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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隆冬季节的阴天向来湿冷彻骨,头顶上铅灰的天空比早上时要压得更低了,就连空气里都笼罩着淡淡的烟气。

    那场酝酿许久的寒雨,赶在傍晚时分挥落下来。没带雨具的行人抱头鼠窜,活活刻画出狼狈这个字眼来。

    一队铁甲士兵骑马架鹰,沿着郊外官道而来。他们斜背着同样的角弓羽箭,马蹄击打着被雨水淋湿的土地,就连声音频率都是整齐划一的。

    冷雨无差别的洒在每个士兵肩头。但没人去抹,他们纵马的动作完全统一,像这一场豪雨浇得人不是他们一般。

    苏鹤行纵着匹纯黑的大宛名驹,同样的银甲角弓,被铁鹰卫拱卫在其中。论是谁,再俊俏的模样被雨水浇个稀透也没法说好看。但苏鹤行这个人的气质冷冽,配上被雨水洇湿在眉睫的颊发,竟带着仿佛丹青画出一般的水墨感。

    国都行宵令,如果不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城中,只能露宿郊外。露宿郊外本身没什么,但这次的行动中,已经有好几个铁鹰受了伤。出行时没有带上药品和军医,需得返回城中再做救治。

    行在队伍最前的铁鹰斥候去而复返,这个少年同样背着角弓,几息后纵马到了苏鹤行十几米处远,他翻身下马跪地,铁甲发出了互相碰撞的轻响。“禀主人,城门已关。可要命人打开?”

    国都城门在关闭后非八百里加送急报不可擅开。除了皇帝老子,普天下还没有谁有这个胆子命人私开国都城门。若是谁敢,他的不臣之心怕是昭然若揭。

    “不必了。”苏鹤行拉紧缰绳夹住马肚,只听耳边马声嘶鸣,身下的大宛名驹前蹄抬起在半空中,他回转了一下缰绳,这畜生才打了个圈儿停止下来。

    于此同时,苏鹤行发号施令,原地休整。

    斥候得令一路纵马传达,几息后,这支由铁鹰卫里最精锐的士兵所组成的叁百人小队停止了下来。

    苏鹤行翻身下马查验几个受伤的铁鹰有无伤口崩裂。

    他没有穿戴蓑衣雨帽,他的雨具早在第一时间就给了那几个受伤的铁鹰。倒不是作态,苏鹤行向来宝贝他的铁鹰卫。不说虚的,这些士兵每一个他都叫得出名字。光这一点,苏鹤行就甩了儿皇帝舅家十条街。

    这一年多时间,苏鹤行和儿皇帝舅家的朝堂争斗已经白热化,就差真正撕破脸皮。

    朝堂上的臣子们早已经各自为营,支持傀儡儿皇帝,也就是他舅家的不少。但支撑苏鹤行的居然也很多!这一点本身就很奇葩了!

    随侍的铁鹰卫总领苏耀朝远处看去,突然面色一肃。“主人,这个地方似乎离您的十四庄很近,不若今晚在十四庄休整一夜?”主人的土地和庄子几乎遍布中原,他也没有那种起风雅名的闲功夫,索性全以数字替代。眼下近郊就有一座他的庄子,不过那地方较为偏僻,苏鹤行又忙得很,竟从没踏足过。

    苏鹤行没有半丝犹豫,立即传令下去,目标地点十四庄。比起在凄风苦雨里支帐篷,当然是有片瓦遮身比较好。

    一纵马队来去无声,盏茶的功夫就到了苏十四庄。

    青砖的墙头伸出了几枝虬飞的荷包梅,淡黄复瓣的花朵真得像女子手下的精巧荷包,雨势下丝丝泄露着若有似无的淡雅幽香。

    十四庄两扇门板漆着朱,这个时间已经关闭。门板上是两只大张口的描金虎头,嘴里衔着铜环。那铜环造型古朴,捏在手里格外沉重,磕起来的声浪足以震飞身后林海里躲雨的鸦雀,扑腾扑腾的。

    苏耀翻身下马敲了几声,听见了一把属于女子的婉柔声音。“来啦。”守庄的一般都是些老汉老嬷,怎么这庄子来应门的是个年轻女子?他恍神了,还在发呆的时候门板吱呀开了一道缝。

    门缝越来越大,朵朵梅瓣在开门的女人身后被雨势催落,她抬起了浓重的睫毛歪头端详打量。“这是?”

    苏耀愣愣的看着这个年轻的女人。她双环髻,一边留着长刘海,悄悄掩住了光洁的美玉额头。而那把小腰真是宛若尺素,安静娟好的韵致让人一见忘忧。若不是这里确实是苏十四庄的位置,苏耀还以为自己误闯了桃花源惊了梅花精。

    再细看这年轻女人,她穿了身窄袖的胡式浅杏色絮衣裙,质底轻薄得完全不像九天寒衣。再观其料子又确实是普通的庄户衣料。

    苏耀咳了一际掩饰又恢复了原先的肃穆。“主人驾临,要在此歇息一晚,速把厢房收拾出来。”

    主人?哪个主人?岁岁的神色由迷茫转为困惑,她偷偷往前站了一步。

    随着苏耀身着重甲的身姿让开,是那位骑着高头名驹,被银色铁甲所包裹的年轻男人印入眼帘。

    不敢相信他就这样突然出现在眼前,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从困惑再到愣神,再到喜形于色,她的小脸快速轮转着表情,最终是一支炫目狂喜勾画上了岁岁的眉眼。被送进庄子四百多个日夜,她没有一天不在偷偷牵挂。明明现在真的见到了,身在其间却又隔着光之帘幕般不可触碰。

    她不是又在做梦吧?就和以前每一个梦见他的梦一样。

    苏耀没注意到岁岁的惊喜,他立即迎上去伺候已经翻身下马的主人。众卫整齐划一的拱卫中,苏鹤行敛着心神入了十四庄。

    十四庄是个种田庄子,占地不大不小,除了岁岁以外还住了十几个负责下地的老汉和造饭洗衣的几个婆子。冬天到了,这些人老的老病的病,平日里竟没一个堪大用的。

    岁岁这个侍妾早就没了当初刚进庄子的前呼后拥,早先指派服侍她的丫鬟小厮们一个个借着门路回了司命府,只留她一人在这与老奴们相伴。岁岁到不在乎有没有人服侍,她已经习惯了事必躬亲,自给自足,反正也早做惯了这些。她牢记着苏鹤行当初说的一句话,她不敢成为他的包袱。所以哪怕再想念,她都不敢偷偷跑回府门口窥伺个一眼半眼。

    等到这支队伍进了庄,岁岁摸进了厨房,方才苏耀曾吩咐过她赶紧取火做饭。也不能怪苏耀,任谁看岁岁这身庶民装扮也绝对猜不着她是大司命府唯一的侍妾。

    庄子是回字形的,内里一圈是家眷厢房,外边一圈由长廊串成的是一间间下人房。而厨房就在庄子左手的第一间,由两间下人房改造而成。夯实的外墙挂着一串串腊好的鸡鸭和玉米串大蒜。

    透明的雨水自屋檐缀下,连着颗颗水晶般的雨线。扫得干干净净的厨房墙角靠着把竹编大笤帚,笤帚尾巴很干净,看得出每天都有人在做清洁。

    厨房内部被收拾的很利索,入眼是口寒铁大锅。墙上横着几条粗绳,从厨房这头连接到那头,悬挂着十几个猫担忧(一种连猫也打不开的机巧竹篮)。几炉灶下面的火炭烧得轰轰烈烈,不停发出木柴裂开的声音。

    岁岁没有给几百个大男人做饭的经验,但苏鹤行的事就是她的事。她又是切菜又是取米取面的忙得而不乱,只要能帮上苏鹤行,岁岁真心实意的愿意付出一切。何况这也用不上付出一切,只是做饭而已。还好庄子里秋收过不久,米粮菜品都是一应俱全的。

    她的窄袖已经挽了上去,白晃晃两条小臂扎眼的不行,正持着把和铁锹大小的锅铲翻舞。大锅里是一道农家小炒,大量的蒜瓣爆香,红绿的色泽格外诱人食欲。屋顶湿漉漉的焦黑烟囱不停喷着青色炊烟,一眨眼却又被寒雨打散,菜肴的香气只得下沉,直勾得那几百个士兵个个脖子都长了。

    趁着锅里噼啪作响时,岁岁又莲步轻移到一方蒸笼前。竹编的大蒸笼已经开始上汽,原来岁岁在洗菜间隔里蒸了几百个白面馍。掀起竹笼时那滚烫的清烟瞬间喷溢而出,伸出白嫩柔晰的手指准备轻戳一下蒸笼里馒头查验的岁岁这下被喷个正着,轻呼了一声又悄悄将小手含在嘴里。

    一直在门口窥伺的苏耀没忍住脚,却在眼神在触及到对方将小手指含在粉唇里的姿势时,俊脸一红。为了解释自己的突然闯入,他虎声虎气的指使着。“饭菜再造快点,还要准备一些好克化的食物,有几个弟兄受伤了。”

    十四庄地属偏僻,附近除了庄里租聘的十几户农家啥都没有,也就谈不上请个村医瞧瞧。

    岁岁点了点头,查完馒头的程度转身又去翻锅里的菜。

    一通折腾忙乱后,第一锅菜和馒头都出炉了。万事当然以主人为先,苏耀立即帮着把这些菜肴端进了苏鹤行暂时休息的厢房,士兵长也排着队过来领食。

    一番好忙的岁岁近两个多时辰才把这群大兵喂饱肚子。

    “你怎么不叫那些老汉婆子起来帮忙造饭啊?”苏耀一边塞着别人留给他的菜肴一边和收拾桌子的岁岁搭话。他冷眼旁观到现在,发现只这一个年轻女人在忙里忙外。庄子里应该还养了不少老汉老婆子才是。

    “他们都年纪太大了,还起来受这份罪做什么,累倒了还不是我照顾他们?”岁岁小声的回答。凛冬已至,庄户人家也没什么自娱活动,早早就吹了蜡烛休息。她事事亲力亲为惯了,也不忍心把这些老人家再从被窝里叫起来。

    用完膳后的叁百个铁鹰卫化整为零,随着各自长官进了提前决定好的厢房。原本空荡的一间庄子一下被这些年轻汉子塞个满当。

    岁岁有心想打听苏鹤行今晚住哪里,可有吃饱?可有换衣?可她竟不知该去问谁。待她扫尾结束后已经月上中天,庄外的寒雨不知何时已经收了。庄子的长廊点着稀稀拉拉的几盏红灯,忙了许久的岁岁手臂酸楚,她环着臂沿着长廊走过,最终推开了属于自己的那间厢房门。

    在门开一霎的寂静之后,岁岁站住了。她傻狍子一样停在门口,扶着门扇呆看着屋内的那道剪影。

    苏鹤行已经卸了方才身上的银甲角弓,只披了件被雨水淋得半湿的玄色深衣。他束着的冠发虽已湿透,但若叫他换别人的贴身衣物,用别人用过的布匹绞发,苏鹤行宁愿听其自干。

    她看见他正坐在那里,手里的长刀已经出鞘,莲纹的金属刀鞘摆桌上。他一腿伸一腿曲,迎着昏黄如豆的灯火擦拭长刃。他的神情无比专注,黯淡的灯火在苏鹤行冷峻的面容上映出明灭的光影。

    “看够了吗。”苏鹤行背对着她突然开口,宛若破冰裂玉一般的冷淡嗓音让岁岁更是魂不附体。

    岁岁被他的气势震得张口结舌,根本猜不到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房内。观他穿着湿衣,她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翻箱开柜。

    至于苏鹤行为什么会出现在岁岁的厢房,这完全是个巧合。出于铁鹰大总领苏耀的考量,主人就该住在庄子最中央的主人房。苏耀哪里知道,现在的十四庄主人厢房早在一年半前就是岁岁的起居室。

    在长廊脚步响起时苏鹤行就知道天奴过来了。他的铁鹰训练精良,没有谁走路脚步这么沉,换言之除了她没有第二人。

    一年半时间足够他忘记掉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了。但刚才在庄门口匆匆一面,他突然忆起了她。她的身段比起之前要更成熟风韵了,面容虽然依旧稚嫩却也长开了不少。一霎那苏鹤行忆起了她当年救自己的事,也忆起她曾颤抖的躺在自己身下。原来,他并没有完全忘记这个天奴。

    岁岁脸红红的抱着寝衣走到距离他叁步远的位置。“您换这个。”

    苏鹤行手下的擦拭动作停顿,那把耀着寒芒的长刃被他举了起来,他正迎着灯光看可还留有血痕。“不必,本座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岁岁赶紧摇手,急的不得了,她一着急还是和以前一样有点小结巴。“不是……不是,这不是。”她该怎么解释呢?说这是四百多个夜里,只要一思念他她就偷偷给他做的针线?她自己也没想到这份日积月攒下来的情意,居然驱使人做了满满一柜子衣物,虽然明知道她可能一辈子都送不出去,但每次迎着灯光密密缝之时,岁岁的内心确实是无比甜蜜的。

    ‘喀’的一声长刃入鞘,苏鹤行终于屈尊的瞥了小天奴一眼。那套被她捧在手里的寝衣针脚很是朴实细密,再观其布料,软柔的纯白棉料,虽然质底一般但却是全新的。他的声音很清冷低沉,却是应允了她。“放下吧,本座待会换。”

    岁岁喜形于色,她没想到自己的针线有一天会被苏鹤行所用。她赶紧点头,又将那套平整的寝衣摆在了床头,还悄悄用小手平了平表面并不存在的褶皱。

    苏鹤行跟着她走到床边,她豁然转身时差点被惊了一跳。苏鹤行只是不含任何情绪的一眼扫过罢了,却已足够她心潮澎湃了。

    她勾着手站在一边,长长的刘海漾在脸颊左边,更显得水眸含雾肌肤赛雪。蔷薇花般柔嫩的唇瓣无声开合了几下,似是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苏鹤行玉身长立,淡声开口问道。

    “您头发湿的,让我给您绞发好吗。”岁岁使出浑身的气力才能从嗓子眼里挤出这句话。她的脸在今晚苏鹤行抵达后就一直处在发烧状态,说完这句话以后更上一层楼。

    “不必,你出去吧。本座要自行更衣。”苏鹤行没有一丝犹豫的说道。

    岁岁乖巧的点了点头,小脸红红的走了出去,还知道要关上门扇。

    刚下过雨的冬夜格外冷清,黑黢黢的环境里只有几盏迎风摆舞的红灯笼。她一人呆呆的立在长廊前,似无意般抬起了手指抚摸额角的天奴印。分明只是个天奴,也早就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为什么心底还是偷偷期盼着什么呢?真是不应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