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大为不满:“咱们的交情可是比老张那边强多了,喜新厌旧也不能太明显不是?”
不过以他的飞扬跳脱,说这话的时候,也把声音放得更低,免得把张衍给惹醒了。其实李佑虽是刚刚定鼎枢机,比不得张衍资深,但二人境界类似,且后者蹉跎数十年,真打起来,也是胜负难料。
只是张衍现在的精神状态很古怪。凭着还丹修士的灵觉,李佑觉得,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越是这样,他心中的好奇心越重。他不明白,余慈究竟是使了什么手段,能让张衍这样几乎不可救药的人物,铁树开花、枯木逢春、老蚌生珠……呸呸呸!
李佑胡思乱想的时候,脚步声响起来。
两人都从中听出来者的身份,一时都是噤声,且都站起身来,便连一直缩在角落里打瞌睡的张衍,都睁开眼睛。
一位须发花白,身材瘦小的老人慢吞吞地从旁边高高的书架中间走过来,径直到他们前面摆放的桌台前坐了,眼角都没扫他们一下。
余慈和李佑对视苦笑,末了还是由余慈上前一步,行礼道:“朱老先生。”
这回余慈拿出宝贵的修行时间至灵霄阁,自然不是来陪李佑聊天,而是来赔礼道歉的。
他那天和张衍比剑,让居室遭了一场劫难,里面的物品尽被剑气粉碎,那一部《入化剑经通论》也在其中。这部经卷乃是他进入法天秘界闭关之前,从灵霄阁借出来。以他外室弟子的身份,能从灵霄阁借书出来,且是这种大部头的著作,全是凭了朱老先生赠给他的玉板。没想到入手没几天,便给毁掉。不来赔罪,又能如何?
朱老先生虽不理他们,但也看不出有多么生气,只是随手翻阅桌上的纪录,余慈便趁这个机会,把前因后果解释一遍,又诚恳致歉,愿听从朱老先生发落。
对此,朱老先生倒是轻描淡写:“一部《入化剑经通论》,又不是孤本,也算不得什么。既然你在实证部,便用善功来偿吧。这部书可值善功一万五千,你交上就是。”
“呃……”
余慈看出来朱老先生确实不在乎一部书的损失,也没有刻意为难他,但越是这样,他越尴尬。一万五千善功是什么概念?宗门一等一的丹法《太清金液神丹诀》,在善功榜上也就是一万善功而已。
当然,这种级数的善功数量对山门精英弟子来说,并非是什么不可触及的大数目,只要常去同德堂,接一些相对高难度的善功消息,攒个十年八年,也就是了。可要余慈现在拿出来……
朱老先生并不知道他随口一句话给余慈造成了多么大的困扰,很快就换了一个话题:“我要你为含章法会准备,准备得如何了?”
余慈还在为那一万五千善功的数目头痛,闻言愣了愣才回过神来,又和李佑对视一眼,方道:“弟子深知自家位卑人轻,资历浅薄,正准备去剑园历练,积累些名声,不至于丢您老的面子。”
“哦,那我还要多谢你了。”
朱老先生轻拈花白的胡须,脸上似笑非笑:“剑园,嘿嘿,你就这么肯定,去一趟剑园就能保住我的面子?”
“这个……”
余慈不知朱老先生话中之意,方一迟疑,便又听老人道:“含章法会约略在年底,剑园开启则是十一月份,若是一切顺利也就罢了,稍有个意外疏忽,你可未必能赶得上。”
“弟子必然谨慎。”余慈应了一句。
“谨慎当然是好,我举荐你去没有问题,你有了名声,也更好结交朋友。但有一点你是否想到了:含章法会虽是个清净所在,总也有切磋交流,你去了,拿什么去和别人切磋?论经问道?阐义谈玄?又或者……讨论怎么拔剑杀人么?”
余慈哑然,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这位老先生对他前去剑园,甚至是修炼剑术,似乎颇有些不满?
他瞥了李佑一眼,要说此途径,可是旁边这位大力支持的。李佑脸上果然有些尴尬,但更多的还是不服气,便嘟哝道:“能在剑园里走一遭出来,谁敢轻视了?”
“所以你们实证部每每在含章法会上丢人现眼!”
朱老先生当真是一点儿都不客气,他冷瞥了李佑一眼:“论影响,剑园吸引全天下的剑修前来,在里面稍有个动作,扬名立万确实容易,小含章法会比之差了不少。可是,那小含章法会上,专门为三十年后的高级别法会准备的‘预位’名额,剑园可给得出么?”
李佑当即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见他模样古怪,余慈也是奇怪:“什么是‘预位’?”
“所谓‘预位’就是给你在最高级别的含章法会上留位子”
回答他的是一直窝在角落里的张衍,他抬起脸,声音难得有点儿气力:“这个余师弟应该争取一下,小含章法会每四年举办一次,每次均提出三个、总计三十个名额递交上去,一旦成功,就在全修行界级别的含章法会上挂了号,成为‘三千英杰’之一,也就是修行界万众瞩目的后起之秀,自然就是宗门核心弟子……是这样!”
他和李佑一起恍然大悟:“这倒是个登堂入室的捷径!”
余慈心头也是一跳,朱老先生的用心就是这个吗?从外门弟子一跃成为入室弟子,从此长居山门……这可是个天大的人情啊!
朱老先生对他们的判断不置可否,倒是盯着张衍看了半天,方道:“你烂赌的习性已入膏肓,心魔根植,永无驱除的可能。我原本以为你这辈子完了,却没想到你还有这死中求活的一招……赌到头来,终于要压上自家性命了?”
张衍微微一笑:“原来就有考虑,只不过没有确切的路子,在此还要多谢余师弟的指点。”
“你们说的,什么跟什么啊?”李佑大呼小叫,姿态夸张,不过是要借此问个明白而已。
此时,有一道清柔平静的声音响在他们耳边:“张师兄重现生机,可喜可贺。”
张衍一回头,便咧嘴而笑:“确实可喜,至少换了赌法之后,以后梦师妹要抓我面壁,也不是那容易了。”
说话的正是梦微,她不知何时到了这里,仍是一身玄黑道袍,手持拂尘,缓步走近,向众人团团一礼,礼数周到。最后才对朱老先生说:“按先生吩咐,取了此物来。”
说着,她便从储物指环中拿出一样圆盘状的东西,交到朱老先生手中,未等人们看清那是什么,她又转脸,目注张衍道:“生机固然可喜,然而张师兄放弃玄门正宗,改以心魔精进,我是不赞同的。”
张衍打了个哈哈:“求同存异罢了。”
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干脆站起来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余师弟,我在万法秘界等你。”
看着张衍走出房间,李佑皱起眉头:“怎么着,真是心魔精进法?”
梦微略一点头:“张师兄已主动向戒律院报备,等诸位师长回返之后,再行讨论。”
说着,她视线转向余慈,秀眉舒展开来:“不管如何,余师弟能唤回张师兄的生机,都是一桩功德。”
余慈笑了笑,没有吱声。
所谓“心魔精进法”,是一种快速增长修为的法门,它建立在心魔不靖,修为受阻的基础上。此法与玄门正宗炼气术不同,非但不及时清理心魔,甚至通过种种方式,引导心魔激发人身潜力,达到突飞猛进的效果。
“这已不是玄门金丹大道,而是有邪功的特质……这就是张衍转舵的方向吗?”
回头一定要问个清楚!
余慈刚有了决定,那边朱老先生又把话题扯了回来:“不说这些题外话。余慈,你可认得这是什么东西?”
最先说“题外话”的人物不就是你吗?余慈腹诽一句,但还是定睛看去,只一眼,他就“呵”地一下叫出了声:“符盘!”
第266章 教训
进入余慈眼帘的物件,正是刚才梦微递过去的方盘。一眼看上去确是四四方方,比巴掌略大,里面挖开了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沟回,排列非常整齐,其边角略呈弧度,以至一眼看去,竟有种“以方呈圆”的奇妙感觉。
这样特殊的造型,除了符盘,余慈没见过第二种。而且,这东西真的是好面熟!他迟疑了下,试探性地道:“难道是……射星盘?”
他所指的“射星盘”,正是在天裂谷初涉血僧阴谋之时,在证德和尚眼皮底下得来的符盘。当时此盘是由万灵门的胡柯埋在地下,妄图擒杀鬼兽,没有得逞反而是盘毁人亡。余慈入手时,射星盘已经严重扭曲,而且上面还被人刻下复杂的符纹,失了符盘本意。后来是解良将之拿回山门,承诺帮他恢复原貌。
梦微却是摇头。余慈一怔:“不是吗?”
“我也不知。是先生吩咐我,到鲁德鲁师伯那里取来。”说到这儿,她又向朱老先生道:“鲁师伯已去九天外域,这符盘是班师兄按着鲁师伯的吩咐,从‘六阴真水池’中取出来的。”
“那便是了。”
朱老先生拈须而笑:“我也不知这符盘来历,但东西却是解良托我交给你的,你叫它什么,就是什么吧。”
说着将符盘递过来。
那就肯定是射星盘没错了。余慈接过符盘,稍加摩挲,感觉手感似熟悉又陌生。此时符盘早不复初入手时那扭曲的模样,显得沟回排列更为齐整,且更关键的是,符盘上面那些细密繁复的符纹已经给抹消干净,不留半点儿痕迹。
按照解良的说法,这才是一个符盘的真面目,是战斗中迅速凝聚符箓的上等工具和利器。
余慈在这边打量,老道便笑着撺掇他:“何不试试?”
“试试?”
余慈记得当初在止心观,解良授课,教给众人周天运盘术,同时也说过,真正运使符盘,还是要通晓符箓真意,画符通神才行。这两条,前者余慈自那堂课后,从未用过,早忘了七八成,至于后者……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别现丑的好,便摇头道:“我从来没用过符盘,符箓什么的手也生了……”
这话算是谦虚,但也是实话。他擅长符法没错,但所用的符法层次大都不高,除了一些特殊的对象,对敌时很难说一击致胜。尤其是玄元根本气法奠基之后,符法、修行、祭炼三者合一,不分彼此,他精研符法的时间也少了许多,而是用祭炼或调息来代替。
朱老先生闻言一怔:“你不用符法,对敌时用什么?”
“自然是用剑。”李佑抢先为余慈答了,他笑哈哈地道:“先生还不知道吧,余师弟一手雾化剑意,其玄妙处不在宗门化离剑诀之下,啧,那夜和张衍师兄赌斗,竟然战而胜之……”
他正吹着牛皮,忽地见到朱老先生的脸色,舌头突然打结,再没能说下去。
朱老先生一眼将李佑震住,眉头皱紧,径自问余慈:“你用剑多一些,还是用符多一些?”
余慈和李佑、梦微交换了个眼色,最终还是实话实说:“多是用剑。”
“多多少?”
“呃……”
他这边一迟疑,朱老先生便盯着他的脸。余慈心里奇怪,但也不愿瞒什么,就道:“近段时间对敌,绝大多数都是用剑了。”
“喔,用剑……”
朱老先生的脸色说不出是个什么模样,他再开口的时候,清癯的面容却还算平静:“既然用剑,你的剑拿出来让我瞧瞧。”
余慈听话地解剑送过去,朱老先生把剑拔出半截,便是一声冷笑,也没说什么,随后把剑搁在桌上,又道:“除了剑,你身上常用的法器又有哪些?”
这是要掀家底啊。非但余慈,包括梦微和李佑都糊涂了,余慈想了想,开始往外捣东西,然而他才拿出两件,即道经师宝印和载有诛神刺旁门的红纱,朱老先生就叫了停:“你直接告诉我,你身上祭炼三十层、五重天以上的法器有几件?”
余慈无语,别说五重天,就是三重天、两重天的也没一件!
他手边用得上的法器也有那么三五件,用处也都不小,但入手的时间短,头绪又多,祭炼层次就见不得人了:双钩索化成的宫绦祭炼两层,道经师宝印祭炼四层,手边的红纱倒有六层,还是为了易宝宴紧急下手的。
照神铜鉴好一些,是用“一器一法”的手段祭炼,日日不辍,但想来也就在十五六层之间,算起来,几件法器的祭炼层数加起来,也就是刚碰到朱老先生的标准。
对了,和他手中红纱同源的百芒化灵纱倒是一件将近三重天的法器,但那是褚妍生前祭炼的,余慈拿到手之后,也就是草草祭炼六层而已,根本发挥不出来其全部的功用。
翻一遍家底,余慈不免有些尴尬。朱老先生早就看出他的根底,淡淡道:“既然你准备去剑园,我们就事论事,谈谈出行前的准备。散修和小门派不论,各大宗门通神上阶的修士,配置的法器最起码也是祭炼三十层以上,实际以六重天为主,还丹修士则是将七八重天的法器作为主流配备,你要去剑园,免不了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真动起手来,你怎么应付?凭你那把破剑,还是其他的连三重天祭炼都达不到的破铜烂铁?”
其实余慈很想说,有些东西并非纯靠祭炼层次,不过现在傻子才和朱老先生犟嘴,更何况,老人说的全在理上。
那他该怎么回应呢?他再看梦微和李佑,女修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李佑则是干脆别过脸去,只做不知。
余慈很久没有遇到这么窘迫的场面了,偏偏又生不起气来,只能苦笑着“送死”去:“那个……随机应变吧!”
“砰”一声响,老人重拍桌案,把李佑后半截话全堵回肚子里去:“孺子不可教也!”
看老头吹胡子瞪眼,余慈在心里翻白眼儿,还记得上回见到这位老先生,收获的评价可是恰好颠倒过来的。
“你的《上清聚玄星枢秘授符经》呢?这本符书,乃是当年上清宗魏大先生编制的《上清无量大典》中的一册,由魏大先生亲选一千四百五十四个最具代表性的符箓收录其中,按部就班修习,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有此符书,你又修炼玄元根本气法,正是相得益彰。一日修行,抵人十天,可你看你干了什么?”
朱老先生体形虽瘦小,此时却是中气充沛,声音宏亮,在安静的书舍中更是了不得,一时间周围埋头找书的修士都探头探脑,不知道这位一贯和气的老先生,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余慈不是让人几句话便给动摇之辈,但眼下却因为之前毁了书理亏,也知朱老先生没有恶意,只能垂头听着。
哪知朱老先生训斥几声还不解气,竟不知从哪儿拿出个书卷,劈头盖脸地敲下来,上面并无丝毫内息,可架不住这太狼狈不是?尤其是周围那些修士的视线齐齐落在他身上,又是瞠目又是好笑,余慈有生以来,还真没碰到过这种场面,一时大为尴尬,又不好还手,只能护着脑袋往后闪,一脸郁闷。
还好,老头儿敲了几下,便让梦微和李佑上前拦着,连迭地劝阻,朱老先生看起来修为并不高,挣了两下不成功,便怒道:“放开我,我不和他一般见识!”
梦微便先松了手,李佑干笑两声,又把老先生半挟着,放在桌后的太师椅上上才松开,然后有多么远就闪多么远。
经了这么一出,朱老先生倒是平静了些,就坐在椅子上,沉沉道:“我相信你的剑术远超同侪,是对敌的不二选择。然而你终究不是剑修,剑使得再好,能聚煞归元,生就‘剑胎’么?你的造化终究还是在金丹大道上,想要金丹,你的剑带不来,但你的符法玄功却能做到!
“我曾听解良说起过,你心志不俗,有长生向道之心,所以我说的你肯定明白,只是你为眼前的强大迷了眼,把这些道理给忘记了!是不是这样?”
不管余慈心中想什么,此时都只有点头应是。旁边的梦微和李佑都是苦笑,他们也都是练剑的,朱老先生几句话,可说是把他们也一杆子放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