荒人对危机的嗅觉很敏锐,那段时日,十方大尊通过生祭活人,修炼魔功,最终突破长生关,事情本身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可有更多人是从诡异的氛围中察觉出异样,纷纷远离。
一年多来,这片所谓的“新辟区域”,修士已经不怎么常见,能见到的都是一些把脑袋挂在腰上,以命换利的真正亡命徒。分布范围倒是挺大的,有些甚至还在行宫废墟上留连。
“虚生,你的活儿来了。”
余慈将手底下第一勤力的大将暗中投影到此,让他去做已经熟极而流的事——散播神意星芒。
他当然知道,这里是十方大尊的地盘,说不定大梵妖王也常来,但虚生老道移转灵枢之后,本身性质特殊,很难被发现,至于神意星芒,也选择浅层依附,只有六个时辰的时限,到时只能重新更换。
若这也被抓到,没关系!现在北荒的“知情人”们,起码有八九成会认定,照神铜鉴落在了陆素华手中,陆青在十方大尊面前那一番“表态”,也能加深这一段印象,到时候让那女人背黑锅就是。
通过神意星芒形成的感知网络,余慈对周边近千里方圆的环境,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此时再看手中玉璧,他心中就更有数了。
按陆青的说法,玉璧是陆沉的祭炼的开启行宫的钥匙,但在余慈看来,在沧海桑田的此刻,说是一份儿详备的图示、模型的合集,还更合适些。
一进入行宫范围,在心法的催化下,玉壁内部,有一个小巧的空间呈现,里面罗列着陆沉先后建起的八座行宫的图示模型,以余慈所在地为例,各处地脉窍眼、宫室内部结构、禁法布置,还有三者相接的重要环节等等,都在其中清晰反映。
当然,这是最完整时的状态。
有了图示提点,余慈做起事来,就从容得很了。如果他愿意,十方能配合,将行宫恢复到原初的状态,也只是时间问题。
可余慈完全体现出一个受胁迫者的消极情绪,在十方大尊再三催促,甚至摆出翻脸架势之后,才勉为其难地动手,其手笔就是恢复已经损毁万载时光的主殿防御禁制。
在当年那场地仙级别的大战中,主殿一角都被切下,禁制崩溃,牵引的地脉都变了流向,就是详备的图示,操作起来也十分艰难。尤其是当年陆沉以绝大神通搭建宫室、禁制,一些关键环节都渗有他独特的印记,对别人的气息有天然的排斥力。
这里就显出玉璧的另一项功能:因为玉璧之上含有陆沉的对应印记,许多牵涉到结构、禁制、地脉三者结合的环节,必须要有玉璧居中导引,才能完成。怪不得十方大尊在这儿多年,废墟还是废墟,不见半点儿起色。
随着最后结构的重置,抽取天地元气,尤其是地脉之气,形成可以目见的灵光湍流,照亮了略嫌幽暗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