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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皇上停住酒杯,先不答这话,反问皇后道:“皇额娘预备将秀女大选定在几月?”

    三年一大选,并没有特别固定的月份。

    主要是皇上太忙,正月过年不必说,二月更忙,祭祀社稷、行藉田,开经筵。

    四月清明则谒东西陵(遵化和易县);五月端午,七八月份多为木兰秋狝,亦或是像去年那样往盛京旧都去祭拜,况且八月份还是乾隆自己的万寿。

    再往后九十月份国家为了秋收税赋从上至下忙起来,十一月份是太后娘娘的万寿并冬至隆重的祀天大典。十二月份,十二月份又准备过年了。

    所以高静姝也很佩服康乾两位皇帝,在这么多固定活动中,还能挤出时间六下江南,真是“时间是海绵里的水,挤挤总会有的。”

    她在出神,皇后却在回话:“皇额娘的意思,三年前的七月大选,着实热的燥人,还有几个秀女得了暑热不得不移出去。今年想在六月前将此事完了,她老人家也好松口气。”

    “况且去岁七月诣盛京谒陵,今岁皇上必要木兰秋狝的。”

    满蒙之间的来往联盟,一向是本朝皇帝所重视的大事。前头的几位皇帝主要靠联姻,后宫一大半妃嫔都是来自蒙古。从康熙爷以来,后宫里蒙古的嫔妃渐渐少了,多指了公主嫁过去和亲。

    除了和亲外,每年夏日,皇上多半还会携带八旗将士前往木兰围场,与蒙古诸部的首领来个‘友好又震慑’的会面,举行一下围猎活动。

    皇上去岁就因为奉太后回盛京看望老祖宗们的英灵,所以未有木兰之行,今年肯定是要去的。

    果然皇上点头:“这才是大事。至于小选倒是不用劳动皇额娘,大选前后,抽个空就完了。”

    大选选满蒙汉三旗在旗女子充实后宫并指婚给宗亲,小选则是包衣出身的选宫女。

    太后她老人家还能发表点对季节的要求,皇后对此根本三缄其口任凭皇上安排。

    皇上点头道:“命钦天监算日子和礼部定一定,然后行文,发往八旗的二十四都统、直隶各省的八旗驻防以及外任的旗员处,命秀女上京吧。争取定在五月端午前完了大选。”

    高静姝在旁边看自己的指甲套,盯着上面红宝石小珠子攒出来的石榴花,却又被皇上抓住偷懒出神,就直接安排道:“皇后劳累,大选自然要你亲力亲为,小选不过是选宫女,都有定例在那里,可叫贵妃和三妃帮衬一二——尤其是贵妃,省得她日日坐着发呆。”

    高静姝:……

    皇后笑应了是。

    正事说了个遍,皇上才端起海棠花小酒盅再饮一杯道:“既如此,今春索性一直住在圆明园罢了,等大选再挪回宫里。”

    主要是前几年朝堂上总是有些麻烦事,不是废太子之子谋逆案,就是两广的苗叛,亦或是大臣们结党营私案。

    今年却有个好兆头,正月里准噶尔部噶尔丹策零便归朝恭顺,皇上龙颜大悦赐使臣图尔都宴。

    眼见国无大事,皇上便想今年在圆明园多松泛些日子,忙完大选小选,再去木兰秋狝。

    高静姝心道:嗯,选完新妃去围猎,这真是快乐的一年。

    过了二月二,纯妃才从紫禁城被接了来。

    因皇上要在圆明园久住,皇后还做主接了几个今年新承宠的答应常在,并几个素日见驾不多的贵人来,也算是给她们一个机会,看能不能再得几分盛宠。

    否则大半年都被扔在紫禁城,皇上回来后,只怕更连她们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如今高静姝对皇上无甚感情,自然觉得皇后为人极好,能体谅旁人的苦楚。

    况且这次一并被接来的平常在,又是个安静和气的性子,多了她,每日还有个一同去请安的人,高静姝对此没什么意见。

    可后宫多得是不乐意的人。

    嘉妃大概以为在这件事情上能跟高静姝同仇敌忾,还特意跟她抱怨过一回:“皇上渴盼嫡子,每逢初一十五一定都会去皇后宫中——皇后娘娘倒是碍不着自己,所以拿咱们做起大方来。如今圆明园的妃嫔也不算少,大家一月也见不到几次皇上,偏又接了这些人来……”

    高静姝听得烦:“哦,那本宫去向皇上说说嘉妃的意思?”

    嘉妃戛然而止,心道贵妃这是得了失心疯吗,怎么连她原本最关注的皇宠也不在意起来。

    从前她用皇宠背后蹿腾贵妃去跟皇后闹,几乎是百试百灵,难道现在贵妃真的长了脑子?

    高静姝讨厌嘉妃拿自己当枪用的样子。

    而且嘉妃明显用的漫不经心,都不肯好好用心骗她,真是拿人当傻子看。

    再想想纯妃也要过来,高静姝就摇着头踱步走开,留下还在调整自己心态的嘉妃。

    二月四日。

    昨夜到达圆明园的纯妃,第二天早早就来给皇后请安。

    在高静姝想象中,终于做完月子杀回后宫的纯妃大概要寻自己报仇。

    可与她的想象大相径庭:纯妃表现的格外温柔和顺,因产育而有些丰腴略带微肿的面容上,都是情真意切的笑容,语气也是又亲热又不乏恭敬,态度好的不得了。

    “臣妾多谢贵妃娘娘的赏赐,当真是体贴到人心里去了,若没有娘娘的大度,臣妾那里少了牛乳用,只怕真要难熬了。”

    好似钟粹宫一日日送去的牛乳真是及时雨,是贵妃真心帮衬她,而非故意打她的脸一般。

    到底纯妃位份高,嫔位及以下可不敢对着她开腔,仪贵人明显想说点什么又憋回去,憋得脸都红了。

    而嫔位之上,高静姝只要不说话,娴妃一贯是不理会这些的,嘉妃也因为刚坑过纯妃,面上反而更要亲热客气,所以众人一派言笑晏晏,亲如姊妹。

    不知纯妃的脑子是不是随着诞育阿哥后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总之她前些日子的骄纵之气全都不见了,见人就是笑,言谈和气,再没有带刺儿的样子。

    对此高静姝的反应是:物反常即为妖,人反常要作耗。

    倒不是说她认定纯妃是个多恶毒的人,而是位置决定脑袋,纯妃作为现在妃位第一人,儿子和上进心俱全,一直在瞄准贵妃位置,两人是天然的不对付。

    所以任凭纯妃百般放低了身段与她修好,她也只是冷处理,拒绝纯妃的亲近。

    她可不想让纯妃动不动来她的住处串个门。

    但无论她怎么冷淡,纯妃待她却是一日比一日谦恭亲和。

    高静姝被她搞得发毛,忍不住去问皇后。

    皇后便道:“她这是从孕有两子的骄傲中醒过神来了。也是为了儿子,要开始爱惜自己的羽毛。”

    说完就听见贵妃在下面哼:“爱惜羽毛得是雄鹰,她一个鸡毛掸子有什么可爱惜的。”

    皇后:……

    上次贵妃说纯妃是黄鼠狼扑鸡毛掸子——空欢喜一场,就差点让她呛到,她就不明白了,贵妃哪里做过打扫的活计呢,怎么会这么执着于鸡毛掸子?

    二月初**宫家宴的时候,当着皇上的面,纯妃更是做足了样子,亲自给皇后捧了一回盏,又特意给贵妃斟酒赔礼,说“出了月子臣妾开始整理宫里事务,这才知道那起下人骄纵僭越,竟然敢得罪钟粹宫,臣妾怒极,已然罚过了板子。”更道:“只是到底得罪了娘娘,还请贵妃再发落。”

    高静姝都无话可说了:这世上不怕刺头,就怕能狠心将腰弯到尘土里的人。

    况且世人都是同情弱者的,纯妃示了十足的弱,连自己的脸面都扔到地上任人踩,实在是做足了姿态。

    这会子高静姝要真顺着她的话踩上去,反倒落了下乘。皇上高不高兴不知道,太后肯定是不会喜欢的。

    皇上见贵妃没有刻薄纯妃,只是笑眯眯的不搭腔,不由莞尔:也难为她了,不喜欢纯妃自然不肯顺着纯妃的台阶下来。可好歹没有直接掀翻了对方的场面,还知道笑一笑。

    于是皇上便道:“贵妃,既如此,你便饮了这一杯吧。”

    高静姝仍旧不肯与纯妃接触,听了这话也只将杯子对着皇上敬了敬,饮了一杯果子露。

    纯妃颇为尴尬。

    高静姝倒是不尴尬:她已经修炼出来了,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比如纯妃,脸上的窘迫都要化作实质掉下来。

    皇上既不忍苛责贵妃小性,又觉得纯妃到底刚生了阿哥是有功的,便自己赞了纯妃一句‘知错能改,温恭柔顺’,全了下纯妃的面子。

    纯妃当面谢恩,回宫里自然还是咬牙:皇上这就是提醒她,要一直温良恭敬,不要再生出从前僭越之事。

    更恨贵妃当着众人还一点脸面不肯给她。

    不过想想儿子,纯妃又一切都能忍耐了。

    大阿哥永璜已经定了伊拉里氏为福晋,春日就要完婚的,大婚后自然就要开府,离皇上就远了。

    只看大阿哥的福晋家只是中等人家儿,就知皇上并非视大阿哥为继承人。不然只看皇上当皇子时,先帝爷给他定的亲事就可知了,那可是世代簪缨的富察氏。

    纯妃私下道:到底是没有娘的孩子,哲妃没福气,皇上登机前夕骤然身亡,皇上纵然追封了妃位,也是为着皇长子生母的脸面。

    但没有个母亲时常在皇上跟前儿站着,实在是差些事。

    严父慈母,皇上待儿子们可是格外严厉的。没有母亲的转圜,大阿哥的性子有些个过于淡漠要强,皇上有些不满。

    据她打听所知,这次皇上忽然收拾阿哥们的师傅和身边服侍的人,就是因大阿哥带了和敬公主去纵马,让皇上觉得他耽于玩乐。

    纯妃想着:再往下也该她的三阿哥出头了。为此她也不能继续惹皇上不悦。

    纯妃自回去计较她的大事,高静姝则将林太医招来问自己心中的大事:她什么时候才能喝酒。

    年节下人人杯子里都是酒香四溢,唯有她是各色果子露。

    宫里以糖为贵,蜜饯和果子露都搁了重糖,喝的甜腻不已。

    她是真的怀念喝酒了。

    高静姝酒量很不错。

    那时候大学对面有个小小的清吧,但凡实验告一段落,她与舍友都会去喝酒庆祝,直接上长岛冰茶这样颇有酒劲的酒。再点一份炸的松香酥脆的红薯,淋着酸甜的番茄酱;一份烤的滋滋冒油的香肠拼盘;用酒杯盛着的切成块插着小纸伞的爽脆可口酸黄瓜。

    十点以后有驻唱的歌手到了,在略昏黄的灯光下一首首懒洋洋的唱歌。

    一杯长岛冰茶后,她还会加一杯海盐啤酒,配着新鲜出锅的炸鸡翅吃,冰凉微咸的啤酒与唇齿间炸鸡翅的肉香,让人能忘却所有的烦恼。

    一直喝到凌晨才穿过马路回宿舍。

    凌晨学校街道里空空荡荡,她与舍友手挽着手,一起踩着马路牙走。

    喝到微醺的人笑点格外低,一个人踩空两个人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到半天走不动路。

    回忆里原本平常的日子,现在却闪闪发光起来。

    高静姝想,我真的太需要一杯酒了。

    要是没有了朋友们,还不能喝酒,人生未免太痛苦了。

    林太医对这个问题倒是不意外:皇上善饮,后宫妃嫔多少都能陪饮些,太医院都配惯了醒酒汤。

    他没有立刻回答贵妃,而是仔细请过脉后才道:“回娘娘,微臣的方子里与酒并无相冲,况且虽说饮酒伤身,但少饮些倒是能舒筋活血,只是娘娘最好饮烫好的热酒,也不要用酒力深厚的澄酒,倒是喝点温厚的黄酒……”

    林太医再说什么,高静姝几乎都没听见了,她光听见,自己可以喝酒!

    并非她不注重自己的身子,而是两个多月调理下来,她自觉身体恢复了一些,所以才准备开始追逐灵魂的快乐。

    见贵妃高兴,林太医心里立刻打了个突,连忙道:“娘娘,大悲大喜的时候切不可饮酒,更忌借酒浇愁,心里闷着事喝酒伤肝脾……”说着长篇大论的一番药理,然后出门又嘱咐了一遍木槿和紫藤才算安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