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象先立在廊上,感受到冬日的冷风。原霁蓦地隔着人海,抬目向他望来。鹰隼一样的目光锁住他,危险感随棍而上,裴象先一时间被震住,竟动弹不得……原霁没有表情地盯着他半天,缓缓的,笑露白齿。
原霁笑起来的时候,看着便不危险了:“大师兄,我跟着萱萱也这么喊你。我是来找萱萱的。师兄让我见一面萱萱,我和她说两句话就走。”
原霁张望裴象先身后的空无一人,他自若无比:“还有张师姐。师姐远道而来,我都没有见过,实在没有礼数。我应该和萱萱一起敬师姐一杯茶水。”
裴象先:“看不出七郎这般懂礼数。”
原霁笑:“以前不懂事嘛,我就是野蛮人,师兄和师姐这样读书多的才子才女们,不要跟我计较。但我现在跟着萱萱熏陶,我也懂很多了……我知道我应该和萱萱一起孝敬师兄师姐的。”
他张望:“师兄,让萱萱出来吧。”
裴象先低声喝:“你把她弄哭,还有脸来找她?”
原霁镇定万分:“夫妻之间,吵架本就正常。我们自己能解决的事,不劳烦外人插手。师兄有心陪着萱萱,不如将萱萱还给我。我夫妻感情好了,会感谢师兄。”
裴象先:“我们师兄妹借走你夫人几人,你都不给。如此还说什么孝敬我们?”
原霁心里已然不耐至极,若非这位是关幼萱的师兄,他早一拳打了过去。原霁心里虽厌恶这位师兄总围着他的妻子转,但他偏偏要将这位师兄架在高处,让这位师兄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原霁和气地解释:“我没有不给人,我只想和她说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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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象先让人进去找关幼萱,之后告诉原霁,说关幼萱不肯见他,让他走。裴象先又以师兄和同为男子的身份,拉着原霁一同建议,要他给关幼萱冷静的时候,过两日再来。
原霁口上说好。
他心里却肃冷万分,压根不信裴象先的话。
强兵面前无谋算。打仗打惯了的人,不相信任何人口头上的甜言蜜语。漠狄人打输了就给凉州保证,结果次年只要缓过来就赖皮。原霁信奉的是拳头,武力,智慧。
他意气风发,偶尔鲁莽,但他不蠢。
裴象先当晚没有睡好觉,除了忧心师妹有没有追到蒋墨、救出关幼萱,他又被外面的动静吵醒。这一次,是原霁直接踹门而入,提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侍女进来。
裴象先无奈地看着他——真是属狼的。
折腾一整天,都不用睡觉么?
原霁:“师兄,我再问一句,萱萱在哪里?”
裴象先披衣而坐,看眼原霁提着的侍女。显然侍女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了原霁,裴象先一时沉默。原霁冷笑一声,松开手中人,掉头就走。裴象先喝道:“原霁,你不顾忌萱萱的名声么!”
原霁脚步一顿。
裴象先声音也冷下:“这是你们原家儿郎们之间的龃龉,惹出的祸事。你要是敢怪在萱萱身上,我当即带萱萱南下!”
原霁回头:“然后与我和离么?还不到两年,你们就算计着和离,将她从我身边带走?”
裴象先一怔。
原霁缓缓地回头,看向他。
原霁眼睛漆黑如深海,一点儿光看不到,幽幽若若,冰凉万分。他的回首,如战场上的杀人刹那时刻,睥睨万分,冷傲决绝万分,杀气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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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关幼萱醒来,伏在桌案上,她颈窝僵得都有点痛。她眨了一下眼,忽地反应过来如今是什么情形。关幼萱当即跳起来,拉开门就要往外走。
蒋墨正好进屋,将她堵了回去。
关幼萱气得抱怨:“五哥,你放我走!”
蒋墨好整以暇地关上门,笑着坐下。他懒洋洋地手撑下颌,一双桃花眼涟涟生情,端详着她:“如何能让你走呢?你不是和原霁吵架么,他那么欺负你,你跟五哥回长安,散散心,不好么?”
关幼萱道:“我不要!”
她气得坐回榻上,怨怼地盯着蒋墨。她尝试与蒋墨沟通:“我与夫君之间的事,是我和他之间的问题。我是跟他生气,可是我没有要离开他……”
蒋墨道:“为何这样都不离开他?他背着你玩女人,你便卑贱至此,连这个都要忍受?”
关幼萱脸色微白,她道:“我没有要忍受!但是我并没有弄清楚真相,也许有误会呢。我还是想听他解释……”
蒋墨静静看着她。
他忽而笑,低声:“你们这样的女郎,都是这般心善,对男子抱有期待,觉得一定有什么误会,一定会有难言之隐。可是错了就是错了,为什么还要去问一遍,弄清楚真相,对你们有什么用?反被他们这样的人利用——利用你们的爱,伤害你们。
“萱萱,五哥心里疼你。我是和原霁不睦,想气他。但是你告诉我他背着你养女人,我忽然转了主意,我想带你离开他。萱萱,欺骗你的男人,是不值得你回头的。
“你要知道,原霁和原淮野,他们是父子。原霁,是原淮野这么多年来、唯一、最……”
蒋墨喃声:“原霁是原淮野真正想要的儿子。父子都是一样的。”
他想到了原霁生辰的一千二百一十六只孔明灯,那是他永远得不到的;他想到了幼时,原淮野走到哪里,都将原霁带到哪里,对自己,却只是点头一下,熟视无睹。
他明明是长公主的儿子,是公子墨。可是他从未得到过父亲的爱。
原淮野是混账。可是凭什么这样的混账,他心里在意的人,不是母亲和自己,而是死去的金玉瑰和金玉瑰的儿子?
关幼萱怔怔看着蒋墨。
她不认同蒋墨的话,她不觉得原霁真会那样坏。何况她有师兄,有阿父,即便原霁真的那般坏,她也有底气对抗原霁。她是自小被宠爱的小淑女,她生长在爱中,亲人的爱养成了她的简单,也造就了她的剔透,自信。
他若无情,她便休。
但在那之前,她和原霁并没有结束。
关幼萱轻声问蒋墨:“五哥为什么这么说?什么叫‘我们这样的女郎’?还有谁像我一样?”
蒋墨盯着她。
他缓声:“还有金玉瑰。原霁的生母。”
蒋墨:“我母亲不喜欢这个女人,我也厌恶这个女人。但是我知道做错事的人是原淮野。萱萱,你知道么?你的夫君,原霁,他本是可以不出生的。是金玉瑰回头了。”
他低声苦笑,说起自己母亲的情敌昔日的故事,他心情何其复杂。他道:“玉廷关一战后,原淮野尚了我母亲。金玉瑰受伤昏迷,醒后得知未婚夫婿移情别恋。她心中不解,又伤心万分——就如你一般!
“她拖着病体去长安,想问原淮野一个答案,或者结束他们的关系——就如你一般。”
蒋墨闭目,睫毛轻轻颤了颤。
他轻声:“原淮野囚禁了她。
“她对自己的爱人抱有期待,只想告别。她的情人什么都想要,见到她一面,就不会再放她走。萱萱,我想带你离开,我不想你回到原霁身边……我怕他像原淮野对付金玉瑰一样对付你,而五哥救不了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三更之夜,屋中烛火摇落,关幼萱低着头思量。蒋墨走向关幼萱,诱惑地、温柔地。他去牵小女郎的手,颠倒是非道:“萱萱,五哥是疼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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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的裴象先暂住的府邸屋舍中,寂静无声。
灯火荜拨一声,裴象先向后退了一步,后背生了冷汗——这是身体本能的、面对强者压制时产生的危机感带来的。
裴象先哑声:“你、你……”
原霁笑。
他哑声:“我是如何知道的?我告诉你们,你们谁也不能将萱萱从我身边带走。除非萱萱亲口告诉我,她要离开我——不然,谁也别想抢走她!”
他仰头,看着黑色天幕。
他想到了自己母亲的病容,想到了玉廷山下落不尽的雪,想到了凉州冬日的天高地阔。
黑夜漫漫,夜尽天明。玉廷雪落,爱不复归。
裴象先凝视着站在屋门口的少年,他每次见原霁,都能见到原霁身上鲜活的生气……充满野性,无拘无束。
是否这样的昂然野性,正是小师妹向往的?
裴象先:“你常年打仗,又是原家未来的主人……萱萱被我们养得单纯,她跟着你,真的会快乐么?”
原霁回头:“我希望她快乐,可是她不快乐也没关系。因为我会在她身边,我会抱抱她,会带她吃好吃的,给她买她喜欢的。你们如何宠爱她,我会做得比你们更好!我也许现在还不够好,但我才十八岁……我和萱萱要走的路,比我们相遇前的人生要长久得多!只要她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就不放手。”
裴象先听到原霁低声:“除非生老病死,除非阴阳相隔……我都爱极她。”
原霁立在廊下,微仰头看天,金明色的摇晃灯笼光落,照得少年刚劲秀美。
他绷住面容,眼眸冷锐,一字一句:“而我,会努力,不让那一天到来!我会拼尽全力,永不让她放开我的手!”
原霁大步走入夜幕中,裴象先没有再阻拦。
☆、第64章 第 64 章
蒙蒙天色, 太阳稀薄地藏在云翳后。原霁回原家一趟,给二哥和束翼各自捎了口信。他向马厩去牵那匹皇帝赠给他的宝马,身后传来唤声:“少青!”
原霁脚步一停, 回过头,见是在他家中养伤的李泗。
原霁看着昔日兄弟苍白清秀的面孔,单薄了许多的身形,他目光微微闪了一下。自玉廷关被破那一战后, 李泗等当日防守玉廷关的将领下狱, 再之后内应杀死, 原霁已经一个月没见李泗了。
他之前怀疑李泗是内应,即使在真正的内应自裁而死后,他对李泗仍是半信半疑。原霁深恶自己对朋友的不够信任, 关幼萱将李泗接来家中养伤, 原霁竟没有回家看过一趟。
听来都觉心寒。
谁不说一声小七郎情薄心冷。
连赵江河都对原霁颇有微词, 碍于两人都是自己的朋友,赵江河又被金铃儿拉着,才没有多说。
原霁看着李泗向自己走近,点了下头:“你来马厩做什么?你伤势未好,应休养着。”
李泗道:“没什么伤,不过是牢狱之灾罢了。我心情不好,想骑骑马……少青, 你大早上做什么?”
原霁没说话。
李泗后知后觉,盯着他半晌, 伤怀道:“少青, 自上一次见面, 你我便生了隔阂是么?我可以解释……只是怕你不信。不过, 我是不该问你要去做什么……你如今已经是将军了, 还代你二哥全权处理军中要务,我确实不该多问。”
他勉强笑了笑,便拱手告别。容貌清秀的少年郎君,眼中这般勉强笑意,看在他人眼中,总是几多苦涩。
原霁睫毛颤了下。
李泗转过身后,他的肩膀被身后的少年郎君握住。原霁的声音在后慢慢说道:“你多虑了,我没有防着你。我们依然是朋友,你不要怪我多心就好。我现在也不是要忙什么军中事务,我要南下去长安……找我夫人。”
李泗回头,诧异看他。
李泗试探地问:“你一人么?不若我带些人跟着你一道南下?小七夫人这是出了什么事吗?有危险么?”
原霁唇角扯动两下。
危不危险不好说,刺激他才是蒋墨真正的目的。
原霁说:“我们边走边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