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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
    门口传来一点声响,段嘉瑾立即警惕地转头看去,远远地就瞧见了那道鹅黄色的身影。他瞳孔一缩,立即站起身,抢过宫婢手里的药嫌弃地喝了一口。

    然后等段嫣越走越近,快到门边的时候他便丢下碗可怜兮兮地冲过去,扑进段嫣怀里。

    “阿姐,药好苦啊!”

    段嫣看了眼呆愣在那里的宫婢,又瞥了眼桌案上几乎没有动过的药碗,一手按住段嘉瑾的头,语气平静到听不出情绪,“很苦?”

    段嘉瑾瑟缩一下,但很快又挺起腰睁大了眼睛。

    “当然苦!但我还是喝了,喝了那么多哦——”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没什么肉的脸颊硬是挤出个酒窝,眼巴巴看着段嫣,“阿姐,真的好苦啊,我已经喝了,剩下的可不可以不喝了啊?”

    “你说呢?”

    听到这没有感情的反问之后,段嘉瑾脸色瞬间一变。好似方才央求人的不是他一般,眨眼间就冷了一张脸,表情不善地回到了桌案那边,背对段嫣而坐。

    “这是怎么了?”昌平帝进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副场景,他一把将人从身后抱起来。段嘉瑾本来也没生气,只是为了躲喝药而已,这时被人这样突兀地抱起来,顿时就吓得不敢乱动,嘴抿得紧紧的。

    段嫣不着痕迹皱了皱眉,见他略有些慌张地转过头来找自己的模样,便又平了眉头,冷静望过去。段嘉瑾愣了下,而后就好似一瞬间安稳了似的,平静下来。

    他拍了拍昌平帝的肩膀,面无表情道:“父皇你吓到我了。”

    分明脸色苍白,沉着张脸的时候却莫名让人觉得自己理亏。昌平帝将人掂了掂,感受一下重量,然后从善如流道歉:“是父皇的错。”

    说是这样说,却也没将段嘉瑾放下来。

    他随口问道:“方才是不是又耍小性子不肯喝药了?”

    段嘉瑾说一不二惯了,除了段嫣,一般还没谁敢违逆他。此时昌平帝抱着他不撒手,他便抬眼直直看向昌平帝,毫无畏惧。

    昌平帝在位十数载,积威甚重,一身气势刻意显露出来的时候甚至能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他饶有兴致地垂下头,看着段嘉瑾,父子两似乎在进行着什么较量。

    段嫣静静看着那两人,不曾出声打断。

    虽是中宫嫡子,还未出生的时候就备受期待。那时候就连坊间,都在悄悄议论这一胎如果是男婴的话估计就是大雍未来储君了。

    但这些声音都在段嘉瑾出生后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唱衰的言论。

    宫里头倒是没人敢在他们面前提这些闲话,但不提并不代表着事情不存在。段嘉瑾自然也是知道自己的处境。他就算是还不会说话的时候,都一脸睥睨,仿佛无师自通,生下来就带着这样的神情。

    段启性情温顺,从不与他有龃龉。段睿言语张狂,每见议会便要挑衅。段嘉瑾却并没有将这两人区别对待,不管是态度友好的,还是几次三番找茬的,他都远远看着,不亲近不抗拒。有时甚至像是置身事外,脱离那个躯壳在看着这场闹剧一般。

    段嫣有时能感觉到,他虽然偶尔会因为段睿的挑衅脸色不好,但其实也没有将对方放在心上。就像是看了本话本,会因为里面某个反派的恶行皱起眉头,但关上书之后就立马将情绪抽离出来了。

    不管是段启,还是段睿,甚至后宫中所有的皇子公主,都不被真正放入过眼中。

    这种睥睨,说是与生俱来也好,故作强势也罢。但这就是段嘉瑾不同于其他人的地方,如段启自小就表现出来的爱操心,段睿越来越盛的跋扈尖锐,这些都是人不可剥夺的一部分。

    王皇后一贯主张自由生长,当年她没有插手改变段嫣的性子,只是顺着她的兴趣能力,给了最好的帮助。如今段嘉瑾,她更是不会强加束缚了。

    段嫣曾问过,段嘉瑾这种性子,要在皇宫里生存下去该怎么办?

    那时候王皇后反而让段嫣去想,段嘉瑾要怎么才能生存下去。

    能力,身份,地位,权势,声望……

    缺一不可。

    不能说每个站在高位的人都是目下无尘,但既然站在高位了,目下无尘便不再是错处。

    段嘉瑾既然是皇后嫡子,他生来就背负着士族的期望。御道之上,能加冕通行的只有一人,王氏领着士族站在他身后,前方千军万马,身侧悬崖风起,往后退一步,便是血流成河。

    即使被人称为最不可能继承大统的中宫嫡子,但实际上,从一出生开始他就无路可退。

    既然注定了都要往那个位子上爬,生就了那样的性子又有什么关系?

    段嫣垂下眼,吩咐宫婢将已经冷了的药端下去,再换新的上来。

    那边昌平帝则率先移开视线,揉了揉段嘉瑾的头,将人放下来坐着,然后给他讲起了故事。

    “听泰清说,你近来喜欢听故事。你先听听父皇讲的这个。”

    昌平帝讲的是兔与鹰的故事。孤兔年老体衰,鹰却正好壮年,鹰欲捕兔,却发现四周凶禽虎视眈眈。

    “吾儿觉得,那鹰该如何捕兔?抑或是该中途放弃?”

    段嫣坐在两人身旁,听到昌平帝这话,神色微动。

    赵国四面强敌,国主年迈,继任者昏庸,恰如一只孤兔,吊着最后一口气半只脚迈入黄泉。鹰便是昌平帝,盘踞在赵国邻边,对着孤兔身上的肥肉垂涎欲滴。其余四国虎视眈眈,局面僵持不下。

    或许只是随口一问,不管回答得如何都无伤大雅。也或许是昌平帝沉思已久的考量,一句话说错便永远踢出可考虑的范围。

    段嫣不知道段嘉瑾能不能明白其中意思,她垂着眉眼,却也没有给任何提示。

    往那个位子爬,终究是要过关斩将。今日她能帮,明日后日,再往后的无数日子里,她却是不能代替段嘉瑾,替他做下决定的。

    于这寂静中,段嘉瑾的声音显得格外稚嫩。

    他看向昌平帝,慢吞吞说了一句什么,段嫣垂下的眼慢慢抬起,视线落在昌平帝表情没有变化的脸上,再落在他骤然深沉的眸子上。

    已经知晓这场考量的结果,段嫣便不再关注。她转过身,接过宫婢重新端过来的药碗,“该喝药了。”

    ……

    张成端进景仁宫的时候,便见到一群人脸色讪讪的围在张贵妃身边,张贵妃则是神情冷淡。

    “我的儿啊!”牛氏第一个看见他,眼泪瞬间就流出来了,扑上去拉着张成端上上下下打量好久,“他们没拿你怎么样吧?谁敢动你,你同娘说,娘就算是豁出去那条命也要同他拼了!”

    张成端眉生得浓,压在一双本有些轻浮的桃花眼上,瞬间就显得眉眼深深,戾气十足。他没什么表情,仍由牛氏问东问西。

    其余人也反应过来,都围上来嘘寒问暖。

    张成端扶了把有些踉跄的张家老太太,走到张贵妃身边,倒是十分规矩地行了礼。

    张贵妃摆摆手,让人起来。“陛下让你过来的?”

    张成端淡淡“嗯”了一声,似乎是从鼻腔里溢出来的一点声响,配着那张煞气冷然的脸无端让人觉得惧怕。

    张贵妃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这时候也算是看在后辈的面子上,没再给张家人没脸。

    “多日不见,你便同你母亲她们说说话。本宫也乏了,你们自说话去罢。”

    说完这句话,张贵妃便懒懒离开了。

    留下张家人面面相觑,脸色各异,方才听到昌平帝时眼睛就亮起来的张灵花见张贵妃走得这么干脆,脸色也不好看了。

    牛氏却一门心思扑在儿子身上,还上手去撸他的袖子,看看有没有伤口,唠唠叨叨说个不停。说着,又提到了成亲的事情,牛氏小心打量着自己儿子的神色,试探开口:“有没有看上哪家姑娘?家世什么的都不要紧,只要性子好,你喜欢,娘就给你提亲去。”

    张成端抽回被牛氏攥着的手,慢慢将袖口抚平。他未曾抬起眼,待听到牛氏问及这件事的时候,顿了一下,却很快就恢复正常。

    “没有。”

    他声音很凉,似是风雪里磨砺出来的沙哑,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千里之外常年皑皑的上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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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张成端也只是暂时被从牢中提了出来, 同张贵妃见过之后自然还是要回去待着的。

    牛氏同儿子见过面后,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张家人在张贵妃这里吃了个大亏,也是灰溜溜出了宫。只不过回程的路上, 张灵花找了个借口同张家众人分道而行。

    张灵花坐着的马车绕过一个胡同,在一间茶楼下停了下来。她往四处看了看, 按耐住内心的激动, 平复下心情之后才拎着裙摆故作端庄的进去了。

    她熟练地同迎上来的伙计说了句“天字间”,那伙计就带着张灵花走到了一间隐僻的房间。

    敲了两声门, 里头传来女声,“进来。”

    于是张灵花推开门,把自己的婢女通通留在门外, 独自进去。

    里面坐着个打扮讲究的中年妇人, 法令纹深深, 见到张灵花, 她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张灵花之前还能沉住气,一进到这个房间里瞬间就装不下了。她气急败坏,坐在那妇人面前, 身体前倾,语气焦急:“那贱人今日有些不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法儿?”那妇人两只眼睛就跟淬了毒似的,光看着就让人心底生寒。

    “就……今儿个对我们摆脸子,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底气, 还敢给我摆脸子!”张灵花越说越气, 恨恨往桌上一拍。妇人轻轻瞥她一眼,张灵花又立马讪讪收回了手。

    约莫半月前,这自称袁氏的妇人就找上了她。说同张贵妃有仇,但自己一个人又势单力薄, 所以想和她联手。张灵花起初并不把这袁姓妇人当回事,但她一直就看不惯张贵妃,明明都是一个山窝窝里出来的,凭什么她就能做那金凤凰,现在住宫殿身边还仆从成群,而她就得是个嫁过屠夫的寡妇?

    所以张灵花和对方联手了。

    但随着慢慢接触下来,张灵花就算脑子不算聪明,也看出来这袁姓妇人并不像起初说得那样势单力薄,相反的,她身后有人。张灵花并不觉得害怕,她只觉得庆幸。庆幸这么厉害的人是要对付张贵妃,而不是对付自己。于是那之后张灵花简直就对着袁姓妇人马首是瞻,指东不往西。

    这回煽动张家人一齐进宫,其实就是袁氏的授意。本是想借着张家众人,逼迫张贵妃去把张成端捞出来。却没想到中途出了偏差,张贵妃态度大变。

    “你们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见张灵花老实下来,袁氏也就收回眼神。她理了理袖口,开始问张灵花话。

    张灵花仔细想了想,回道:“也没有说什么旁的话,只不过同咱们之前想的差不多,都是催她去找陛下,好把张成端那小子救出来。”

    “你没有说多余的话?”

    听到这句,张灵花一顿,然后嘀咕道:“又没当着她的面提,再说了,要是我能进宫受宠,再把那贱人挤下去,不就更好了吗?”

    袁氏的眼神不着痕迹落在张灵花写满岁月痕迹的粗糙的脸上,再落到她缠得紧紧的腰束上仍然溢出的肥肉上面,脸色嘲讽,不过她轻掩着嘴角,张灵花也没发现什么。

    “你想要进宫,我也能帮你。只要能把张贵妃拉下来,不管是什么事,只要有效,我都能帮你。”袁氏的声音很低,听到张灵花耳朵里是满满的诱惑。

    她眼睛越睁越大。

    宫中。

    段嫣惬意地坐在椅子上,身侧含细端着西域进贡来的葡萄,用签子剥好了皮小心递到段嫣面前。

    西域说是域,实则只是大雍境内的一个附属小国。常年进贡,对大雍顺从,以此换来庇护。其余五国国内也有很多这种附属小国,因着兵力国权等多种方面,他们并不被纳入国的范围,在六国中只能充当诸如郡县之类的辖地。

    附属小国通常以特产盛名,如这西域便是以紫晶葡萄出名。每回到了这个时候,雍国皇宫内,后宫妃子们都喜欢用自己分得的紫晶葡萄的数量来衡量自己在昌平帝心中的分量。

    段嫣眯起眼,葡萄汁水顺着喉咙滑下去,一片冰凉的感觉。

    “阿姐……”

    段嘉瑾虚弱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段嫣恍若没有听到一般,继续闭着眼,享受身边诸多宫婢的伺候。

    太医也说过段嘉瑾先天不足的毛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只能慢慢养着。但段嫣想起淑妃曾有意无意地同她讲过某个故友先天不足,却日复一日坚持练习一套拳法,最后不仅身强体健,还打下了很好的底子,最后成了武林中有名的高手的事情。

    当时段嫣试探着去问那拳法,淑妃似笑非笑,立马就让身边的静兮将一册泛黄的书递了过来。想来淑妃肯定是早就关注着这件事,还让外头的那些故友花费了些功夫才找到这本拳法的。故而才能现在这般风轻云淡地将拳法拿出来。

    淑妃的性子也不是什么能同人推心置腹的,段嫣默默将这事记在心中,并没有过多的在言语上表示自己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