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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苏作榉木方桌前,台烛散下巨大的光晕,落在闻瞻脸上,收敛起他惯有的凌厉和棱角,整个人似沐在柔光之中。

    “皇上,臣女……咳……咳”江知宜动了动唇,想表明来意。

    但因为太过急迫,刚经受严寒的痛苦,这会儿彻底发作起来,弄得她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满殿只余下压抑的咳嗽声。

    闻瞻这才放下手中的书,将手肘放在桌上,以手拄着下巴,似作无意的在她脸上扫过,不冷不淡的应道:“不允。”

    他拒绝的太过平静直接,又如此理所当然,江知宜迷茫的跪在那儿,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既然不允,又何必叫她来这儿,为了看她在外头挨冻受苦吗?还是想看她无功而返的丧气模样?

    她心有不甘,只当他是有别的顾忌才不答应,忙垂头许诺:“臣女只是担心姑母,想去看一眼,绝无它事。”

    闻瞻眯眸睨她,面上扯出个笑脸来,从嘴角蔓延到眉眼,但嘴里说的话,却是沁着凉意的,如冬日里檐下的冰棱,“想见你姑母啊,尸首你见不见?”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皆是一怔,纷纷颔首低眉,放缓了呼吸,企图隐于大殿之中。

    江知宜则猛地抬头,一双秋眸翻涌起波澜,带着不可置信,“你说过只要我愿意,你不会动我姑母。”

    “你愿意,可是你姑母不愿意啊。”闻瞻直起身子睥睨着她,抿唇发出一声冷哼,“你姑母倒是有本事,不知在哪听到几句风言风语,就自以为手中有朕的把柄,巴巴的要来拿捏朕,想要给你换一条生路呢。”

    姑母曾来找过皇上?还以把柄来威胁?

    江知宜心中暗道姑母糊涂,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为她辩解:“姑母向来敬重皇上,今日之举只是爱护臣女心切,一时糊涂,臣女得了机会,一定会好好规劝,望皇上莫要怪罪。”

    “规劝?”闻瞻目光一凛,挥手让殿内宫人退下,继而从座上起了身,一步步踏过长阶行至她跟前,俯身靠近了她,“哪如朕一剂哑药下去,直接让她再开不了口来的彻底。”

    “哑……哑药?”江知宜低头默念,霎时明白一切正如她所担忧的,姑母突然哑了嗓子,并非吃错东西如此简单。

    她不知姑母手中到底握有何种把柄,也不知姑母究竟跟皇帝说了什么,竟让他动了如此心思。

    但对于她来说,她愿意牺牲自己,皆是为了姑母、兄长,乃至整个镇国公府,若他们受到损害,那她何必在这里经受羞辱。

    江知宜细肩微颤,手指紧紧攥住被白霜润湿的衣衫,不顾闻瞻周身的阴戾,昂首直视他,眼中恨意更浓。

    “既不想应承允诺,又要他人甘愿臣服,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若皇上不肯应昨夜之言,那臣女也只能收回今日说过的话。”

    “你以为你逃的掉?”闻瞻脸色微变,抬手握上她的后颈,逼迫式的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以面颊贴上了她的侧脸。

    “那日问你愿不愿意,不过是扔些饵儿来逗逗你罢了,真当自己有资格跟朕讨价还价?你敢反悔,那愉太妃失得可不只是一副嗓子,朕要她和你兄长的性命。”

    第7章 囚笼   直到朕愿意放过你

    贴着自己侧脸的肌肤带着温热,江知宜却只觉一阵发凉,像是毒蛇正伸出它的信子,蛰伏于暗处望着她,只要她有一点儿动静,那蛇便要毫不迟疑的动身扑上来。

    她下意识的想要逃离,但那双束住他的手太过用力,致使她毫无逃脱的机会。

    “既然如此,皇上何不连臣女的性命也一块取了?”她眼中讥讽尽显,沉声询问。

    “取了你的性命,岂不是要白费朕近日的心力。”闻瞻嘲弄的挑唇,侧目瞥了瞥一旁的窗柩,突然没头没尾的问道:“你可知道朕为何要允你的侍女进宫?”

    江知宜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正瞧见窗纸上的一小团人影儿,她知道,那正是在檐下等她的采黛。

    她心中早有定论,一切都在皇帝谋划之中,采黛能入宫,并非是一个传旨太监能做得了主的事儿,这会儿听他亲自说出口,倒不诧异了,只淡然道:“不知皇上还有多少威胁正在等着我。”

    “威胁可谈不上,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罢了,朕要你无所顾忌的跟在身边,特意寻了人假扮你,由她暂时代替你住进临华宫,当一个幌子。但又觉得宫中人来人往,这样偷梁换柱,难免会出什么纰漏,所以让你的贴身侍女进宫伺候,也好打消旁人的疑虑。”

    闻瞻将自己的目的娓娓道来,手指不停的在她颈上滑动,刻意拉扯着她的神思,眼神则落于远处的琼楼玉宇。

    良久之后,清冽的声音再度响起,“至于你,朕有一座雕梁画栋的宫殿,打算用它给你做最华丽的笼子,笼子虽大,但处处紧锁,不允外人进,也不许你出,直到朕愿意放过你。”

    他的语气淡淡,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江知宜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一时没品出来他话中意味。

    她本以为皇帝对她,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寻乐儿似的想要得到一个女人,却没想到他当真将她当成了一只能握在手中的鸟,随意关在笼子里,等着她的生命在囚笼之中耗尽。

    她自认毫无还手的余地,但即使是光脚之人,也有最后的筹码。

    她伸手附上他握住自己后颈的手,暗暗在他手上用力,让他的手在自己颈中不断聚拢,展颜毫无惧意的对着他笑,透着还未回温过来的寒意,一字一句说的坚定。

    “皇上既然早为我寻好了去处,那臣女自然是不得不从,但皇上若是再动镇国公府的人,臣女一定……一定不会让皇上得偿所愿。”

    这样无所畏惧的模样,是打算要与他以命相博,赌他能不能舍弃掉手中的这只鸟。

    闻瞻颔首凝视她,猛然之间觉得有些恍惚。

    当年之景历历在目,背对着她的姑娘侧卧在软榻上,让侍从硬逼着他跪地,又随意将一柄缂丝花鸟象牙柄团扇砸到他身上,傲声训斥:“怎么?我使唤不得你吗?”

    那姿态是何等的清傲张扬,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心头,与此刻倒是有些不谋而合,都是能让他敛眉轻嗤的。

    闻瞻轻轻偏头,戏弄似的,用薄唇在她脸颊和唇角划过,像是春日里刚抽出的柳芽儿,漫不经心的从面上轻扫,而后便不留痕迹。

    但他偏偏不是那柳芽儿,扫过之后还不甘心,还要再凑近柔润的唇,轻轻的贴上去,而后不等她反应,便一触即松,再就着那点温意,囫囵不清的开口:“你若是敢对自己动手,朕就让整个镇国公府都不得安生。”

    他半圈着她的肩,嘴唇与她离得极近,从某个角度看,是迁就着她轻拥的姿态,其中包含说不清的缱绻,但江知宜却未咂到一丝旖旎,只觉天昏地暗。

    皇帝当真是握住了她最珍重的东西,让她不得不顺从的低头,即使心中万般不甘,也根本无力反抗。

    她本就短暂的人生或许就此终结,今后,无论是孤月的清辉,亦或是正午的烈阳,怕是再不会倾泻到她的身上。

    天边儿已经隐隐泛出些蓝色来,原本缀在空中的几颗星子,也渐渐隐去了身影,只余下一片蒙着细纱的迷离昏暗。

    江知宜不知自己怎么回到的长定宫,只是一进入殿门,她便默不作声的窝进床榻上,如同徒有空壳的木偶,没有一丝灵气儿,连秋目都失了往日的光华。

    采黛本欲询问皇上可允她们去看愉太妃,但见她满目凄哀,再不敢多问一句,默默替她掖好锦被,悄声出了内殿。

    那脚步声愈来愈远,随后又有沉重殿门“吱呀”响起,江知宜皆没有动静,只是睁着涣散的双目,呆呆的望着头顶,而不管望多久,眼中皆是空无一物。

    这会儿身子疼得厉害,不是像以往的病痛折磨,而是似是有人狠狠揪住她的心口,即使她再用力,也不能逃脱那只无形的手,这样沉闷的苦意,更不知何时才会到尽头。

    皇帝可真是大胆,居然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束住她,宫中熙熙攘攘、人多眼杂,难道真的不会有人发现,临华宫被放进去了个假的江家小姐吗?

    暂且不说旁人,若是被父母兄长知晓,她暗自为了姑母和兄长打算而牺牲自己,他们会怎么想,会觉得她是不自量力糟·蹋自己吗?

    那日母亲还为她既是担忧、又是庆幸,盼着宫中太医能为她好好瞧病,可是如今……

    思及此处,江知宜更是控制不住的难受,本就破败不堪的身子愈发难熬,让她不禁弓住身子,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锦被被她紧紧攥住,狠狠的压在胸口处,好像这绵软的身外之物,能堵住她胸中悄然流失的东西。

    但是显然,皇帝并未打算给她喘息的机会,又着李施送了汤药来。

    江知宜本欲拒绝,但李施压根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匆匆行至榻前,和声劝慰:“姑娘,皇上知道您今夜没来得及喝药,特意命奴才来送汤药来,姑娘赶紧喝下,别再像上回似的,突然病重,岂不是又要受病痛折磨。”

    不过是出门太急,没有喝晚上那幅药,这样的小事他们都知晓,当真是掌握了她的一举一动。

    江知宜暗自冷哼,拥着锦被轻咳两声,既不应他的话,也不拂了他的面子,只道:“劳公公特意跑一趟,汤药暂且放下吧,我待会儿便喝。”

    李施弯腰行了行礼,并未退下,堆出满脸的笑容继续劝道:“汤药还是趁热喝的好,姑娘喝了,奴才也好回去交差啊。”

    江知宜目光一转,勾唇似笑非笑,别有深意的询问:“公公如此催促,莫非这汤药里,还有我不得不喝的东西?”

    那边姑母刚刚被毒哑了嗓子,这边皇帝又命人来送药,怎么,是想直接毒得她彻底不能动弹,好顺了皇帝的意,让她老老实实的呆在囚笼之中?

    “姑娘,这样的话可不敢乱说。”李施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慌忙出言辩解,“这汤药里的确加了东西,但也是顾及您适才受了寒,加了几味生热发汗的药,姑娘万万不要多虑。”

    皇上命他来送药,自然是怕江家小姐再次病重,至于要让她立即喝完,却是自己的主意,因为他怕她不喝,万一出了事,又要惊动皇上。

    他还记得,晨间遵了皇上之命,要给江家小姐灌药的时候,皇上突然赶了过来,二话不说,接过药碗便要亲自给她喂药。

    喂药动作虽然和缓,但每喂一口,皇上的脸就要冷上一分,直到那碗药喂完,皇上的眉头就不曾舒展过。

    他一直偷偷瞧着,觉得皇上后来活动腕子那架势,是要将手中的白玉小碗砸到他脸上,不过最后那碗倒没落到他脸上,但治病的太医们都落得办事不力之名。

    经过这一遭,他是生怕江家小姐那病恹恹的身子,再出什么状况,惹得大家都不好过。

    话说到这份上,江知宜再没有拒绝的由头,抬手接过药碗,一言不发的仰头直接灌进嘴中,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而后又把药碗递给他,冷言道:“行了,公公可以去交差了。”

    “是是是。”李施连声应着,一颗高悬的心暂时放了下来,又讨好道:“姑娘好好歇着,不必太过担心愉太妃,奴才适才去临华宫看过,太妃并无大碍。”

    江知宜偏头乜他一眼,也不答话,只是垂眸点了点头,摆手示意采黛将人送出去。

    毒是他们下的,有没有大碍也是他们说的,真正深受其害的人,却连开口的机会也没有,这算什么?

    采黛对李施这样一会儿使绊子,一会儿送殷勤的人极为不满。

    木着一张脸将人送出去之后,回来便对着江知宜抱怨:“小姐,我看这个李公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刚才咱们去见皇上时,他就一副假笑脸儿,这会儿来送药,恐怕安得也不是什么菩萨心。”

    “你倒是眼尖。”江知宜略显疲惫的笑笑,招手让她在自己床边坐下,继而正色道:“采黛,我要交代你些事情,你只管认真听着,切不可告知旁人。”

    第8章 玉鸾   她一步步踏进囚笼之中

    江知宜因为多病,极爱隐藏情绪,无论什么心情,面上向来都是淡淡的,鲜少出现如此严肃的神情。

    主仆二人自幼一同长大,自是亲密无二、彼此熟知,此时见她这样,采黛心中难免有些发慌,忙坐直了身子,冲她重重点头。

    夜阑更深,半个孤月斜挂在宫楼之上,织出缥缥缈缈的雾气,渗过飞檐反宇,掩住了整座皇宫。

    江知宜声音之中带着慵懒和冷淡,轻快的将近日种种一一吐露,仿佛身在局中的人不是她。

    她话音刚落,殿内霎时死寂一片,风吹树声都变得刺耳起来,采黛早已听得瞠目结舌,呆呆望着她,嘴唇不停的颤抖着。

    过了良久,采黛终于出了声,钝钝的嗓音中已然带上了哭腔,“我呸,色胆包天的畜牲,原以为您进宫是来瞧病,没想到……”

    她伸手捂着嘴呜咽,抽抽搭搭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觉事事荒唐,她家娇贵的小姐,是府中众人疼惜着长大的,怎么能受这样的折辱?

    出门之前,老爷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要她照看好小姐,可是如今……

    江知宜眼神飘游,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咬着下唇,留下一排发白的齿印,生生憋着眼泪,直红了眼眶。

    采黛却哭的愈发伤心,大颗大颗的泪珠砸下来,润湿了整张帕子,即使这样,她仍觉得心中堵的慌,抬手一下下的砸着胸口,一边大口的喘气,一边痛骂丧了天良的皇帝。

    “哭什么?”江知宜偏过头去躲避她的目光,语气严厉:“要活命就好好的,不许哭,也不许张扬,更不许耍聪明,皇帝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咽了咽如鲠在喉的难受,将语气稍微放缓了些,接着嘱咐:“不要做无谓的事,等你进了临华宫,也要劝劝姑母,让她切勿再做傻事,给旁人留下可以拿捏的把柄。”

    “我的小姐,我……”采黛还在哭着,差点要背过气去。

    桌上的熏炉缭绕着阵阵香气,充斥在整座宫殿之中,但稍稍靠近江知宜时,只能嗅见浓厚的汤药味道,像是一头钻进了药室,扑面而来皆是各种草药的苦味儿。

    采黛却毫不在意,伸手抱住她,泪如涌泉,一刻不曾停下。

    江知宜再装不得狠心,缓缓转过头来望着她,为她拭了拭满脸的泪,温声劝慰:“不许再哭了,我没事的,真的,若是有机会,我会去看你们,若是……”

    她略微停顿,猛然想起皇帝说过,‘那“笼子”不允外人进,也不许她出,’面上顿时露出些苦涩的笑,又道:“若是没有机会,我会尽力想别的法子。”

    采黛不想听她说这些叮嘱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固执的抓住她的腕子,好像只要将人紧紧攥住,那她说的那些事儿,便不会发生。

    江知宜任由她抓着,不发一言,因为说再多也无益,这困局难解,她也没有别的主意。

    长夜渐逝,东方欲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