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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卫穆万念俱灰地瘫倒在椅子里,想不出任何能脱困的法子,柳凝端了杯茶放在他手边,他无力拂落,最终长叹一声,挥了挥手。

    “事已至此,总不能坐以待毙。”柳凝轻声劝道,“府外已经被官兵围住了,不过想来,总不至于连一个空当也没有……不如等入夜后,想办法逃出去。”

    “想逃出去,哪有那么容易。”卫穆不耐烦地皱起眉,但很快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法子,“不过我想起来了,后院的梅花林里有一处密道,似乎能通往外面……你们两个,快回去将东西收拾一下,带些值钱的,等用完晚膳,入了夜,咱们便从那里逃出去。”

    逃出去后便北上去梁国,这些年卫穆与梁国人也有些交涉,想要图个安身之处,应该也不至于太艰难。

    柳凝搀着卫临修回了香雪院,平时来来回回忙活的婢女们,此时早就不见了踪影,整个院落空荡荡的,草木凋零,平生出一丝颓败冷清的感觉。

    他们回去后,匆匆用了几口晚膳,就开始收拾起东西来。

    卫临修身上伤痕累累,看着甚是可怖,但实则都是皮外伤,卫穆终究不忍心下重手打他。他坐在书房的椅子上,看着架子上珍贵的藏书孤本,犹豫着要不要拿几本带着上路。

    “我们这回逃亡,只能收拾些细软上路。”柳凝说,“夫君……这些,还是别带着了。”

    卫临修回头看着柳凝:“你……没什么想问我的么?”

    “那位女刺客,是夫君找来的?”柳凝低声说,“景溯遇刺的时候我看见了,该知道的,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她死了,是不是?”卫临修叹了口气,“妙音姑娘是个好人,我有一次喝醉了酒,向她诉苦,然后她就说,她与景溯也有仇,她愿意替我去杀了那个畜生……我一直犹豫,直到你要离开的那一天。”

    没有人能忍受这样的屈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被他人掳走,那日他离开卫府后,便去醉梦楼找了妙音,一同制定了杀掉景溯的计划。

    直到妙音离开后,他才意识到闯了祸,但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阿凝,你当时是不是吓坏了。”卫临修低头看到她裙边的血迹,摸了摸她的脸颊,“对不起,最后还是连累你了……不过,我并不后悔。”

    “你不后悔?”柳凝看着他,“为什么?”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能让别人瞧得起的男人,身有隐疾,也没什么大本事,甚至别人明目张胆地来夺走你,我也无力阻止。”卫临修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软弱了这么久,到了最后,好歹也该把你保护好。”

    “……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护不住,我还算什么男人。”

    他眼眶发红,落下一滴泪,随后很快用袖子抹去,柳凝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瞧了许久,叹了口气,轻轻环抱住他。

    这个怀抱似乎给了卫临修慰藉,他紧紧拥抱着怀里的人,好像这样,就能稍稍平息他心里的恐慌与痛苦。

    她的头发柔顺地拂在他脸边,唇凑在他耳边,好像在轻声说着什么。

    她说,夫君,有些许多事情,后不后悔,并不是当下就能判断的。

    卫临修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迷茫地看着她,正想要开口问,后脑勺处却猛地传来一阵痛感。

    柳凝看着卫临修软软地倒在地上,然后将手里的玉瓷砚台放回了桌案上。

    第67章 纵火

    柳凝垂眸注视着晕死过去的男人, 想着他刚刚说的那句不会后悔,唇边弯起一个轻微的嘲讽。

    若他知道了一切真相,这样的话, 还能说得出口?

    她没再管卫临修, 任由他倒在地上,自己则坐在桌案边, 盯着角落里的漏钟,等到时辰差不多了, 这才拿起包袱, 不紧不慢地走出了香雪院。

    外头已经入了夜, 然而灯却没有掌起来, 整座府邸陷在一片漆黑里。

    柳凝提着一盏灯笼,背着包袱到了梅林, 她到的时候,密道的机关已经被打开,卫穆正等在密道入口处。

    “怎么就你一个人?”卫穆皱眉, “临修呢?”

    柳凝说:“夫君说他落了件重要物事,叫妾身和公爹先走, 他很快便会赶上来。”

    卫穆眉心皱得更紧, 但也不敢再耽搁下去, 于是点了点头, 走进密道, 柳凝提着灯笼跟在后面。

    他这回逃亡, 只带着卫临修和柳凝, 至于其他人,他的庶女卫盈以及妻妾,这些就全留在府里, 任其自生自灭。

    卫穆原本连柳凝也不想带着,虽说是卫临修犯了大错,但他心里更恨柳凝,只觉得这女人是祸水,生生将卫家门庭搅成如今这副局面。

    可若是不带着她,却难保卫临修又犯那股子轴劲儿;况且在卫穆看来,她与景溯关系匪浅,若将来被景溯为难,说不定将她交出去,可以换得一份平安。

    可预见逃亡的路上也并不太平,卫穆背着包袱,心事沉沉,没走几步,却忽然看到前方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去路。

    是一排酒坛子,还有散落在地上的枯枝。

    “这是怎么回事?”卫穆讶异,“这密道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他弯下腰,打算将这些杂物移开,然而还没伸手,柳凝却先一步触上那酒坛子,轻轻一推,瓷坛倾倒,连带着其他的坛子一同滚落,碎了一地。

    酒液汨汨流出来,顺着地上的裂缝蔓延,浸湿了一旁的枯枝堆。

    卫穆被她突然的举动给弄愣了。

    “柳氏,你干什么?”

    “想你忠毅侯也算有过风光权柄之时,如今却落得这样狼狈夜逃的下场。”柳凝将灯笼打开,笑盈盈地取出里面的灯烛,“不过呢,现在你就算想逃,也没那么容易——”

    她执着蜡烛,有几滴蜡泪滴落在指尖上也全然不管,只是盯着卫穆惊恐的表情,像是欣赏一般,神情愉悦。

    密道阴森,幽幽的烛火边,还是那张熟悉的脸,清丽温婉,眉眼轮廓好似工笔描摹出来得一样。

    然而卫穆的表情,却像是见了鬼。

    “你疯了?!把蜡烛放下!”

    柳凝轻轻嗤笑一声,卫穆还没来得及阻止,她便将手里的蜡烛往远处一抛,正正好好落在枯枝堆里。

    火焰瞬间燃了起来,“呼”的一声窜得老高。

    火势往密道深处蔓延,形成一道火墙,阻碍了去路,浓烟渐渐弥漫。

    卫穆慌不择路往回跑,所幸离入口处还很近,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又回到了那片萧条清冷的梅花林。

    “噗,你跑什么?”柳凝在他身后笑道,“刚刚那场火,没有要烧死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看看,最后一条退路也断了的时候,你会是什么表情。”

    “疯了?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卫穆气得咬牙切齿,扑上来想要掐住柳凝的脖子,然而身体却像是忽然使不上力气一般,手软软地垂了下来,整个人靠着树干,跌倒在地上。

    他惊慌地看着自己的手,想要站起来,却做不到。

    “别白费力气了。”柳凝说,“你先前用的晚膳,我动了手脚。”

    之前给景溯用的迷药,还剩下一些,以备万一,她便下在了卫穆的晚膳里。

    柳凝低头俯视着卫穆,当了这么多年的忠毅侯,平日里卫穆总是端严肃穆的样子,此时却软软地靠在树边,一脸惊恐地望着她。

    “柳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卫穆提不起力气,恨恨地看着她,“我卫家分明待你不薄……”

    “待我不薄?”柳凝冷笑了起来,“卫穆,你知道么,你卫家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踩在我家人的骨血上建立起来的!”

    卫穆一愣,随后看到柳凝把身上的包袱解下来,慢慢打开。

    那本该是逃亡的行李,可里头却没有什么金银细软,静静躺在里面的,是两尊檀木牌位。

    卫穆看到那牌位上的字,脸色瞬间变了:“你、你居然是——”

    “是不是很惊讶我还活着?”柳凝把两座牌位抱在怀里,朝他走近了几步,“萧家当年只活了我一个人,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十五年……这一天,我终于等到了。”

    她语气缓慢,可卫穆却感觉到了巨大的压迫感,想要往后退。

    然而背靠着树干,退无可退。

    “何必露出那样的表情,你放心,我不会杀了你的。”柳凝笑道,“卫临修行刺储君,这样的大罪,你猜等着你们的,是车裂还是凌迟?”

    “我现在杀你,岂不是便宜了你?”

    柳凝抱着萧氏夫妇的牌位,看着卫穆面如死灰的一张脸:“卫穆,当年我父亲对你不好么?”

    “你当时不过一介寒微书生,父亲他出资解你困厄;后来你中了进士为官,父亲也曾多次帮你、接济你——谁能想到最后竟然是你这小人,以怨报德,捏造了通敌叛国的罪名,陷害了萧家!”

    卫穆看着檀木牌位上的“萧”字,面上的肌肉微微抖动着,连带着胡须也发着颤。

    她的父亲萧哲,他当然记得。十数年前的萧家,是南陈第一世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文武人才辈出。

    而萧哲是萧家的嫡次子,上有战功赫赫的长兄,自身亦是才学不俗之辈,年纪轻轻便任了国子祭酒一职,气度高华,人品贵重,是汴京城里无人不知的人物。

    萧哲乐善好施,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出身寒微的书生,连饭都吃不起,机缘巧合认识了萧哲,得到他的多次接济。后来他进士及第,也曾念着要报答他的恩情……可官场水深,即便他寒窗苦读多年,为官后兢兢业业,也及不上那些出生于官宦世家的纨绔子弟们。

    而萧哲与他,更是天壤之别;萧哲待他很好,可是他心中的不平与愤懑,却越来越重。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机会,不是没有犹豫过,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出卖萧家,换得了他梦寐以求的权利与地位。

    “世道本就如此,我若不出卖萧家,到现在仍旧是一个清贫低微的闲官。”卫穆沉默良久,忽然开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想要出人头地,想要给我妻儿更好的生活,让他们不必再吃我曾吃过的苦头……这有错么?!”

    “所以你就毁了我的家?”柳凝蹲下身,一把揪起他的衣襟,狠狠给了他一巴掌,“这就是你恩将仇报的理由?”

    卫穆本就没什么力气,被她一掌扇倒在地,他剧烈地呛咳起来,仰头看着柳凝,只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对了,当年也是如此,汴京城中,他被几个纨绔子弟按在地上殴打,萧哲救下了他——当时也是这样,他只能趴在地上,仰头看着面前的人高高在上,而自己活像一滩卑贱的烂泥。

    他当然不想恩将仇报。

    但他更渴望能成为身居高位的那个人,当这样的机会来到面前,他根本无法拒绝。

    卫穆看着柳凝,忽然大笑起来:“你以为毁了卫家,就算报了仇么?”

    “什么意思?”

    “萧家权高位重,萧哲又对我有恩。”卫穆慢慢道,“你说,我闲着没事,为什么要去诬陷他们?”

    柳凝抱紧了怀里的牌位:“是谁指使你的?”

    可是卫穆却缄口不语。

    柳凝抬起脚,鞋底用力地踩在了他的指节上:“不说么?”

    她渐渐加重力道,卫穆疼得满头都是冷汗,却咬紧了牙关不肯开口,直到最后,脚下的人没了声息,卫穆因为剧痛而晕了过去。

    泠泠的夜风刮过,柳凝心里空落落的。

    卫穆背后的人是谁?她脑中瞬间出现几种可能,但无论是那一种,都没有确凿的证据。

    但无论如何,卫穆至少是明面上的仇人,他陷害了萧家,是不争的事实。

    她至少把这个仇人解决了。

    柳凝寻了根绳子,将卫穆捆了起来,随便丢到一间房里关了起来。然后,她去了卫府的祠堂。

    祠堂里供奉着卫家先祖,她把供桌上的牌位全部扫落到地上,将怀里的檀木牌位放上去,点了三支清香,插在了牌位前的香坛里。

    先考萧哲,先妣林氏。

    几缕香雾冉冉飘起,柳凝的眼睛有些模糊。

    她端端正正地跪好,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