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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安排完毕,高静姝才与皇后一起去侧间换衣裳。

    因葡萄和紫藤都留在外头看着宫女们做活,两人甚至只能自己动手套上棉衣。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体统了。

    高静姝帮皇后系棉衣上的纽扣时,皇后开口了:“你不问问本宫为什么执意要带你进来侍疾?也不怪本宫?”

    高静姝心道:我还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但我知道,我想要进来。

    就算皇后不点她的名,她都盘算好了在皇后表态后,立刻也站出来表示要侍疾。

    皇上重病,一片人心惶惶中,心里头最镇定的人就是高静姝了。只有她知道,皇上不但不会驾崩,还有小六十年要活,且得在他手底下熬呢。

    所以高静姝很愿意进来侍奉疾病,在病榻前刷刷脸,给自己的退休攒攒资历。

    以乾隆的龙体来说,此生这样病弱的时候可不多,不抓紧机会赶紧成为先进个人,她简直对不起自己。

    至于皇后……

    高静姝微微一叹:当时皇后开口让她陪同侍疾,那一瞬间,她是有点惊讶甚至有点提防的。

    她想争取侍疾是一回事,但被人提名又是另一回事了。

    只是想一想,若是皇后想害她,机会太多了:贵妃抗旨的时候,贵妃病重的时候,被朱答应言之凿凿冤枉伤害龙胎的时候。那么多时候,皇后全都未曾出过手害过贵妃一丝半毫,反而常加以教导劝慰,那实在没必要现在动手。

    所以她索性不去猜测皇后的深意,见皇后这样问,也只是随口道:“难道是娘娘知道我最近在看医书,颇有进益?”

    倒是皇后见她这样不萦于怀,对自己没有抱怨的意思,不由苦笑道:“其实太后属意的大概是婉贵人或是仪贵人,是本宫要带了你进来的。”

    皇后声音微颤,还未带上棉布手套的手冰凉,抓住了高静姝的手:“静姝,我需要你帮忙。”

    高静姝一怔:皇后好像从没这样叫过贵妃的名字。

    不,是有一次的。

    在贵妃陈旧的记忆里,似乎有过这样一幕。大概是潜邸里的时候……是了,是皇后生的长女夭折的时候,那个孩子还没有满周岁。十七岁的富察氏看着人将装着女儿的小小金棺送出重华宫门,然后坐在榻上痛哭。

    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那时候还是福晋的皇后,实在是太无助了,曾经唤过一次她的名字。

    她说:“静姝,我的女儿都还不会说话,不会叫额娘……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老天爷不肯叫她长大?”字字泣血,失态崩溃。

    可后来就再也没有过了,哪怕端慧太子过世的时候,皇后要痛死过去,都仍旧自持住了身份。

    高静姝忽然有种大事要发生的预感。

    很快,预感成真。

    皇后望着她:“我有身孕了。”

    高静姝惊呆了,她听见自己飘忽不定的声音:“啊……啊?”

    哪怕室内再无旁人,皇后仍是把声音放的极低道:“在木兰围场的时候,我只是不舒服,可现在我的月信已经过了一个半月。太医虽然还把不出脉,但我自己知道——这是我怀的第四个孩子了,没人比我自己更清楚这种感觉。”

    皇后的目光不自觉看向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

    高静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也压低了声音急促道:“皇后娘娘!您怎么能怀着身孕进来这里!我这去叫人告诉太后,她若是知道你有了身孕,绝不会允许你继续……”说着就要往外走。

    皇后抓住了她的小臂:“别去。你不明白,正因为我有了身孕,我才必须要进来!尤其是这若是个嫡子,我更是要留在皇上身边。”

    高静姝慢了半拍才想明白:是啊,若是嫡子,这天然就是这个国家的继承人。皇上此时病重危急,将来痊愈后,若是知道皇后以怀有嫡子为借口不肯进养心殿照顾自己,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皇后仗着有身孕,有嫡子傍身,已经在思量做太后的事儿了?

    那皇后和这个孩子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而皇后想的比高静姝还要更深一层:纵使自己有孕,也绝不会有皇上驾崩后等九个月后嫡子出生再讨论皇位的事情。所以一旦皇上去了,自己的儿子是赶不上做皇帝了,必是现有阿哥里挑一个登基。但其余阿哥能容下一个嫡出的弟弟吗?

    所以为了自己,为了孩子,她也要亲自侍疾,盯着太医用心做事,不惜一切代价让皇上活下去。

    于公于私,皇后都不得不进来。

    她笑容泛着苦涩;“这个孩子来的实在是有点不巧。皇上病的凶险,给皇上侍疾的这段时间,一定会分外辛苦,劳心又劳力。”

    皇后的笑容第一次露出未曾示人的疲倦软弱:“我实在没有心力一边照顾皇上,一边防着其余人了。甚至连照顾皇上,只怕都力有未逮。所以,静姝,我需要你帮帮我。”

    高静姝深吸了几口气才平静下来。

    她立刻伸手给皇后扣上棉衣的头套,然后郑重道:“皇后娘娘,您进来侍疾,不进皇上的屋子肯定是不行的。不过你进门后,就坐在窗户下面通风的地方,不要靠近皇上。”

    想着太医们也会在里面,要是皇后干坐着看风景不像话,高静姝就道:“叫人将风炉架在那里,上面热着皇上要喝的参汤和米粥,娘娘您就说皇上入口的每一样东西都需要您亲自看着。”

    顿了顿;“正好还能偷空喝点鸡蓉粥。估计这几日咱们吃饭也是没点儿了,别人都可以饿着,别饿着孩子。”

    皇后见她绞尽脑汁的想法子,不由露出一抹笑容,隔着鲛纱,贵妃的面容像是透过水波的倒影。

    但皇后却觉得这几日缩皱成一团的心渐渐展开。

    其实她一直在犹豫,虽然从前贵妃从无害人之意,但这回能保证贵妃仍没有恶意吗?她腹中的是嫡子啊。纵使贵妃多年未有身孕,可她膝下也有了五阿哥这个聪明伶俐的养子!

    直到太后要开口点妃嫔的最后一刻,自己才下定决心。

    直到最后,她仍旧选择了相信贵妃。

    横竖都是赌一把,要赌赢面最大的那一方。

    皇后自己身子自己清楚,一旦有孕,早期都是百般不舒服。如今又不到三个月,正是胎相不稳的时候,若是一应侍疾都是自己来,就算不染病,只这样劳累法,她这个孩子只怕也根本保不住。她需要一个身份能镇住养心殿下人的人来帮衬,不至于凡事都要她自己盯着,所以婉贵人等不行。

    可若是换了敢拿主意的三妃任一个进来,皇后就更不放心了。

    看着正在换衣裳的贵妃,皇后心道:若是贵妃这回真的不辜负她的豪赌,那日后她自不会辜负贵妃。

    皇后和贵妃入养心殿后的第三天半夜,皇上醒了过来。

    一睁眼竟有些怀疑自己已经在地府了:不然怎么会有好多个白棉布套子来回走动。

    像是粮食袋子成了精满地乱跑一样。

    皇上一动,就觉得全身骨头缝儿都僵疼,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然后他眼前一花,只见一个成了精的棉花袋子扑到自己跟前:“皇上醒了!”

    他觉得甚为耳熟,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贵妃?!”

    果然鲛纱后面露出一双熟悉的妙目。

    接着殿里的棉花袋子精纷纷挤过来。

    夏院正现在已经很熟悉流程了:他摘了手套后,李玉在旁边拿着酒壶给他倒酒洗手,再用煮沸过的白棉布擦净双手,他这才把喜悦而颤抖的手按在皇上的脉搏上。

    林太医也立刻净手后解开皇上的衣服观察疥疮。

    两人几乎同时眼睛一亮,声音里是盖不住的欢喜,先后开口,彼此声音夹杂。

    “皇上的脉象稳下来了!”

    “疥疮发出来了!”

    两个人相对一看,好悬没当场抱头痛哭。

    皇上声音嘶哑:“朕昏睡了几日?”

    夏院正立刻将皇上这几日病情的凶险以及昏睡的时日告诉了皇上。

    太医院的潜规则,原本都是会夸大病情,这样治不好病的话,自己的罪名能轻一些,治好了就是大功。

    可这回,他都不用夸大其词,就平铺直叙诉说真相,就够险的了!

    高静姝也长长松了一口气:别说古代,就是现代一个人烧迷糊过去三日,也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就算能活过来,还要怕他烧傻了脑子。

    而随着皇上三天三夜不醒,太医们是一日比一日绝望,夏院正被棉布遮住的口鼻上,急出来的燎泡一个压着一个。

    皇上正当壮年,若是三十四岁就崩在疥疮上,别人的结局不好说,他这个太医院院正绝对得去地下报道接着伺候。

    林太医也是熬得形销骨立:当日贵妃不肯治病几乎病逝,他给自己买好了棺材。可谁能想到,贵妃倒是好起来了,他这幅棺材居然要用在给皇上陪葬上了……

    林太医绝望的想:难道这就是我的命?阎王爷就是铁了心要收走我吧。

    别说他们这些日趋绝望的太医,就连高静姝这个知道历史上乾隆还要再活六十多年的人,见眼前人一直高烧不退,神志不清都动摇了。

    莫不是自己蝴蝶把皇帝蝴蝶死了吧!

    那她这一回进来就不是拿先进个人了,根本就是进来送死啊!

    好在,乾隆没有辜负他长寿皇帝的名号,顺利的撑了过来。

    一位太医立刻殷殷勤勤捧了药来,夏太医连忙拦住:“你糊涂了,这几日是皇上喝不下去,只能用麦管灌,所以才多熬些,现在不必这个分量。”然后又告退出去亲自调整药方。

    皇上听闻自己这回病的这样急而险,不由眉头紧锁,先向李玉道:“出去命军机处将这几日的大事拟了条目进来给朕看。”

    下一句就对高静姝道:“贵妃,你身子弱,怎么经得起陪着朕这样煎熬。”

    说完就见贵妃在麻袋里头摇头:“皇上,我是陪皇后娘娘来的。一个时辰前,娘娘还在那里坐着给您看参汤呢。”

    李玉忙跪了道:“皇上您不知道,这些日子都是皇后娘娘带着贵妃娘娘贴身照顾您,两个娘娘每日只轮着去眠一眠。凡给您涂药换衣都是贵妃娘娘亲手做的,而您所有饮食汤羹都是皇后娘娘亲自熬了,再亲口尝了才给您喂进去。”

    然后又扯着自己身上的衣裳:“连这种棉布袍子也是两位娘娘做主命人做的,太医们都说正因此,满宫里没有一个再染上疾病的。”

    李玉说着说着带了哭腔,他跟夏院正一样,若是皇上熬不过来,绝对得陪着去死。

    因而现在说起皇后和贵妃的好处,那是满腔真情。

    又越发说了许多两人侍疾时候的辛苦和危险,高静姝都有点听不下去了,这给两人夸得,跟圣女贞德似的。

    天子也是人,病中是最脆弱的时候。

    高静姝就看到皇上烧的有些晦暗干枯的面容上,涌出一片红色,他动了动嘴唇,居然没说出话来,只是这样长久的凝视眼前的贵妃。

    高静姝坐到榻上去:“皇上别怪罪我们才好——臣妾提议,皇后娘娘下的旨,将您所有的鲛纱都剪碎了用完了。嗯……还有五十坛贡酒也都没了。”

    皇上这才开口,几乎控制不住情绪:“朕当然要怪你,你跟皇后简直是胡闹!满宫里多少嫔妃宫人,怎么偏要你们进来!”

    又见贵妃拿起托盘上一条白帕子轻柔的替自己擦拭额间和脖颈处的汗水,又用剪成小块的棉纱沾了药汁重新涂上,一系列动作做得极熟练,一看就是做了上百遍的。

    皇上更是忍不住心绪震荡,伸手拉着她的手,都不顾贵妃还带着沾了药汁的棉布手套,只连声问道:“你还好吗?皇后还好吗?”

    高静姝有些犹豫,只说:“皇后娘娘有些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