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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鞭一扬,车头男子驾驭马车,背朝高家村而去。

    *

    朝佑贤山庄的南山山脚方向行驶到一半,路过密林小径。

    云菀沁掀开帘子,努努嘴,打破一路的沉闷:“我还以为三爷早走了,没想到竟给我当起车夫来了。”

    前面赶车的人头也未回:“坐稳了!”

    马车加快速度,在山间噔噔起来,夹着清爽的山风呼呼扑面而来。

    看他今天还算挺正常的,昨晚的事儿,应该是真的喝多酒了,云菀沁也决定不多想了。

    半个时辰,云菀沁看到了熟悉的景色,绕过山口,离佑贤山庄不远了。

    “三爷,就在这儿停下来吧。”云菀沁知道他这会儿应该是禁足王府的人,来龙鼎山不能被人发现。

    车驾速度缓了下来,停住了。

    他俊美的侧脸转了一半:“可以走回去?”

    “可以的,不远,转个弯儿就到了。”昨儿又敷了两回蒲公英熬成的药泥,再加上在高家村歇养了三天,她的脚踝本来就只是扭伤,早就差不多好了。

    一只修长匀称的长臂伸过来。

    她扶着他的胳膊跳下了车,想着也不知道庄子上急成什么样子,连招呼都没多打,转身就要走。

    背后声音响起:“慢着。”

    云菀沁扭过头,他上身一倾,凑近在她耳根子下面,吹气:“本王撒谎了。”

    “……什么?”

    “昨晚没醉。本王的酒量好得很,几杯竹子清酒根本不可能放倒本王。”

    他眯起深邃的眼,好似下了什么决心,“回京后,本王会向圣上请旨。”

    请旨?什么意思?

    云菀沁意会过来,皇子欲婚,无旨不成,退后两步:“不可能。”

    夏侯世廷没想到这么干脆,不淡定了:“什么意思?”

    云菀沁哭笑不得:“不可能就是不可能的意思啊。”

    “本王配不起你?”他忽然觉得又受了伤害,昨晚都那样了,可如今看她,居然不是很在乎。

    “是我配不起三爷,”云菀沁并不觉得跟他哪样了,别说昨晚上……只是酒后失态,就算是真的,对于曾经上一世有过男女情事的她,也真的只是下酒小菜,并不是实质接触,“家父不过是三品左侍郎,想要高嫁夏侯皇室,还不够格。就这样,我先走了,三爷也慢走!”说着转身离开。

    那个风一样的速度,简直就像后面被鬼追!

    夏侯世廷牙齿有点痒,有点一鼻子灰的感觉。

    一点都看不出来她是真心在谦虚。

    她总叫他迷惑。

    她对自己的态度很是怪异,明明有尊敬,甚至有一些袒护,会暗中帮忙,却又在回避,好像不愿意与自己太接近。

    始终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他挺直了身躯,马鞭一扬,身型一转,调头离开。

    *

    云菀沁刚踏进庄子,见到一乘轿子很眼熟,似是京城府上的。

    家里来人了。

    门口的下人眼尖,一瞧见,不敢置信,揉揉眼睛才醒悟过来,惊喜地叫起来:“大姑娘,是大姑娘!快快,快去通知胡管事和方姨娘,就说大姑娘没事儿,回来啦,回来啦,快,快!”

    门口的下人迎人的迎人,喊人的喊人,顿时欢天喜地,闹开了花!

    还没走进几步,胡管事和方姨娘等人还没出来,云菀沁只看到一阵小旋风刮过来,正是弟弟冲在最前方。

    那天,云锦重忍着震惊和悲痛,冲去找人帮忙,迎面正撞上过来找人的胡大川和家丁们。

    一行人绕过水沟,哪里还见得到云菀沁的面!

    接着,凌云县县衙的一队衙役已过来了,等雨小些,饶到悬崖下面去搜,可搜了一天两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胡大川昨儿赶紧报给了京城主家那边,云家一听大姑娘堕崖,各人心思都不一样,云玄昶正好参加军机会议,脱不开身,叫管家的方姨娘过来,代自己跑一趟,负责跟凌云县的衙门接洽,他一得空再过来。

    今儿早上,方姨娘刚被马车送过来,正坐在花厅里,对着胡管事真真假假地抹着泪花子:“哎,都两三天啦,还没回来,可真是凶多吉少了!连衙门的人都找不到,哪里还找得到啊。大姑娘也是的,怎么放纵少爷上山去玩?我就说,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再怎么伶俐,再怎么懂事,带着弟弟去避暑出门,没家里的大人照料,总是要出纰漏的,老爷是最看重这棵独苗苗的,出事了可怎么是好?这下可好吧,幸亏少爷没事儿,可大姑娘自个儿出事了!你说说看,你说说看,哎哟喂——”又抹了一把眼泪。

    云锦重刚从屋子里过来,站在初夏和妙儿的中间,一跨进门槛儿,听方姨娘只会哭诉着放马后炮,根本不想办法,本来沉默寡言,赫然开声,语气十分的凌厉:

    “跟姐姐有什么关系,都是我自个儿贪玩,害了姐姐!你只会哭哭哭哭,说些没用的话,爹要你来是干什么的,叫你来帮忙哭吗?赶紧派人去找啊!快去多塞些银子给衙门,找些雇佣农,便是将这龙鼎山翻遍,我就不信,还找不出姐姐来!”

    小小年纪,却气势十足。

    短短两三天,昔日只会玩乐,从不管旁人的少爷似是长大了许多,竟比方姨娘还要沉稳,有条不紊地想法子。

    方姨娘被少爷吼得一瘪,却也不好发作,更不敢叫板儿,脸色紫了,见这小少年一派严厉,倒吸一口气儿,翻了个白眼儿,只得吩咐家奴按着少爷说的去办,转过来,又抽泣:“少爷,不是我嘴巴臭,你瞧瞧,那凌云县衙门的衙役搜了两夜都没搜到人,这会儿再找,恐怕是……”

    “方姨娘,你这是什么话,”妙儿腰一叉,“人家家里丢了亲人,只要没找到尸首,誓死都要找回来!你偏偏一来就说丧气话儿,你是巴不得大姑娘死了,好让云家唯一能制肘你的人没了,对不对!”

    “小贱人!”方姨娘气急,“你是那日在祠堂还没打够是不是?我这是好心好意给少爷分析目前的情况,你竟敢歪曲我的意思!本来就是我说的理儿,说个不吉利的话,那几天的雨那么大,摊上了泥石流,山里一塌方,就算有尸首,也不知道冲到哪里埋住了!怎么找啊!”

    妙儿容不得人说云菀沁的坏话,身子一倾就要扑上来撒泼,方姨娘尖叫一声:“这还得了?奴婢打人了!奴婢打人了!天啊!”

    “还敢说我奴婢!你呢!还不是半个奴婢!还是个忘了本的奴婢!”妙儿将袖子撸高,一巴掌拍过去,正好将方姨娘发髻上的钗子呼了下去。

    方姨娘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厉声尖叫着骂起来:“好啊,你个贱婢,我看你能嚣张多久!你不就是因为有大姑娘撑腰么?现在没了倚仗,看还有谁给你撑腰,回了京城府上,我就将你卖了!卖去万花楼,每天接客接到腿酸……”

    妙儿一听,方姨娘果然是抱着想要云菀沁死的心思,更是来了劲儿,一下子扯住她头发,用力往外拉扯。

    胡大川不是府上人,又是个大男人,两女人打架,拉不开也不好插手,再听方姨娘骂得难听,不忍直视,先出去避风头了。

    初夏的性子比妙儿稳一些,可现在见方姨娘一来,什么实事都不做,反倒开口闭口都是诅咒大姑娘,也懒得管,头一偏,当做看不见,将少爷拉到天井去,任由妙儿对着方姨娘撒泼。

    就在花厅闹得一团糟,庄子门口的家丁喜出望外地来传信了,大姑娘回了!

    局势这才消停下来,众人纷纷一愣,然后撒开腿儿就往外跑。

    云锦重见姐姐心切,人小身子轻腿儿又长,跑在了最前面。

    庄子门口,一见到活生生,完好无缺的姐姐,云锦重的泪立刻飚了出来,顾不得什么姐弟礼节,双臂一展,抱住她,大哭起来:“姐姐,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你死了,锦重可怎么办啊!”

    这几日,云锦重自责死了,几天没怎么吃东西,除了询问找没找到人,就是呆呆坐在房间的书桌前。

    他提心吊胆地想过,万一姐姐真的不在了可怎么办,才发现姐姐对于自己是多么重要。

    姐姐是自己唯一骨肉相连的亲人了,亲娘已经没了,再不能没有唯一的姐姐了,这是个多浅显的道理啊,为什么以前就是不明白呢?

    想起以前,为了继母给的一点儿蝇头小利,忽视冷淡了姐姐,觉得姐姐对自己不好,太苛刻,云锦重只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刮子。

    看着一沓沓的书本,云锦重默默许诺,要是姐姐能回,一定会乖巧懂事,以后什么话都听她的,决不会有半点忤逆,也再不会叫她担惊受怕了,他知道姐姐最喜欢自己什么,今后一定会在国子监的学子中拿第一。

    兴许是菩萨真的听到了,真的叫姐姐回来了。

    云菀沁看见弟弟两个挂着像气泡鱼的肿眼泡,不用问也知道他这几天哭了不好几场,安慰了一番,又捏着他哭得红粉粉的小鼻头:“男子汉大丈夫,过几年都能娶媳妇儿了,再不能哭了!”

    云锦重发过誓,只要姐姐能回来,以后什么都听她的,一听她说再不能哭了,马上哼唧了一下,将眼泪和鼻涕统统吸了进去,却一个劲儿不放手地抱住姐姐的胳膊,死活不撒手,就好像一放手,马上又不见了似的,嘴巴还在哽咽:“姐,为什么咱们找不到你?你掉到哪里了?有没有事?有哪里伤了么?”

    云菀沁暂时也不好跟他多说,只笑着伸展了一下手臂,摆出个生龙活虎的样子:“你看看。”

    没料云锦重却哽咽得更厉害:“一个家里若是有姐弟,一般都是弟弟保护姐姐,哪里有叫女孩儿保护男孩子的……我真没用。”说着举起小拳头,捶了捶额头。

    经历生死之变,真的能叫人一夜长大。这次堕崖,倒也不都是坏处,至少,与弟弟的感情迈进了一大步,云菀沁心里感叹着,顺便正好教诲,将他的手扯下来:“锦重,你若想保护姐姐,便一定得叫自己强起来,如今朝廷以才识人,咱们出身文官家庭,你想高升,便参加科考,叫皇上赏识,加官进爵,让朝廷记得你的功勋,这样便再没人敢欺辱姐姐。还记得娘说过的话么,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什么意思吗?”

    “嗯,取自仕途锦绣,手足贵重。”他呜咽,“娘说过,男儿需要建功立业,但也要顾念家庭,珍惜家人,才算得上真正的男子。”

    云菀沁“嗯”了一声,欣慰地点头。

    云锦重汲了眼泪,还是有点儿惶惶不安:“咱们快点儿走好不好,快点儿回家吧,我再也不想在这儿玩了,我怕你又出事了,走吧,还不好……”

    云锦重最是贪玩,一个月前,一听能出来放风游玩,不惜装病,摔崖前几天得知要回京了,甚至还有点儿想赖着不走……如今却好像这庄子是个布满了牛鬼蛇神的地方。

    云菀沁晓得,弟弟这次是受了惊吓,比他自己掉下山崖还要大的惊吓,就是失去自己。

    许氏病逝后,云菀沁曾一度是弟弟的依靠,只是没多久便被继母抢去了,如今,这种姐弟相依为命的感觉,似是又回来了。

    蹲下身,她轻抚着弟弟这三天瘦了小半圈的俊俏小脸蛋:“锦重,咱们明儿就回去。”

    正在这时,初夏和妙儿也后脚赶到,见着大姑娘抱着又笑又哭了一通,正要询问,云菀沁发问:“方姨娘是不是来了?”

    初夏蹙眉:“可不是。”又将胡管事通知了侍郎府,方姨娘今早过来,刚又在花厅内跟妙儿打架的事儿说了。

    正在这时,胡大川和卫婆子赶过来了。

    胡大川见大姑娘没事儿,喜出望外,吩咐家奴去侍郎府报平安。

    卫婆子老泪纵横,拉了大姑娘的手不放,见她上下都没大碍,又让下人去准备热水,去叫大夫。

    几人拥着云菀沁进了屋子,方姨娘也过来了。

    方姨娘没能耐害云菀沁,可云菀沁要是真的这次在山雨中罹难了,她还是无上欢迎的,这会儿看她回了,多少有些失望,却马上眼珠一转,狠掐自己大腿一把,挤泪揪着绣帕迎进去:“大姑娘可算回来了,你不知道老爷跟我一听庄子上来人报信儿,一头的汗都炸出来了。老爷当场便白了脸色,若不是军机会议没法儿推卸,早便插了翅膀过来,我一路赶过来,心里扑腾乱跳,一直在求着菩萨,心想大姑娘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没事儿,果然,我说吧!”

    “方姨娘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吧,不是说凶多吉少,怎么又成了吉人自有天相。”初夏不阴不阳,脸变得可真快,可真够见风使舵,也难怪,算是个优点吧,不然怎么会得了老爷的宠,暂时压在了更年轻貌美的白氏的头上?

    “我刚才怎么说了!你们可别瞎传话给大姑娘,”方姨娘柳叶眉一翻,剜一眼。

    云菀沁微微一笑:“没听到的话,我不得信的,姨娘别急。只是刚一回,就瞧见我婢子手腕子上两条指甲印,似是刚跟谁打过架,我婢子人微言轻的,禁不起被人捅刀子,只求姨娘多担待些,少说些话。”

    方姨娘晓得,云菀沁这是要自己闭嘴,回家后不要提起被妙儿打的事,心里虽怄死了,可打狗要看主人,主子没死,狗也打不成了,只得忍气吞声:“明白。”

    深吸一口气,方姨娘拭了拭眼,上下打量云菀沁,眼一眯:“方才在外面,不好问,现在可得问问大姑娘,大姑娘掉下崖,一直找不到人,如今一回来,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除了衣裳划破了几条口子,干干净净,一点儿泥土灰尘都不沾……这两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大姑娘在哪里过的?”

    云菀沁知道回来后会被人问,在高家村时,已经请岳五娘将自己摔下的崖前穿的衣裳收拾好,离开前,换上了原来的衣裳,免得多生些事端。

    虽然大宣民风开放,但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儿在外面过夜了几天,就算因为特殊情况,恐怕也会被人背后说道个两三句,若是那家有男子,恐怕更得被人说些难听的话。

    再加上在高家村碰到的人,发生的事……何必找额外不必要的麻烦?

    一笔带过算了!

    云菀沁轻描淡写,有条不紊地答着:“掉下矮崖去时,我摔昏了,等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倒是好运,发现自己没伤,我在崖下面到处转悠,想找个上去的路,可能正是因为如此,你们没找到我。转悠了一天,我精疲力尽,遇着个山谷里的无儿无女的孤寡老婆婆,留我在她家吃了顿饭,住了一夜,清理了一下,第二天经她指点,找到个捷径,便顺着路回来了。”

    这话倒也没什么漏洞,孤寡老婆婆,满大山的纵是想找也难,还无儿无女,想找个对证的人都没有,日后找不到,还能说这婆婆估计已经过世了。

    方姨娘嘴角一撇,竟有这么幸运,却皮笑肉不笑,强颜奉承:“我就是说大姑娘洪福齐天吧,前些日子家里掉池子里没事儿,这如今,不小心摔到崖下也没事儿,孤零零的山谷中还能有贵人相助,老天眷顾着呢!”

    云菀沁接过初夏端来的热普洱,呷一口下肚子,懒得搭理方姨娘的奉承,将杯盏一搁:“来人,将乔哥儿带上来。”

    那天,云菀沁带着家丁上山找人,初夏与妙儿将闯祸的乔哥儿关在了庄子上的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