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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
    这是昨日下午景溯给她的,当时他还在窗外,言笑晏晏地望着她,谁知没过多久两人便闹翻了,不欢而散到现在,没再打过照面。

    不过柳凝也无所谓,反正事已至此,过多纠结也没什么意思。

    但药还是得吃。

    她还是得对自己的身子稍稍上点心,再不在乎,至少也得多活几年,看到大仇得报,才不枉她撑了这么多年。

    柳凝和着茶水将药丸服下,入口一丝淡淡的清凉甘甜。

    她安静地待了一会儿,把自己的心绪调整好,觉得有了些力气,便起身换了一身家常衣衫,在桌案前坐下,从暗格中取出一本小册子,研磨提笔,一页页翻看。

    这是她从卫府带过来的册子,一直谨慎地带着,一到柳府便放进了暗格里,不让任何人发现。

    这里面记载了在卫府收集到的各项信息,账务、人事、在汴京的关系网……均事无巨细地记录在册,趁此时无人,柳凝提着笔尖沾了朱墨,一页页细细翻过,要紧处用红线圈画出来;边上还摆着另一支细笔,尖端蘸了靛青色,用作勘误修订之用。

    她花了一大上午的时间,耐心地将这项工作做好后,把册子卷起,收进了袖中,然后去了正院书房。

    柳承思今日休沐,应该待在书房里。

    柳凝吩咐下人通传后,很快便被请进了房里。

    昨日她回来得太晚,还没有好好和她的养父见上一面。

    柳府清简,这书房里的布置亦是简单朴素,一如柳承思本人一般。

    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正坐在书案边,形容清瘦,两鬓边微微霜染,房里燃着淡淡的松寒梅香,让柳凝瞬间想起幼时父亲的书房里,也总是染着这样的味道。

    柳承思是她父亲的弟子,这习惯便随他而来。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

    当年柳承思落魄时,曾受她父亲萧哲资助指导……后来柳承思中了进士去江州入仕,异地相隔,除了逢年过节几封书信,两人倒也没有太多联系。

    可是萧家逢变后,昔日交好的世家却恨不得躲得远远的,生怕沾染上丁点关系,更有落井下石者———世态炎凉,唯有柳承思冒着风险,收养了独活下来的她。

    她很感激。

    柳凝慢慢地合上书房门,走到桌案前,施了一礼:“父亲。”

    入了柳府后,柳承思为她安排了合理的身份,“柳凝”二字,亦是他亲自所取。

    柳承思放下手里的书册,抬起头:“回来了?一切可顺利?”

    柳凝点点头,从袖子里取出卷册,递到了柳承思面前。

    柳承思一页页翻过,她则在旁边,慢慢把卫府的情况讲了一遍,其中不少是她掌管中馈后发现的。

    忠毅侯府私底下并不干净,柳凝曾一条条仔细核对账本,发现了不少猫腻之处,顺藤摸瓜地查下去,倒叫她悄悄掌握了一些官商勾结、乃至与北国通信的证据。

    这些都记录在了卷册里。

    她一个女子,妄图扳倒整个卫家,无疑于蚍蜉撼树,好在她身后还有柳府,柳承思也决意为恩师报仇。

    在小时候,柳承思便时刻教导柳凝时刻谨记家仇,他请人叫她各项技艺,女工书画雅乐,把她好好地培养起来。

    南陈女子不能入仕,她要想报仇,只有亲自走进卫府,从内部击破,才有实现的可能。

    虽然这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但她苟活至今,为的也只是报仇雪恨,再渺茫也要试一试。

    “做得不错。”柳承思翻看着她写的卷册,点头赞许。

    “能给父亲派上用处便好。”柳凝轻轻道,“可惜这些罪行太轻,若真摆到明面上来,也未必能重创卫家。”

    即便卫家如今失了圣心,经营十数年的关系利益却都还在,还不至于被这些小罪状一下子扳倒。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柳承思冷冷一笑,“卫家怙恶不悛,怎么可能只有这点子罪行,想来都是握在卫穆那老狐狸的手里,轻易不叫人捉住了把柄。”

    他顿了顿,又看向柳凝:“你已经做得很好,嫁进卫府不过一年,已经探知了这许多事,还将卫府中馈揽在手中……恩师若泉下有知,想来也会为你欣慰。”

    父亲真的会为她欣慰么?

    柳凝不可置否,但面上却是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轻轻抚了抚衣袖,安静地站在原地。

    等柳承思把册子剩下的部分翻完,两人又对弈一局,一边商量着如何安排未来的计划。

    不知不觉,时间已近黄昏,柳凝把残局的棋子收好,看向柳承思。

    “过几日便是秋姨的忌辰,许久没回来,我想去祭拜一下。”她说,“父亲可否为我安排车驾,送我到南音寺小住几日?”

    这次回江州,除了要将消息递给柳承思,还有一位故人,她很是想念。

    未嫁之前,柳凝年年都会去她坟前祭拜,嫁了卫临修后,便未再去过……如今难得回来,自然要去看一看。

    柳承思答应了她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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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后,柳府马车停在南音寺门外。

    古刹清净,香雾袅袅升起,笼罩在佛寺顶端,颇有缥缈空灵之感。

    柳凝下了马车,随身只带了两名婢女,她将婢女安排在禅房里等着,自己则从后门悄悄离开,往后山去。

    她提着一只竹篾篮,里面装着镰刀楮钱,沿着山道一阶阶爬至半山腰,拐进一处荒芜的角落里。

    一株青松孤零零立在土堆边,前边立着石冢,看上去已有些年月。

    有段日子没人打理,石碑上积了一层薄灰,柳凝拿出一方丝帕,将碑上的积灰仔细擦了去。

    目光一瞥,碑下荒草丛生,她把手帕扔到一边,又从竹篮里取出镰刀,蹲下身除草。

    山地间最爱长些蒿草,质地坚韧,清理起来很费事。

    柳凝一手握着蒿草的顶端,另一只手用小镰刀的刀尖割下蒿草根部,可惜气虚体弱,割了几根手上便没了力气。

    她觉得手腕有些酸,稍稍垂下。

    正打算歇一会儿再继续,一道阴影却从侧边落下。

    柳凝抬头,看到景溯正站在她身边。

    他什么也没说,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弯下腰身,取走了她手里的刀。

    第34章 殿下为什么会在这里?

    刀拿在景溯手里, 柳凝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紧张起来。

    他们之间已有很深的纠葛,她对他也算熟悉, 但至今心里仍会不自觉地抵触。

    尤其是之前, 他们还发生了矛盾。

    柳凝稍稍退了一步,不过景溯却只是瞥了她一眼, 什么也没说,轻轻撩起袍角蹲下身, 把墓碑前的蒿草悉数割去。

    他似乎还挺熟练的。

    柳凝在后面看着男人, 他头发用玉冠整整齐齐束着, 一身墨灰色的衣衫, 上面暗纹点缀,看上去颇有几番庄严之态。

    她与景溯有些时日未见了, 此时看着他的背影,竟觉得有些眼生。

    景溯动作很快,将除去的蒿草随意丢到一边, 把镰刀放回竹篮后,缓缓站起身。

    他站定后侧头, 柳凝对上他的目光,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景溯没说话, 她也没有, 两人默默相对。

    空气凝滞, 柳凝垂下眼, 最终叹了口气:“殿下为什么会在这里?”

    “正巧有些事。”

    好一个正巧。

    柳凝信了他才有鬼, 但也懒得去多问,敷衍地点了点头。

    她还有正事要做。

    柳凝从竹篮里拿出一截树枝,一头削得尖尖, 在坟前除去蒿草的地上,画了一个圈,将准备在篮子里的楮钱元宝堆在里面。

    楮钱分黄白两种,上面皆印压着“冥游通宝”的纹路。

    她从怀里拿出一只火摺子,将圈里的东西点着,小火苗窜起,很快渐渐燃了起来。

    热气扑面而来,柳凝起身避开,看着燃着的纸屑纷纷扬扬,随着风与热气慢慢升腾起来。

    景溯站在另一边,目光落在柳凝身上。

    上一次不欢而散,他记得她穿的是一件藕荷色缠枝裙,今日却寡淡素气了许多,一身天青色的罗裙,外罩素色披帛,乌发松松挽起,仅在鬓边用一朵小小的白色珠花固定。

    她看上去有些单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睫低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谁?”景溯打破了安静。

    他显然再问她正祭奠的人,柳凝抬起眼,指了指坟前墓碑:“上面有写,殿下看了便知。”

    石碑上规规矩矩刻着隶体,先慈秋氏之墓。

    “可孤记得你母亲姓林。”景溯似乎一早就看过墓碑上的字,眼皮都不抬一下,“令堂是前御史中丞林匡之女,对么?”

    柳凝扯了扯嘴角:“殿下知道的还真不少。”

    他当真是查得一清二楚,除了萧家,连她外祖林家的底细,也悉数挖了出来。

    她语气淡淡,说完这句,就没继续下去,只是看着火势渐渐弱下去,坟前只余下清清冷冷的灰烬。

    江州春季多雨,此时又下了起来,雨不大,雨丝轻盈地落在她的衣衫上,像是风无意间扬起的微尘。

    柳凝侧头瞧了一眼,看到景溯正静静地站在她身边。

    他不多问也不多说,静默垂眼的模样倒是顺眼了许多,让她不由得想起第一次在宫中相见时,他杏衣玉冠,看上去和煦良善,好似温润美玉。

    柳凝忽然起了谈兴。

    “这坟里葬的是秋夕。”她回答了刚刚的问题,“是我爹的侍妾。”

    说是侍妾,其实只是通房丫鬟,听说是母亲嫁进萧家前,祖母给父亲安排的。不过父亲心中只有母亲一人,从未动过她,秋夕也从不以父亲侍妾自居,本本分分做着从前当丫鬟时该做的事情。

    直到祸乱那日。

    秋夕似乎受到父亲的嘱托,带着她出府避祸,她们乔装打扮,从墙边的狗洞里悄悄钻出去,避开了前后门的官兵,一路磕磕绊绊地逃离了萧府。

    柳凝说完第一句,忽然有些后悔,她与景溯并不是这样推心置腹的关系,甚至她还厌烦着他,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听这些。

    她并不希望他对她有更多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