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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心中难免泛酸,但赵皑努力抑制,不让心绪形于色,一转念,含笑迎向林泓,拱手道:“原来是林舅舅,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这声“舅舅”一出,其余三人均感诧异,林泓低目称“不敢当”,赵皑却上前热络地持林泓的手,引他转向蒖蒖,笑道:“蒖蒖,林舅舅是咱们长辈,你对他务必格外敬重,别失了礼数。送舅舅出宫,怎能走在他身后?应该走在前面,为他引路。”

    谁跟你是“咱们”!听他意思还把林老师硬塞给我做“舅舅”?蒖蒖忿忿想,默默对赵皑一番腹诽,然而碍于礼节,又不好当众驳斥,只得冷着脸含糊地应了一声,走到林泓前方。

    林泓见二人情形,心下有两分明白,朝赵皑欠身施礼道:“宫门就在前方,不必劳烦吴掌膳相送了。”

    赵皑点点头:“既如此,林舅舅早些回去安歇吧。”

    林泓向赵皑、殷瑅、蒖蒖一一致意告辞。

    待林泓远去,赵皑对蒖蒖微笑道:“我送你回尚食局。”

    蒖蒖冷冷道:“尊卑有别,不敢劳烦二大王相送。”朝他略施一礼,便转头离去。

    赵皑一哂,继续沿着锦胭廊回自己居处。殷瑅疾步跟上,好奇地问:“柳婕妤只是大王庶母,位分又不高,大王是官家嫡子,为何要称她表弟为舅舅?”

    赵皑淡淡道:“国朝崇尚礼仪,我身为宗室,理应为人表率,格外尊重戚里长辈。叫声‘舅舅’又如何?礼多人不怪。”

    “这样呀……”殷瑅似乎恍然大悟,挠挠头,又笑道,“说起来,我也是大王的长辈,以后大王是不是要改口叫叔叔?怪不好意思的……”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赵皑又提起豪猪作势朝殷瑅臀部挥去,“快走吧,殷瑅!”

    林泓很快向皇帝请辞,请他许自己回乡,皇帝自然不许,再三挽留,林泓去意已决,竟把冠服及连日来为聚景园绘制的图纸留于居所中,自己换上布衣,乘马离京。

    皇帝颇恼火,更有几分焦虑。太后一向不喜欢柳婕妤,自己接纳婕妤推荐让林泓参与聚景园设计,也是希望他的工作令太后满意,以改善太后与婕妤之间关系。起初不敢告诉太后林泓是柳婕妤表弟,而是先呈上林泓方案,待太后许可,又召林泓拜见太后,面谈细节,太后一见之下赞叹不已,连夸林泓好个人才,皇帝这才小心翼翼地告诉她林泓与柳婕妤的亲戚关系。太后虽有些不悦,但因的确欣赏林泓才华,也就默默接受了这个事实。而林泓不知这层隐情,贸然辞官回乡,这该如何向太后解释?只怕太后会以为姐弟俩联手戏弄于她,日后更憎恶婕妤了。

    皇帝与柳婕妤说起这点,婕妤也惶恐不已,垂泪下拜道:“宁哥儿长居山中,似闲云野鹤,随性惯了,不懂规矩,不知轻重。是臣妾没教导好表弟,望官家责罚。臣妾甘领所有罪责,亦愿亲赴武夷山,带表弟回来。”

    “胡闹!”皇帝斥道,“你身为嫔御,岂有出宫远赴外郡之理?你表弟不懂事也就罢了,你久居宫中,说话竟也如此不知分寸!”

    柳婕妤泪落涟涟,伏拜于地,脱簪谢罪。

    蒖蒖旁观,亦知皇帝为难之处,遂寻了个两人独处的机会,向官家请命道:“官家,如若官家许可,奴或可前往武夷山,劝宣义郎回京。”

    “你?”皇帝诧异道,“你与他仅有一面之缘,有何把握说服他?”

    蒖蒖将一盏汤绽梅轻轻奉于皇帝面前,道:“宣义郎在奴入宫之前曾教过奴厨艺,这汤绽梅,以前的蟹酿橙、拨霞供……都是他教奴做的。我们有师徒之谊,奴知道他性情秉性,善加劝导,他或能听进去。”

    皇帝端详着她,沉吟良久,最后道:“好,你去试试。此去武夷山路途遥远,我派两名内侍送你去,务必尽早归来。太后那里,我暂且说林泓有家事要处理,须离京数日,待料理妥当,很快会回来。”

    蒖蒖在两名内侍护送下来到武夷山,到了问樵驿门边,只见辛三娘在园中饲喂仙鹤,却不见林泓身影。蒖蒖扬声唤三娘,辛三娘抬首看见她,霎那间亦忘了蒖蒖离开前她的不快,欣喜地招呼道:“蒖蒖,你回来了?快进来!”

    蒖蒖告诉辛三娘奉命寻找林泓之事,辛三娘说:“公子去年在苏州买了所园子,日前派人送来书信,说要去苏州住几天。你要寻他,稍后我给你地址,你照着去寻吧。”

    晚膳后安顿好那两位内侍住处,辛三娘又将蒖蒖引至她以前的房间,道:“你走后,公子也没让我动里面布置,还保持着你在时的样子,让我定期清洗被褥,应该是在等你回来。”

    蒖蒖环顾四周,但见房间雅洁如初,一榻一椅,一杯一盏,果然与当初一模一样,似乎她从未离开。

    “去年中秋节,公子晚上来这个房间,打开门窗看着月亮,独坐了一宿。”辛三娘道,“我与阿澈都猜,他是在思念你。”

    显然他在等她赴中秋之约。蒖蒖乍闻此事,不知是喜是悲,随三娘描述看林泓当初所坐之处,设想着他空守一夜的寂寥情形,眼圈顿时红了。在辛三娘追问下,说了自己当初必须入宫寻母的苦衷及母亲亡故的消息。

    辛三娘感慨一番,又握着蒖蒖的手,劝道:“你妈妈既已不在,你也没了留在宫中的必要。你与公子两情相悦,为何不在一起?虽说你入了宫,但只是做女官,仍有出宫的机会。日后官家要放宫人出宫,你就出言请求,据说官家待人最是宽仁,想必会同意的。”

    蒖蒖默然,须臾恻然一笑,道:“我在宫中,看见‘洛神’了。”

    辛三娘一愣,蒖蒖又进一步说明:“阿澈说的洛神,三娘说的送子娘娘……林老师天天守着的那幅画。”

    “你看见柳洛微了?”辛三娘问。

    蒖蒖黯然道:“林老师真正喜欢的人,是她吧?”

    “唉,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辛三娘一叹,决定告诉她这段往事,“公子父亲在临安去世后,夫人带着他回武夷山居住。公子五岁那年,有位年轻妇人带着一个八岁的女孩来找夫人,说她姓玉,是那女孩的乳母,那女孩姓柳,是公子的表姐,她们从岭南来,因为岭南那年疫病肆虐,那小姑娘父母都染疾身亡,乳母只得带着她来投靠林家。随后她取出若干文书证明了身份。公子父亲的确有一位表妹嫁到岭南,只是相隔甚远,多年未联系了。夫人见那小姑娘生得玉雪可爱,人又懂事,很喜欢她,便收留了她与她乳母。这个小姑娘,就是洛微。”

    蒖蒖点点头:“这我听官家和柳婕妤说起过,后来林夫人也病逝了,从此两个小孩相依为命地长大。”

    “可不是么,家里只有他们是亲人,所以格外亲近。”辛三娘又道,“公子很依恋洛微,天天跟在她后面……说来奇怪,那玉氏虽然是乳母,但人生得美,肌肤雪白,不像岭南人。而且她不但会烹饪,还会弹琴跳舞,谈吐也像是大户人家见过世面的人。她教洛微从小学习音律舞蹈和厨艺,还让她跟着公子读书,每日从早学到晚,洛微若露出疲惫神情或偷空休息,就会受到她斥责……”

    蒖蒖讶异道:“她只是乳母,竟敢斥责主人家小娘子?”

    辛三娘道:“是呢,我们也觉得奇怪,她管教洛微非常严厉,当着我们面呵斥,背着人有时还会鞭打洛微。有次被公子发现了,护着洛微怒斥玉氏,她才有所收敛。我们觉得她行为过分,多次规劝,她说洛微父母希望她成长为一个既通晓琴棋书画,又会做一手好菜,日后能相夫教子的淑女,自己监督姑娘,是顺应她父母遗愿而为。我们便不好多说什么,倒是公子,很讨厌她,越发与洛微形影不离,保护着洛微,不让玉氏打骂她……后来他们年岁渐长,林家的人都希望公子与洛微能顺理成章地成亲,但玉氏不愿意,管束洛微更加严了,绝不许公子与洛微独处。洛微十八岁那年,官家要选民间女子入宫,玉氏就瞒着我们,悄悄带洛微去应选,选上快走了才告诉我们。公子大哭,恳求洛微留下,洛微虽然不舍,但在玉氏紧盯下,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叹气。出发那天,玉氏和洛微天还没亮就下山了,想避免公子挽留阻止,但她们走后不久公子就发现了,深秋的黎明,十分寒冷,公子披着件单衣就奔出去追洛微。跑到河边终于追上,公子都抓住洛微的手了,可洛微还是抽出手,决然上船走了。公子一动不动,呆呆地站在河边目送她,直到中午才被我们强拽回去。后来他大病一场,这期间我悄悄把洛微留下的用具什物都处理了,怕他看见触景生情,也不许阿澈他们再提洛微。他病好后也没再问起,但自己画了那幅画,挂在房中终日看着……”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拍拍蒖蒖的手,朝她微笑道:“后来你来了,公子才又有了些生气,会笑了。我想过了这么多年,那些爱慕虚荣的人,多多少少他总会淡忘。洛微已成官家娘子,事实无法改变,他肯定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只要你用点心,好生与他相处,他一定会忘记洛微,接纳你的。”

    次日晨,辛三娘送蒖蒖到渡口,拉着蒖蒖手反复叮咛:“到了苏州,与公子多玩几天呀,别急着回宫……公子的园子很大,足够你住,可别在外面找客栈了。”

    第八章 拾一园

    赵皑午后在清华阁中饮茶常由凤仙伺候,这日凤仙奉茶具入书房,赵皑略看看,问:“今日不点茶,改煮茶了?”

    “是。”凤仙一壁安置茶炉铫子一壁微笑道,“宣义郎从武夷山带了些茗茶献给官家,官家觉得好,便分了几份给诸皇子。这是蒖蒖离京前亲自送来的,还细细教了奴如何掌握烹煮火候。”

    赵皑十分诧异:“蒖蒖离京?去哪了?”

    “她没与大王说么?”凤仙睁目看向赵皑,旋即说明,“宣义郎辞官要归故里,官家让蒖蒖去寻他,务必要把他劝回来。”

    赵皑“啪”地把手中的书抛到案上,蹙眉追问:“官家为何让她去寻?她一个女官,离京去寻访外界男子,成何体统!”

    凤仙停下拨茶的手,面朝赵皑,认真作答:“也是机缘巧合。宣义郎林泓,别号问樵先生,也是蒖蒖入宫前教她厨艺的先生。”

    凤仙随即把蒖蒖与林泓的渊源述说了一遍,又道:“他们师徒虽然只在问樵驿相处过数月,但论知己之情,未必逊于朝夕相对十数年的同窗好友。人都说宣义郎性情淡泊,可才子疏狂也是难免的。官家或认为,他圣旨都敢不接,大概也只有蒖蒖的话能听进去了。”

    那句“在问樵驿相处过数月”如刀锋一般在赵皑心头掠过。此前他在锦胭廊看见蒖蒖与林泓同行,猜到二人曾私自前往槐花林,然而当时以为他们毕竟是初次相见,蒖蒖虽活泼,但大事不糊涂,不会轻易受男子引诱,所以虽颇不快,但也未多想。而今得知他们竟然有师徒关系,曾在问樵驿日夜相对,那槐花林之行只怕就不会是简单的叙旧了。

    越想越恼火,更不敢猜他们在宫外会如何相处,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就要往大门外去。

    “大王!”凤仙迅速起身跟上,在他身后唤道,“你是又想寻个借口去慈福宫求太后许你出京么?”

    这的确是赵皑惯用的方法。宗室未获皇帝恩准是不能离京的,赵皑仗着太后溺爱,常借口为太后寻物寻人要太后向官家提出许自己外出。皇帝做皇子时受限颇多,深感此身不自由之苦,因此也睁一眼闭一眼,对赵皑行动管束不甚严,赵皑因而每每如愿以偿。这次也想再行此计,不料被凤仙一语道破,步履便滞了一滞。

    凤仙走至他面前,朝他郑重一福,柔声道:“大王,奴家斗胆,想请大王听奴一言:官家希望看见的大王,是位睿智、勤学,文可定邦国,武可驱鞑虏的英才俊杰,而非一个耽于情爱的纨绔子弟。大王如今出京,虽有借口,但大王素日对蒖蒖的关切之情官家看在眼里,岂会不知大王真正目的?大王若一意孤行定要去寻蒖蒖,一定会大损大王在君父目中的形象。”

    “他将我看成纨绔子弟又如何?”赵皑一哂,“我又非太子,不必承担安邦定国的重任。宗室的职责就是做个富贵闲人,这是国朝家法规定的,我为何不能顺应心意行事?”

    凤仙凝眸直视他,与之前在赵皑之前惯常的低眉顺目的神情不同,目光显得格外冷静而坚定:“恕奴直言:如今国本虽立,日后却未必没有变数。东宫一向不甚康宁,异日若有变故,接任储君的就是大王。大王如今宜自勉励,文韬武略、品性德行都要磨砺增进,以免机会到来时毫无准备。”

    “凤仙,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赵皑很是震惊,迎上那殷殷锁定他的目光,声音低了两分,“这话若传出去,罪同谋逆。”

    凤仙当即跪下,轻声请罪,旋即又抬起头来,恳切劝赵皑道:“凤仙知罪,但这话句句出自肺腑,也是大家都明白,但不会与大王说的道理。凤仙冒死说出,惟望大王三思,权衡利弊,顾全大局,勿擅离京师。”

    赵皑沉默不语。凤仙窥探着他神色,徐徐站起来,去握他手腕,想牵引他回去,柔声道:“大王,奴听说,今日稍晚些时候官家会去教场骑射习武,大王不妨现在就去换戎装,在官家到来之前先去教场……”

    赵皑冷冷地拂落她伸过来的手。

    “你想得太多了。”阔步出门前,他抛给凤仙这句话,“姑娘太会算计,就不可爱。”

    林泓苏州的园子名为“拾一”,位于城南沧浪亭之侧。蒖蒖一行到达时正巧见阿澈开门出来,见了蒖蒖也是大喜,上前好一阵寒暄,问了半晌蒖蒖近况才一拍头:“哎呀,我怎么糊涂了,你肯定是来找公子的呀……快进来快进来!”

    进至园中,只见一池如镜,水色缥碧,岸边花不甚多,倒是幽篁成林,日光穿竹,光影掠过层峦叠嶂的湖山石,会合于轩户之间。园中颇幽静,偶有清风梳过,间或好鸟相鸣,嘤嘤成韵。

    林泓一袭白衣,头戴斗笠,正坐在池畔一块山石上垂钓,看见蒖蒖也不太惊讶,让她坐下旁观。蒖蒖遂趁机讲述太后官家对他的期待,许以的富贵。林泓一直沉默,待钓上一条鱼,看了看,依旧放回水中,才对蒖蒖道:“不必劝了,我不会回京的。”

    他带她攀上湖山石垒成的山巅,目示对面沧浪亭:“当年苏舜钦不堪朝中倾轧,获罪被贬谪至苏州,建了沧浪亭,觞而浩歌,鱼鸟共乐,感叹说:‘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他豪迈旷达,胸怀壮志,尚不能容身于那荣辱之场,何况我这天性散漫之人。这些年我虽未为官,但屡次为权贵营造园林,官场百态,亦耳闻目睹不少。仕宦溺人,不若安于冲旷。这个道理,我不想在宦海沉浮多年后,回到这里,再写篇《拾一园记》来感慨。”

    “那‘拾一’是什么意思?”蒖蒖问。

    林泓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归于此处,如重拾其‘一’,化繁为简,涤除杂念,秉持初心,不为外物所羁绊。”

    这番话蒖蒖不是很明白,踟蹰着,还在想柳婕妤的尴尬处境是否在他不欲受其羁绊的“外物‘之列,他却止住蒖蒖话头,含笑道:“你旅途奔波,想必十分劳累,暂且在园子里稍事休息,晚间我设宴为你们接风。你若有兴致,我带你夜游苏州,略尽这半个地主之谊。”

    晚膳时林泓命阿澈取出美酒以待宾客。护送蒖蒖前来的两位内臣一位是四十多岁的内侍殿头史怀恩,另一位是二十出头的内侍高班莫思谨。史怀恩老成持重,一路小心照顾蒖蒖,兼监视约束她行为。莫思谨年轻,性子活泛许多,对外界充满好奇心,一路伺机四处游览,兴致比蒖蒖还高。那史怀恩别无所好,独爱美酒,既见林泓佳酿,又有蒖蒖莫思谨劝酒,不免贪杯,一番畅饮之后即醉得不省人事,被阿澈搀扶着去客房歇息。莫思谨见状喜不自禁,寻了个购物的借口即欢欢乐乐地出门闲逛去了,剩下蒖蒖与林泓哑然失笑,原以为他们要出游不免带两人同行,不想如今看来竟是被那两人撇下了。

    苏州与临安相较,亦有画舫笙歌,楼台金粉,而城中小桥流水甚多,水岸曲径窈窕深邃,景致秀丽。夜间灯火繁盛,河边酒肆相连,门前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其中一酒楼店面宽阔,高达三层,颇显华侈,蒖蒖止步仰首看上方,林泓以为她对此有兴趣,遂邀她前往。蒖蒖见这店帘幕飘飘,吊窗之外花竹掩映,又听传来阵阵伎乐女声,担心其中有妓侑酒,忙拉着林泓离去,另选了一家小酒肆。

    这小酒肆单层三间,面朝河岸开敞布置,厅堂中摆了十多桌,两侧另有屏风隔出少许雅阁。两人入内,店家说雅阁客满,蒖蒖便在厅堂中挑了一可观河景处入座,随后略点了些茶水果子和点心。

    此时江蟹正肥,邻座桌上有一大盘,个个蒸得红艳艳地,肚脐处亦透出橙红色,煞是诱人,引得蒖蒖不由多看了两眼,林泓遂唤来侍者,为她点了两只。

    无论饮食果子及螃蟹,林泓都未动箸,只是含笑让蒖蒖品尝。蒖蒖才想起林泓性好洁,一定不会进酒肆饮食,此次完全是为陪伴自己才进来,顿时觉出一丝暖意,但又不好意思独自进食,在林泓劝导下才端坐着引箸搛了些小点心,努力以淑女的姿态送进口中小心咀嚼,唯恐被他看见任何不雅吃相。故此,那吃起来异常麻烦的螃蟹是不敢动了。

    这小酒肆不免有市井俗人,不远处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高谈阔论:“我从这一对对的男女点的饮食和吃相中便可看出他们是何关系。你看那对……”他指着门边那桌的一对中年男女,“那妇人吃螃蟹直接上手掰开,牙齿把蟹螯咬得嘎嘣响,坐她对面的男人看都不看,埋头吃面,肯定是老夫老妻。”

    随即又指着另一对二十多岁光景的,点评道:“你看他们桌上的食物,都是样子好看,但又贵又吃不饱的,说明他们刚刚认识,很可能是在相亲。”

    他同伴听得连连颔首,频频称是。他越发得意,转顾四周,这次目光投向蒖蒖与林泓,打量两下又笑道:“这一对嘛,男的点了螃蟹,但那小娘子碍于颜面,不好意思当着他面啃,应该是眉来眼去了一段时日,但还没勾搭上的。”

    蒖蒖听了脸顿时火辣辣地,又羞又恼怒,正欲开口斥责,林泓却轻轻摆首,低声道:“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林泓随即拾起一只江蟹,又取一双洁净的尖头银箸,驾轻就熟地揭开蟹盖,以银箸刺、挑、拨、搛,不久后即拆出整只蟹肉,盛于盘中。这一串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他神情也始终恬淡自若,最后从容不迫地将蟹肉推至蒖蒖面前。

    “可以吃了。”他微笑对她道。

    第九章 夜游

    林泓拆出的蟹肉蒖蒖但觉甘美无比,满心欢喜地低头品尝,亦不似起初拘谨,很快将蟹肉吃完,还顺带把桌上其余菜肴吃了不少。此前在拾一园晚宴中,她顾着向内臣们敬酒,自己吃得很少,此刻才觉饥饿。中途偶然抬头,发现林泓一直在含笑看她吃相,顿时脸一红,动作停滞。林泓了然侧首,将微笑隐于她视野之外,不再直视她进食。

    少顷店主过来,热情地询问他们对菜肴的评价,蒖蒖道:“食材不错,蟹很新鲜,但实话说,其余菜味太淡,都像是盐放少了,尤其是几个腌渍海鲜的小菜,因为盐少,导致略有异味。”

    店主道:“姑娘是外地人吧?这你有所不知,如今盐价飙升,每家酒肆的菜味都淡。我们家还算好,用的盐量虽略少,但保证都是精盐,不像某些店,为压制成本,用的是混有泥沙的劣等盐。”

    蒖蒖奇道:“盐不是官府专卖么?怎么会盐价飙升?”

    国朝盐必须经官府专卖。盐户生产的盐须先卖给官府,分销的商贩再用现钱向官府购盐,领取官府发放的支领及运销食盐的凭证,之后再卖给店家及百姓。此凭证称为“盐钞”。此举是为防止奸商囤货居奇,哄抬盐价,朝廷亦可借此增加收入。

    店主叹道:“虽说是官府专卖,但怎么卖是各地盐司官员控制。今年咱们这里的盐司官员为牟利,用压得极低的价格向盐户收购,还经常拖欠着钱,长期不支付给盐户。又抬高价卖给盐商,盐商高价买了,必然只能以更高价卖。若盐商买不起,他们就在盐里参杂泥沙,略调低价,逼着盐商买。”

    “真是岂有此理!”蒖蒖蹙眉问,“若盐商不做这生意了,不买呢?”

    店主道:“盐商买不完,盐司官吏就按户籍摊派给百姓,逼着百姓高价买,称为‘口食盐’,就算家里穷得叮当响的贫民他们也不放过,必须买……更有甚者,待百姓交了钱了,他们又不急着发放口食盐了,导致百姓钱付了盐却长年累月收不到,不得不再出高价向盐商购买……如此一来,盐价怎能不飙升?”

    林泓听后道:“盐钞之事我之前常听福建百姓抱怨。盐户不但钱款被盐司拖欠,待发放时,相关官吏往往还会再向盐户勒索一笔钱,盐户常有因此破产者,盐商也因为重重盘剥很难经营下去。不料这里也有此弊端。”

    “可不是么,”店主又是一声叹息,“只要盐钞之制不改,哪里都有可能发生这种事。今日的菜盐味确实少了,很对不住二位,只是本店小本经营,又不欲抬高菜价,若不稍加控制,只怕也难以维持经营。”

    蒖蒖与林泓表示理解,店主再三道谢,送了两个水果,又聊了几句才退去。

    听了这番话,蒖蒖渐觉食之无味,停箸不再进食,而林泓亦看着这满桌菜若有所思,一时两人都无语。须臾,有个衣衫褴褛的八九岁小女孩从门外来,趁二人不注意怯怯地伸手从桌上拿了一只林泓适才没有拆的蟹螯,附近侍者看见了,立即厉声喝止,那小女孩马上将蟹螯抛回桌上,眼泪汪汪地差点掉下来。

    蒖蒖忙向侍者摆手说无妨,让小女孩靠近,把蟹螯连同几枚点心一同递给她。那小女孩高兴地行礼道谢。蒖蒖见她眉目清秀,举止有礼,不似一般乞儿粗俗,便问她:“你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人么?怎么流落街头?”

    小女孩说:“我是绍兴人。家乡去年水灾,今年旱灾,闹饥荒,家里人除了我和妈妈都饿死了。所以妈妈只能带着我来苏州,乞讨为生。”

    蒖蒖问:“那你妈妈在哪里?”

    小女孩道:“生病了,躺在庙里。”

    蒖蒖听了十分难受,让侍者取食盒,将桌上点心尽数盛了让小女孩带回去,林泓又取出些钱给她,嘱咐她给妈妈买药治病。小女孩千恩万谢后离开了,旁观的侍者见状对蒖蒖道:“今年绍兴来的灾民成千上万,每天我们店外都会聚集着一大批这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