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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状
    张卿卿凭着自己的悟性自行操作许久,后来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随口问道:“诫之,你是从小便学的馆阁体吗?”

    裴申摇了摇头:“不是。我父亲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小时候是父亲为我开蒙,我学过颜体、欧体……”

    “那你是什么时候改学馆阁体的?”

    “三年前在县学的时候。县学的夫子说儒生科举应当以馆阁体为主,就让我改了。”

    “说改就改,这么快的吗?”

    裴申苦笑一声:“并不快。大家原本的字体都是自己辛苦多年领悟来的,全都刻在骨子里,乍一改难免伤筋动骨,过程十分煎熬。但是夫子确确实实也是为了我好,何必要拂他心意?”

    张卿卿有些不解:“为什么明明伤筋动骨,可是大家还是都要这样改呢?书法抒发性情,所谓字如其人便是此意。大家的自己摸索来的字虽然不一定好,但是普天之下独一无二!这不好吗,为何非要千手/雷同呢?”

    裴申的目光全在宣纸上,语气很是随意:“不仅仅是馆阁体,八股文的模式也是如此。考试的方式太死板虽影响学生们的学习方式,但规矩越严,旁人就越难在考试上做手脚。寒门子弟的进身之阶本就不多,这样已经很难得了。”

    “你说的这是歪理!难道所谓公平,就是把儒生们都变成只会考试的木头桩子吗?”

    “歪理?”

    裴申听见张卿卿的说辞想要发笑,末了还是忍下了。

    他扭过头,很认真的对张卿卿说:“我们学习这些东西原本就只是为了科举,若是真的入仕了,日后完全可以改学其他类型的书法。如果我们足够显达,让天下的儒生改掉这千手/雷同的字体问题也不大。但是我们目前还没有进去,倘若我们一生穷乏连自保尚且不能,那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类的话岂不都成了空谈?”

    张卿卿被他说服,垂下头半晌没有再言语。

    但是听他的语气,他似乎也不是很喜欢馆阁体和八股文这些东西,但是即便如此,他竟然还能把自己并不喜欢的事情做到极致,真是了不起。

    不过他总是这样勉强自己,心里应该也很不快乐吧?

    大锦朝科举是正途,朝堂上科举出身的进士远比承袭祖荫的空头爵爷有发言权。科举是裴申的梦想,大概很多人都可以为了梦想忍受暂时的不快乐吧!

    “你说的有道理,我确实应当向你学习。诫之,不是我捧你。就照你这个势头,别说未来在释褐礼上簪花四拜重振国子监的荣光,只怕日后出将入相也不是问题!”

    裴申笑了笑没有说话。

    “相信我,我的眼光向来很好!”张卿卿拍了拍裴申的肩膀。

    裴申指导张卿卿学了十余天,张卿卿确实也有了明显的进步。

    月末休沐之前吴夫子安排诸监生最后写了一篇策论,张卿卿的字体甚至还被吴夫子点名夸奖。

    国子监的夫子们和监生休沐的时间相同,往常都是方熠带着张卿卿一起回方府,可是这次方熠临时临时有事,张卿卿就跟府里接方灿的车一起回去了。

    张卿卿刚被夫子夸过书法,回去的路上一直都很开心,拎着自己的小包裹蹦蹦跳跳的回到方熠的院子,没想到竟在院子里看到了府内的大公子方焕的侍从。

    方焕来了?他前些日子在鬼市里撞见她去花楼,这次莫不是来告她的状的?

    张卿卿心里咯噔一跳。

    那日在鬼市,方熠确实也说过她如果想要出来玩玩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她把握好度别捅娄子。她逛花楼被方焕逮着这事,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捅了娄子?

    毕竟她之前还承诺过人前人后要给足他面子。自家小妾背着自己去逛花楼,只怕他要在旁人面前颜面尽失了。

    张卿卿小心翼翼的走过去,藏在窗下偷听他们的对话。

    “张卿卿一个女人,竟然敢假作男装去逛花楼那种地方?若是被旁人知晓,咱们方家还要不要做人了?”

    方焕果然是来告状的,开口便把她的事情全都抖搂出去了。

    面对气势汹汹的方焕,方熠的反应相当寡淡,甚至还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这不是除了大堂兄之外也没有人发现么。”

    方焕看方熠的反应差点背过气去:“方盛光你……”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自己的小妾背着他去那种风月之地,他竟然一点都不恼?他是觉得自己头顶上帽子不够绿怎么回事?

    方熠见状急忙帮方焕顺气:“大堂兄你稍安勿躁,花楼虽然也有小倌,但是跟姑娘一样都是只接待男客的。卿卿她一个女孩子,去那里能做出来什么出格的事情?她年纪小不懂事,可能就是过去凑个热闹。国子监今日休沐,等她回府,我必定会好好教训她!”

    听到方熠这样说,张卿卿在窗后悄悄咧了下嘴。

    方熠这个人,虽然在她面前嚣张嘴贱,但是在旁人面前还是很袒护她的。

    方焕被方熠气的七窍生烟:“盛光你糊涂啊!张韶自己不愿受皇恩跳崖死了,这跟我们方家有什么关系?咱们照实报给圣上就行了,你为何要让张卿卿顶替张韶进国子监?这是欺君,若有一天事发了,你要怎么收场?”

    阿韶死了?

    跳崖?这怎么可能?

    她明明已经安排她的阿韶逃走了。他们当时筹划的那么周密,他们摸清楚了京城内外的地形,车马接应的人也都雇好了。阿韶本应该远走高飞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张卿卿突然觉得有些晕眩,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方熠似乎是找不到理由反驳,隔了好久才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劳堂兄担忧。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不管日后有多大的祸患我自会独自承担,断然不会连累方府和堂兄!”

    方焕讥笑道:“你无非是怕张卿卿知道自己弟弟的死讯受不了打击,你对她,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方熠低下头没有反驳。

    方焕又和方熠说了很多,可是张卿卿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胡乱擦了下脸上的眼泪,扶着墙起身,一路小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一定是阿韶设的障眼法。

    阿韶那样聪明,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万无一失的,怎么可能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境地?

    方熠看到窗边的人影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送走方焕之后马上就来了一趟张卿卿的房门前。

    张卿卿上了门闩,飞快的躲进了被窝里。

    方熠拍了拍张卿卿的门,颇为急切的问道:“卿卿你没事吧?卿卿,你开下门!”

    张卿卿蒙着被子不出声装睡,可是方熠却不放弃,坚持不懈的一边叫张卿卿的名字一边拍她的门。

    隔了好一会儿,张卿卿才清了清嗓子应了声:“二哥怎么了,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张卿卿对方熠的称呼很多,二哥、表哥、盛光……说怪话的时候会叫他相公;故意气他的时候会叫他姐夫;有时候恼极了,甚至会直呼他的全名。

    但是其实方熠最喜欢的还是她叫他一声二哥。不过,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叫过他了。

    方家与张家是姻亲,张卿卿小的时候经常会跟着父母来外祖父家做客。方家的男孩子很多,可是张卿卿却唯独与方熠最亲近。

    方修和方齐兄弟俩并没有分家,小一辈的男丁人数不多,对外都是堂兄弟并在一起排行。按规矩来说,方焕是张卿卿的大表哥,方熠是她的二表哥,方灿是她的三表哥……可她偏不爱守这规矩。在见到其他表兄弟时,她都客客气气的叫他们某表哥、某表弟,见到方熠的时候她都直接叫二哥。

    方熠问过她原因,她当时说“一表三千里,叫表哥太疏远了。你跟他们不一样,我们是自己人啊!”

    可是自从张家败落,他被赐婚给寿阳公主之后一切都变了。她不再叫他“二哥”,她对他的称呼变成了“表哥”。她住进了方家,明明人跟他的距离离得更近了,可是一颗心却突然远了三千里。

    其实她今日能这样叫他极大可能只是一时情急,可是他在听到那声“二哥”的时候,一瞬间竟觉得他们之间那三千里的沟壑已经平掉了。

    方熠搁着门板沉思许久才谨慎的开口:“刚刚大堂兄来找我说话,你是不是在门外,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二哥你在说什么,大表哥刚刚也来了么?我不知道啊……”张卿卿张卿卿打开卧室门,望着方熠笑道,“二哥你这是怎么了?我刚从国子监回来,正想着换了衣服就去找你,没想到你却先过来了……””

    张卿卿满脸含笑,除了嗓子略有些沙哑之外再看不出任何悲恸的痕迹。

    方熠看见她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这才松了一口气。

    “哦,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方熠讪讪一笑。

    其实张韶早在几个月前他出逃当天就掉下山崖尸骨无存,那日正好是张卿卿和他的婚礼。

    他纳张卿卿为妾虽然也是无奈之举,但是他既然做出了决定,就是真心想想将她留在自己身边照顾她一生的。

    可是他知道她并不情愿。

    早在婚礼之前,他就得知了张卿卿和张韶打算在婚礼上趁乱出逃的消息。她那时候似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袖子里一直藏着一把沉甸甸的匕首。倘若新婚那夜他真的犯了浑,她可能真的会一死了之。

    张韶刚出府的时候就有人察觉前去追赶,张韶穷途末路,宁可跳崖也不肯回来。消息他当天晚上就知道了,可是他却一直都没有想好具体告诉张卿卿的方式。

    她长久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自从她的母亲改嫁以来,保护弟弟几乎了她生命的全部。她若是知道张韶的死讯,只怕又会想办法寻短见。正因如此,他才想尽办法将她送进国子监,希望她可以打起精神生活。

    倘若她不愿意依靠他而活,他也愿意教她一个人也可以很好的活在这世界上的方法。

    时至今日,张卿卿也略懂了些方熠的良苦用心,因此也极力隐忍着自己的情绪。

    方熠摸了摸张卿卿的脑袋,轻声说道:“今日大堂兄过来是告你的状来了,他说前些日子在鬼市的花楼撞到了你。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瓜田李下,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也应当注意点,不能总惹人非议!”

    张卿卿点了点头,方熠看着她委屈巴巴的表情又有些心软:“你要是真的觉得好奇,想长长见识,那你也要小心点,最起码不能再被人逮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