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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此后,贺家变忙碌了起来,寻常人家过年也是忙的,贺家这般忙法,在常人眼里并不显眼。有好奇他家为何采办年货、做新冬衣之外还要修车买骡马,又归置行李,变卖一些物事、攒凑银两,看似要远行。罗老安人一律以:要回乡下老宅过年祭祖为由,搪塞了过去。

    便是李家那里,罗老安人也敲锣打鼓地派人去送些年礼,显得自家大度。暗地里将行李收拾停当,往京中娘家去信,初七日悄悄地等车北上,径往京城而去。待李家拿着银子胡吃海喝过了一个宽裕年,在柳推官的催促之下往城内打秋风的时候,才发现贺家已经人去楼空了。气得李章大骂贺家不仁义,又往柳推官家去讨主意。

    这柳推官正在焦头烂额之时,也不知道怎么的,城内忽地传出流言来,倒是他小肚鸡肠,女儿嫁不出去便要报复男家,活活逼走了一个举人。等他知道时,这流言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过年正是走亲访友的大好日子,人人嘴里过一遍,越传越走样儿,已经传到他女儿是无盐嫫母、凶比夜叉、命硬克夫了。

    柳推官命人去寻贺敬文,想要请他吃个酒,破一破这流言,再将李家的官司依法办了,显得自己无私之时,贺敬文已经走了!李章又找上门来,引来许多人围观。王知府听了探子回报,样样与张老先生说的合上了,愈发觉得这张老先生厉害,十分惋惜没能留住他,对张老先生推荐的学生更是倚重。

    无论老家发生了什么事,正在赶路的贺家人都不知道了,他们正在艰难地赶路,希冀早日抵达。这里面,大约只有张老先生是真的心情愉快的,其余人满怀的背井离乡,连贺瑶芳也是一脸的惆怅:万没想到,此生居然还会到京城。如今年纪小,也不知道老天给不给机会,叫她能再见娘娘一面。

    ☆、第26章 灯节的插曲

    上京的路,贺瑶芳不是头一回走了,上一回年纪还小,沿途风物皆记不得了。只记得路很长,走得很苦,一摇三晃,吃得也不好,柳氏的脸极黑,一回头,何妈妈也不见了,到了京城,熟人就剩两三人,然后就都消失了。哪像现在,一家人虽然心情不是太美妙,到底是全须全尾地上京了——虽然比记忆里早了两年。

    一行人走的是官道,车队拖得极长,罗老安人几乎将家当都带上了。粗笨的家具留在家里,细软、车马、书籍、仆妇……统统装上了车,细一数竟有十数辆。老安人与贺敬文各乘一车、拜托了张老先生与贺成章同乘一车、三姐妹又是一辆车,又有仆妇们看着包袱的三、四辆车,后面是数辆装着箱笼的大车。

    吱吱呀呀的车轮声,听起来很有些悠远的意境——至少张老先生是乐在其中的。老狐狸自打听老安人说:“犬子要温书备考,恐顾不得俊哥了,还请先生沿途看顾他一二。”就知道这老安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了——这是想叫他教导贺成章呢。

    张老先生最怕麻烦——他自己感兴趣的除外,便顺水推舟推了这样活计,横竖贺成章年纪还小,功课并不繁重。张老先生以为,孩子越小,越要花心思教导,也越难教,所谓三岁定终身,说的就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学到的道理,是会影响人一辈子的。一个教不好,就要误人一生。对于有良心的老师来说,学习越小、越担心。如果老师命好,遇到一个自身就正的学生,那可真是老天眷顾了。

    经过这数月观察,张老先生便以为,那个最吸引他注意力的小女学生之品性尚且不好说,可这个小男学生,确是个好苗子。张老先生既已决定跟着上京看热闹,“安闲养老”便不再想了,索性就一管到底,破罐子破摔地表示:既然你们家答应给我棺材钱了,我就赖你们家不走了,这学生,我也教了。

    听了张老先生这话,上至老安人、下到贺瑶芳,人人称意,贺敬文也喜不自胜:“犬子交与先生,我才能放下心来。”

    张老先生面皮一抽:“好说好说。”只要不是教你,都好说。

    张老先生原是为了留在贺家,不得不多担一份差,及教了贺成章,见这学生记性好、悟性佳,略一比划,只要中间不出纰漏,科场上当比他父亲更有前程才对。更因偶见他小小年纪,看到父亲的背影面露忧色,又因长姐偶尔冲动而叹气——这些个却又丝毫不与人抱怨。便觉得这学生很有些“前途无量”的意思,越发用心教导他。

    贺成章很是佩服他的学识,也觉得这个夫子和蔼可亲,又不端着架子,更不装样儿,实在是个可以师法的好人。更因牢记亡母嘱托,自己才是姐妹的倚靠,想要顶门立户,必要考试做官,学得也愈发用功。

    自此,一老一小,便在一辆车上,张老先生于教授功课之余,时常与贺成章讲些个人情世故,又说些南北风物。师生颇为相得。

    说来贺瑶芳与张老先生相熟得是,张老先生看她,却总有一点隔阂。贺成章拜入张老先生门下晚,偏偏得了老先生的青眼。人与人之间的缘份,实是奇妙已极。然而贺瑶芳并不在意,只要张老先生将贺成章教得好了,可比教她读书实用得多了。

    贺丽芳亦知此理,汀芳问:“先生现在不大教我们了,为什么呀?”时,她便说:“俊哥读书要紧,他日后要考试的,我们又不用考。你要认字儿,我来教你,你不许抱怨。”汀芳胆子小,听长姐发话,乖乖点头,抱着书坐在她身边去了。

    贺瑶芳听着她们一问一答,轻轻撩开窗帘的一角,托腮望向窗外。长途漫漫,正适合发呆养神。张老先生这头老狐狸居然与俊哥这忍辱负重的黄牛投了缘儿,也是有趣。要说老狐狸肚子里没有黑水,贺瑶芳是不肯信的,然而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喜欢有那么一二个干净的好人,看着这好人一路顺遂,不顺遂时,还要帮扶一把。

    贺丽芳教了小妹妹一阵儿,忽觉得安静,扭头一看,贺瑶芳正在发呆,伸手将车窗打落了下来:“天还冷着你,你就掀开了帘子看,仔细冻着了。捧好你的手炉子,往里坐坐。”又扯件大毛的斗篷将贺瑶芳裹紧了。

    贺瑶芳微微一笑,倚着板壁闭目养神。大家都还在,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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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老安人心中重儿孙,早在察觉张老先生比吴秀才更顶用的时候,就跟儿子商议过将张老先生换给贺成章的事儿。彼时张老先生不愿,只得暂且按下,其实这份心思并不曾熄了。今遇着了机会,不顺着竿子爬一爬,简直天理难容!轻轻几句安排,就将张老先生调给了贺成章。

    办成此事,罗老安人因背井离乡而生出来的抑郁之情都减了不少。所可忧者唯有一样——张老先生原是女孩子们的先生,如今被拐去教俊哥了,孙女儿们闹将起来要怎么办?这个“孙女儿们”特指的是贺丽芳,汀芳还小,不懂事儿,闹不起来,瑶芳乖巧软糯十分懂事,不会闹。贺丽芳在罗老安人眼里心里,那就是个刺儿头,争强好胜,不肯吃一点儿亏的主儿。出门在外,又不能将她关禁闭,闹出来叫人听到了,指指点点的也不好看。

    老安人提心吊胆了半天,贺敬文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好担心的事情——父母尊长做的决定,哪有小字辈儿插嘴的余地?敢反抗,那就是孩子不对。他又没事儿人一般跑到车上温书了,气得老安人险些将那串摩挲了几十年的数珠儿给捏碎了。

    一气惴惴不安了好几天,却又丝毫不见贺丽芳跑到她面前来理论,反而将两个妹妹揽在身前,不令她们去打搅贺成章读书,罗老安人才放下心来。又想,这大姐儿虽然好胜了些儿,大道理上倒不不错的。又将贺丽芳之行事略想一想,觉得她大事倒也没很错格子,行止失当之时,大约是畏惧有后母。

    想到后母,又想到了柳氏,万没想到柳推官是这等小人,想来他闺女也不是什么好人,幸亏没将柳氏娶进门来。柳氏不合适,贺敬文却又不能不续弦,这续弦又要到哪里找呢?

    宋婆子在老安人的车里陪侍着,见老安人捻数珠的手忽快忽慢,便知道她在想心事,拦着人不令去打搅到她。老安人连想了几日,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宋婆子不得不来打扰她:“安人,将到运河边儿上了,明儿就要换船一路北上了,要怎么安置呢?”

    大正月里的,穷人也得过年呐!船都不好雇。老安人道:“寻个驿馆且歇下,问问驿丞。我记得先前南下的时候,也有商贾的船依附而行的。”宋婆子也没出过远门儿,附和道:“是呢,我也记得那回随您南下的时候,他们买卖人为了逃税……”

    是了,老安人好歹有个敕命,也能糊弄糊弄人。时俗便是如此,凡有功名、诰命的,他们携带的行李、货物皆不会有人盘缠征税,故而商人为免盘剥之苦,往往依附官宦人家同行,尤其是行船。船载的货物又多又省力,多有商人寻觅官宦之船队,宁愿孝敬与这宦官人家,也不想上税的。

    宋婆子有了主心骨,主动请缨,去寻她丈夫宋平,问这驿丞打听有无过往商客。不多时,宋平去了大半晌,才回来说:“有一户贩丝的,只是要过了灯节再走。小的去问明了,走惯了的船家都说,这时节北上,走得若急了,到北边儿河还没解冻呐,不如等几上几日,与他们同去。咱家也好仔细打听打听,雇两艘好船、寻几个可靠的船家。”

    罗老安人算了一算日程,复命人去请张老先生来,问他是何主意。张老先生道:“停几日也好。这一路北上,沿途颇荒凉,不如在此地过个热闹的灯节。且过了初七日,已有铺子开门做生意了,正好采买些物事船上用。”

    罗老安人深以为然。既离了本乡,没了李章这讨债鬼,又没了柳推官这短狐,贺家上下便不十分着急赶路,只消在春闱前数日抵京安顿下来即可。于是下令且在水驿住上几日,待过了灯节再换船北上。于是宋平去张罗雇船之事,又引那胡姓商人来拜见老安人并举人。商人机灵,早备下了礼物并些盘缠,四下一散,家下人等都说这人懂理数。便是贺敬文,因这胡姓商人理数周全,也笑骂一句:“他倒机灵。”

    这胡姓商人旧年从南方收了丝,遇事耽搁了,不得即刻北上,今年一过完年,便要趁着旁人没动手,去抢个先儿。一应船只等俱是妥当的,又要借罗老安人的东风,也代贺家打点,省了宋平不少事情。到了灯节这天,又治酒席送到船上,且送了好些灯笼来。

    贺成章毕竟是小男孩子,看到这灯笼,便想上岸去猜灯谜玩耍。罗老安人因这胡姓商人奉承得好,心情也不坏,命宋平:“好生看好哥儿,一步也不许离,不要往人多的地方去……”叮嘱了许多,才许他去远观。

    贺成章要去看灯,贺瑶芳与贺丽芳也略一动念,前者是许久不曾领略这等“野趣”,后者便是想玩耍。罗老安人被孙儿孙女一闹,更兼岸上也是细乐阵阵、热闹非凡,不免也动了兴,决意一同上岸玩耍——人多,自己也能看着些孙子,放心。

    汀芳还小,洪姨娘便自告奋勇留守顺便看孩子,老安人又另安排了两人陪她,其余主仆人等浩浩荡荡往岸上去观灯。贺家只是小富人家,也做不出什么步障,只拿布条儿结了长长的绳子,将妇人小孩子圈在里面,以免走散。

    岸上城镇因水陆交通之便,人口稠密,十分热闹。灯连十里,一人行目不暇接。张老先生留意看贺瑶芳,见她居然与贺丽芳、贺成章一般满眼兴味,除了多了一些矜持之外,竟没有什么“我早就见过了,你们这群土包子”的神情,疑惑更深——要说见过世面,为何又对这寻常物事如此感兴趣?

    张老先生想得太多,脚下一个不留神,左脚踩右脚,险些摔个嘴啃泥。贺成章看着街边猜灯谜得灯笼的大走马灯,正在眼馋,旁边一坨黑影压顶,差点砸到他。张老先生号称体弱,其实并不瘦弱,反应也还算灵敏,扯着宋平站稳了脚,将宋平扯了个趔趄。

    贺成章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走马灯,扯着罗老安人的袖子道:“阿婆,咱们歇歇罢。”张老先生嘴角一翘。

    罗老安人平素深居后宅,走动得也不多,经孙儿一提,也觉脚酸,顺势便说:“寻个清净的茶楼坐坐罢。宋家的,姐儿们呢?”点一回人口,带出来的一个不缺,这才一同去寻个“清净的茶楼”。

    清净的茶楼并不好找,人都出来看灯,塞满了街、填满了巷,街边的茶楼也坐了许多人。别说干净的了,就是路边卖小馄饨的摊子,都挤满了人。好容易宋平在一处略偏僻的地方寻了个歇脚的地方,却是一处客栈,当街充茶肆的。

    贺家人不及坐下,便听到里面有争执之声:“我们也是读书人家,不过是遭了贼。在你店里丢了东西,你非但不赔,还要赶我们走,是何道理?”

    贺家人面面相觑。贺丽芳上前一步,便想开口,被她乳母胡妈妈一把拦住了:“姐儿,出门在外,莫生事。你怎么知道那就必是可怜人了呢?”语毕,得到老安人赞许地一瞥。

    宋婆子便高声叫“店家”,又讨茶水喝。后面吵闹之声更响,又有推搡,不多时,见后面被赶出几个人来。贺瑶芳一看,便有些个不忍心,原来,这一行人,不但有男有女,有主有仆,还有个小男孩子,约摸七八岁的样子,穿一身青色布袄,一张清俊的小脸儿胀得通红。

    罗老夫人也略抬抬眼,看完便吃一惊——这家子男女主人虽然年轻,然而看起来却很有些个斯文气,并不像是骗子。又想读书人遇到难处,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一个眼色下去,宋平拿半串钱,便从小二口里套出了话来。

    小二口齿伶俐,还会说点子带口音的官话,连绿萼都听明白了:这家子说是岳父在京中做官,女儿在父亲未发迹前嫁在家乡,听闻母亲病重不起,便要去探望。女婿也是厚道,携妻儿上京去。不想到了此地,被混混儿盯上了,不知怎地偷了他们的金银细软。

    店家还要说:“我店堂里贴的字儿,你还读书人呢,看不懂么?自家财物,自家看好!出门儿打听打听我宋三儿,哪是什么人都能混赖的?”

    这男主人约摸三十来岁,一派斯文,脸都气白了:“我谢某人也是有功名的秀才,岂容你诬赖?”

    贺敬文听到“秀才”,便不得不管上一管,凑上前便要插言:“他欠你房钱饭钱么?欠多少?”

    谢秀才道:“我并不欠他什么。”

    宋三儿已经说了:“他这一大家子,又要报官追讨,又要诬我,已白住了三天啦!共计二两银子!”

    谢秀才不会争执,反是一个仆役模样的人争言道:“你不如去抢!我家娘子一支簪子不是拿给你抵了么?”

    贺敬文懒待管这些,命宋平拿了二十两银子来,都交与这谢秀才:“相逢即是有缘,兄台何必与这些人为阿堵物争执?”谢秀才还不肯要。罗老安人发话了:“这位小娘子,劝你相公收下罢,谁都有着急的时候儿。”

    那秀才娘子三十上下,一身蓝绸袄儿,头上只余两根银簪子。上前含泪道:“听您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可是要北上?要去往何处?待我寻着了父亲,拿银子还您。”

    罗老安人道:“我们也是要上京的,已雇了船,明日便走。这些盘费你们便收下罢。”

    谢家娘子再三问贺家名姓并落脚处,好还钱。罗老安人顺口说了,这娘子才接了钱,说:“奴家父亲也在京中为官,现做着兵部侍郎的就是了。这钱我必的。”

    罗老安人心下诧异,为何侍郎之女会如此落魄?又不好问,只说:“你们今日换一家店住罢,明日启程,早早去投奔令尊才是。”说完,命会账,也不看灯,待往船上去。

    才起身,只见那个小男孩子轻步上前,对贺敬文深深一揖,口里道:“援手之恩,必不相忘。”

    贺敬文自觉办了一件大好事,顺顺唇上两撇新蓄的髭须:“好好。”

    贺瑶芳心里翻了他一个大白眼,再看那小男孩子,正抿紧了嘴唇,将他们一一看过呢。两人目光一触,又分开了。贺瑶芳心里好笑:这小东西,还害羞。全然忘了,她现在还没这小东西的年纪大。

    ☆、第27章 大佩佩生日快乐

    解了谢家人的尴尬,上至罗老安人,下至绿萼,都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儿,个个神清气爽。谢秀才原是忧愁被赶将出去要怎么办,如今解了燃眉之急,又尴尬了起来,亏得妻儿顶用,后续竟没用他出面。

    罗老安人本不想管这闲事,只因儿子多事儿,不能当众给儿子没面,这才接了这事儿,并不想要谢家人如何报答。待听到谢秀才娘子说是兵部侍郎的女儿,不免吃了一惊,心思也活络了起来。原想给完钱就走人的,如今却又想再套套话,确认这妇人是否说谎。侍郎的女儿这般落魄,也是让人怀疑的。

    老安人朝宋婆子使了个眼色,宋婆子会意,特特等主人家走了之后,往谢家娘子身边那小丫环那里打听消息。

    贺瑶芳心里也有些狐疑:侍郎不算是个小官儿了,怎么闺女反嫁了个秀才?还是个穷秀才?她很是担心她爹被人给骗了,跟着老安人回船上的时候,一面想着那谢家小郎君看起来颇为懂事不像是骗子家的孩子,一面又想着这各种可疑之处。再想看到宋婆子悄悄留下来,约摸是罗老安人派她去探听消息的,也不知道探听出什么来了。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抱着枕头去老安人舱里。

    老安人正在做晩课,口里抑扬顿挫着念着经文。小丫环见她来了,忙道:“二姐儿,天这般冷,你来做甚?”又嗔绿萼和何妈妈也不拦着。

    贺瑶芳道:“我想阿婆了,睡不着,过来跟阿婆睡。”

    罗老安人做完了功课,慢慢起身,小丫环一个箭步抢过去将她搀起。老安人对贺瑶芳印象颇佳,更兼今天做了件好事,跟菩萨汇报完了,心情正好,笑吟吟地道:“多大的人了?还要撒个娇儿?也不穿好了衣裳就跑了来,仔细冻着你。”吩咐在床上再加个汤婆子。

    贺瑶芳心里一乐,抱着枕头上了床,对何妈妈道:“把我的汤婆子给绿萼,叫她别守着啦。”何妈妈内心感激,答应一声:“我将她安置了,便来守夜,姐儿房里有什么要搬取过来的么?”贺瑶芳摇了摇头:“我跟阿婆睡就好啦,什么都不用。”

    罗老安人听了一笑,对何妈妈道:“你去吧,我看绿萼也睏了。”将何妈妈打发走了。一转头,贺瑶芳已经抱着小枕头站到床边儿上了。罗老安人道:“小心着点儿,别蹬散了被子,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里,这里炭盆烧得也不如家里旺。”

    贺瑶芳钻进被窝,脚搁在汤婆子上,一阵的暖和,两眼一闭:“我睡啦。”罗老安人微微一笑,给她掖了掖被子,径往小圆桌前坐下了,贺瑶芳情知她在等宋婆子,却故意说:“阿婆,你不睡么?被子里暖和。”

    老安人随口答道:“你先睡,我就来。”

    贺瑶芳闭了嘴,竖着耳朵听,等着宋婆子归来。不多时,宋婆子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了。许是已经听说贺瑶芳过来了,放低了声音,向老安人汇报。若非贺瑶芳集中精神,几乎要听不见。

    连听带猜,贺瑶芳这才拼出了事情的原貌来。这谢秀才的娘子姓王,真个是兵部侍郎嫡出的长女。只是这王侍郎中举人时已经近逾四旬了,发迹得算晚,这长女总不好为等她爹一个虚无缥缈的前程留在家里不嫁,嫁了个当时门当户对的人家。彼时王侍郎还是秀才,亲家也是个老秀才,两家是同乡,又相熟,遂结为婚姻,女儿便留在了家乡。待王侍郎过了四十岁,不知走了什么运,先中举人再中进士,入翰林做庶吉士,十余年间做到了侍郎任上,官运亨通。可这原先的女婿又不能退掉,故尔这元配的发妻夫荣妻贵了,生的儿子也得荫佑,唯这女儿,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贺瑶芳用力回想,觉得这事有八分把握是假的。她想起来了,这位王侍郎如果是她知道的那一个,那日后还会做上吏部尚书,这便是后来的王阁老。只是……不曾听说王阁老有这么大一个女儿,更可疑者,是他的外孙,看起来不像是个没前程的孩子,为何也不曾听说来?

    居然遇上骗子了!贺瑶芳很是郁闷。罗老安人却信了个实,叹道:“造化弄人。本当锦衣玉食,却困于逆旅。”贺瑶芳心道,别叹别人了,我心疼那二十两!

    罗老安人叹了一回,终究没有命宋婆子去邀谢家人同行——恐人说她这是巴结王侍郎。只对宋婆子道:“叫宋婆寻那贩丝的商人,为谢家雇一条船,船资咱们为他们付了。”

    宋婆子低声道:“这……还要接济么?”

    罗老安人道:“索性好人做到底,我们上京,便是本着破财消灾,拿钱买路去的。多个熟人多条路。”

    宋婆子答应一声,又急急去找宋平了。罗老安人掐了一回手指,以为算无遗策了,才微笑着宽衣就寝。贺瑶芳已经转身侧卧,脸儿朝着板壁“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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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有了这么一档子事儿,贺瑶芳便有些闷闷不乐。正月十六,船行北上的时候,她也没有开脸。老安人还奇怪:“怎么会晕船呢?”贺家是南方人,就没听说过南方人有晕船的。老安人自己是北方人,也不很昏船,故而奇怪。

    张老先生教了一会男学生,还记得自己有几个小女学生要指点一下,不可忘本。正遇上贺瑶芳黑着一张脸,老先生先讲了一回功课,又夸赞贺丽芳身为长姐教导幼妹有功,忽悠着贺大姐看孩子去了。

    他自己却摇头晃脑地走过去问贺瑶芳:“怎么?”

    贺瑶芳忍了忍,没忍住,小声道:“又被人当冤大头了。”

    张老先生道:“小娘子此言差矣,我观那谢家人,不像是行骗。唔,那秀才或许腼腆些,前途有碍,却不是个会行骗的人。再者,父亲远在外地做官风光,头先嫁的女儿,还是要看夫家的。”

    贺瑶芳仰着头,脸快要跟地板齐平了,含糊地道:“单看面相,我还要说他娘子他儿子都不像坏人呢。不过,我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儿,张老先生顿悟:“那位王侍郎,可是有大前程的?”不然谁记一个秀才家的老婆孩子啊?

    贺瑶芳依旧仰着脸,看得张先生一阵脖子疼,想伸手给她托着放好,又想“男女授受不亲”这小女学生壳子里不知道装着个多少岁的妇人——十分不妥。贺瑶芳还不觉得,平放着脸说:“要是我没算错,那就是王阁老,先做吏部尚书,再入阁的那位了。每年我都见着他夫人几次的,他夫人也领儿媳、女儿在身边,偏没有一个长得像这谢家娘子的。”

    张老先生听到“每年”,心头一跳,竟不敢再猜下去。只说:“事已至此,若是真,是结一善缘。若是假,也是破财免灾,生这个气做甚?老安人与令尊行此善举,未尝不是件积德的好事。小娘子还是想想,入京之后怎么办吧。”

    贺瑶芳给了他一个“你真傻”的眼神儿,问道:“先生看我这样儿,”一伸两条小短胳膊,“能做什么?”

    张老先生哑然。

    贺瑶芳忽然一收脸,坐正了——贺大姐指导完小妹妹的功课,看过来了。张老先生的疑心更重:这得有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这么警醒呢?

    贺大姐见这师生俩依旧在说话,也不好打搅,索性将窗子推开半扇,探头往外瞧,一看之下,笑了:“谢家小郎君的船跟在后面呢。”她却是听着胡妈妈说,老安人慈悲,还资助了谢家一艘小船好上京。贺丽芳对谢秀才夫妻很不感冒,对这白白净净的小少年却很有几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