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红落日徐徐沉入高楼大厦背后,一轮白月从地平线尽头升起。
“那里可是治安混乱的下城区公共海滩,夏天晚上是火拼互殴的第一战场,冬天晚上是毒品交易的甩卖市场,从来没有小
情侣来这里约会,警察觉得这二位是嗑药嗑嗨了,盯了半天,直到姓尹的给附近警察局打了电话,送走了那箱管制刀具,巡警
才知道这真的一对脑子有坑的小情侣,”莫测点了根烟,“所以吧,顾先生,这回您得给我加钱,这是警车里执法记录仪的视
频,我生平最讨厌和条子打交道了。”
深秋傍晚,远处天色由淡转浓,天穹边稀疏地挂着几颗星星,无数鸟雀裹挟着枯叶扑棱着翅膀飞里树梢。
前国土安全局低调退役人员、被害妄想症晚期患者莫测每次与雇主见面都选在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纽港市东南海岸,山
林茂密,透过林间缝隙,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行车道上,四周重重树影围住了两个人的身影。
顾偕那张冷白的脸在黑色竖领风衣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苍白,眉梢眼角藏着掩不住的疏离和冷淡,让人望而生畏。他在莫测
有点怂又有点贪的目光中,从风衣内层里摸出支票簿,没有填金额,直接在右下角签名处写了自己的名字。
莫测眼睛里倏然亮起一簇小火苗,嘿嘿贱笑了两声,旋即将腋下夹了半天的那个透明塑料、右上角还故意贴着“已消毒”
标签、外面还缠了两层保鲜膜的文件袋双手奉上。
“当然了,这个钱也不是白加的,喏,您要的尹铎资料,黑的白的花的都在这儿了,连幼儿园上树帮忙捉猫然后和猫一起
蹲树上下不来的黑历史都有。”
顾偕不为所动。
朱砂是个情景伦理学主义者,除非尹铎曾经找代孕生了个儿子,否则任何事在她看来都不是黑料。
顾偕问:“拳场那边呢?”
“您也知道那个拳场想查点东西出来有多麻烦,最快后天吧,一有消息我就给您。”
“邵俊呢?”
“也是,有消息就给您。”
顾偕点点头,沉着一张冷脸,抬步往不远处路边停着的那辆法拉利SF90Stradale走去。黑色毛呢风衣将他比例完美的
身材勾勒出来,两条修长笔直的大长腿稳步前行,而莫测小碎步捣腾着两条小短腿,一路跟在后面叨逼叨:
“尹铎这小子八成从幼儿园开始就准备从政了,底子太他妈干净了,作为‘纽港玉面俏判官’,私生活肯定大有文章吧,
但他奶奶个熊爪子的,睡过的马子没一个说他坏话的,唯一的诟病竟然是爱迟到,还他妈曾经因为开庭迟到被判蔑视法庭。
“我们伟大的子曾经曰过,‘文斗不如武斗,武斗不如一绝后患’,您是我的老顾客了,友情赠送您一个服务,我有个前
同事刚从中东逃回国,准备接点私活恰口饭哈。”
“您这种男人,杀情敌吧,小题大做了,毕竟人家尹检察官还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您作为男人吧气量不能太小,那咱就
不杀死,安排个车祸意外什么的,瘫了残了魅力不再,也就构不成威胁了。”
单薄的月光穿过笔直而细长的树林,顾偕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泛着一层淡淡的暗光。
问题不在尹铎。
他一天没解决好婚姻这个死结,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层出不穷的尹铎。
“但是吧,人得体面地活,体面地死,残了废了都太缺德,咱们还是一击毙命,我们职业‘选手’干活是行业内认证过的
干净利落,不然这么多年咱们国家的外交还能这么平静吗。何况尹铎的仇家太多了,政治暗杀、罪犯复仇、情敌加一起能绕纽
港市三圈……顾先生?顾先生?”
顾偕拉开车门,将搁在驾驶位的智能手机装进口袋里,砰一声关上车门,将莫测隔在门外。
莫测嘴皮子动了动,却没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时,车玻璃缓缓降下来,露出顾偕英俊冷漠的侧脸。他说道:“我不觉得尹铎和朱砂能在下城区偶遇,你备着对深蓝做
一次内务检查,我怕她又被尹铎盯上了。”
莫测飞吻:“好嘞!”
SF90Stradale打灯起步,车前大灯穿过浓重的夜色,渐渐消失在山林尽头。顾偕眉梢、眼尾和侧脸弧线被光勾勒出一
条冷硬的线条,瞳底隐约闪烁寒芒。
朱砂争强好胜,野心勃勃。
她像男人一样混蛋,也像男人一样无知。
前者是朱砂在他多年教导下交出的满分成绩,后者则是豺狼教育无可避免的副作用。
生理发育只需吸收营养,而心智成熟则要爱来浇灌。
这世界上大多数人只是靠着空气、阳光和有机物遵循自然规律日复一日地变老。
真正成为一个成年人,必然要懂得如何爱人以及如何被爱。
他知道朱砂将他的阴茎当作宗教圣物奉以崇拜,也知道朱砂在迷茫、困惑和挣扎时刻,都用一场跪拜口交当成供养神明的
仪式,来勒紧自己的紧箍咒,然后才能像个怪物一样去厮杀搏斗。
一段健康的亲密关系,无可避免会遇到矛盾。只要争吵之后能敞开谈一次,解开绳子上的“活结”,修正Bug,程序自会
正常运行。
过去十年里,他是朱砂的导师、教父以及神明。
信徒向神明许愿。
可朱砂对他一无所求。
前天夜里,当他跪在朱砂身前,揽住她赤裸的身体时,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身体越来越僵硬。
没有人教过她如何正常地接受好意,她只知道投桃报李,衔草结环。如果这时候他逼朱砂承认对他有什么感情,只会让朱
砂拼命逃离。
所以,朱砂可以对那一场自虐式口交绝口不提。
但他必须查清楚,前天下午两点三十分,他离开法院后,一直到当晚十一点,他在办公室与朱砂重逢前,这段空白时间
里,朱砂究竟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才能让她的情绪失控至此。
城市的夜晚繁华绚烂,落地窗外高楼鳞次栉比,窗玻璃模糊映出顾偕冷峻的面容。办公大楼灯火点点,每一扇窗后都是繁
忙、疲倦和烦躁,并非阖家团聚的人间烟火。
顾偕呼了口烟,叹息一声。
山海城堡位于纽港市西南海岸,距离城市中心的金融街有上百公里的距离。刚结婚那段时间,他每天乘直升飞机上班下
班,赌气般地扮演一个好丈夫。
直到一天早上,他在城堡的主卧室里醒来。
晨曦从窗帘缝隙中洒进雪白的被子上,画眉鸟婉转啼叫在树枝间飞来飞去。闹钟响了很久,他勉强撑着上半身坐了许久,
大脑昏昏沉沉、肌肉僵硬发酸,疲倦得仿佛很多天没有睡觉。
这时一个模糊的念头从脑海里浮现出来,陡然惊醒了他。——他想回家。
结婚以前,顾偕住在中央公园附近豪华公寓里,向东走十五分钟是深蓝大厦,向西走十五分钟是朱砂的家。那几日他疲倦
得一切信息如流水般从眼前淌过,却没有一滴能进入大脑。终于在开车时连闯三个红灯被交警堵在路边后,他认命般回到那间
公寓里。
他在这里住了多年,生理上择床而已,只是需要慢慢适应婚后的生活,短暂来这里住一晚,就像适量减少饮酒,以免引起
太过强烈的戒断反应一样,终有一日生理和心理都能接受他有了一个家这件事。
然而翌日早晨,疲倦、空虚、烦躁接连向他涌来,他翻身把头埋在枕头里,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力气起床。
这间公寓里一切摆设如常,清洁人员每天来打扫,衣柜里连一件衣服都没有搬走,只有他的一些收藏品进了山海城堡,到
底哪里不对?他闭上眼,胸口下三寸的地方好像在漏风,“想回家”的念头如影随形,他却不知道何处才是家。
顾偕将这种疲倦感视为新婚副作用。
也许每一个新婚的男人都有过一段无所适从的时间。
那段时间,他像个虚空中有线提着以维持正常运行的木偶,白天上班听精英组的策略,负责点头同意;下班回家把自己关
进书房,对着电脑发呆,然后疲乏到睁不开眼,再进入那个有着温柔娇妻的卧室中继续浑浑噩噩。
半个月后,朱砂出差归来。
那天他站在落地窗边,看见她的车缓缓开入车道。几分钟后,办公室的玻璃门自动向两侧拉开,朱砂逆着光,一步一步朝
他走来,就在那一瞬间,胸膛中煎熬了许久的心脏轰然落地。
就像在无垠宇宙中流浪了许久的旅人,经过漫长的跋涉,终于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
当晚,他躺在朱砂的公寓里,空气中弥漫着交合后的腥膻气息,身体上覆盖着粘腻的汗水,但他突然犯懒不想洗澡,就想
这样趴在床上,抓着朱砂的手睡到天荒地老。
朱砂靠在床边,左手被他握在手里,右手指缝间夹着一支烟。
他本想提醒朱砂不要在床上抽烟,可是他实在太困了,没有力气说话了。就在蒙蒙眬眬的睡意间,突然听见朱砂说道:
“顾先生,我要睡觉了。”
他敷衍着嗯了一声。
然而朱砂又道:“顾先生?时间不早了。”
他没有回应。
他真的太累了,以至于朱砂将手从他手心抽出去,他都没有里精力抓住。
直到朱砂的声音第三次响起来:“顾先生,直升机快到了。”
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边缘锋利的冰块猛然砸向脊梁骨,顾偕陡然惊醒,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已经失去在这张床上过
夜的资格。
然后,他穿着褶皱的衬衫,手里拎着西装外套,在公寓楼门口徘徊了许久。
夜色浓黑,街边商铺流光溢彩,凉风穿过道路两侧的树梢,吹得树叶发出萧索的沙沙声。他抬头向上望去,朱砂家的窗口
关了灯,四面八方的居民楼都亮着灯,却没有一扇窗灯为他而亮。
恍惚间,耳畔响起了他血缘意义上的父亲的声音:
“我知道你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是在走向末日,每一天都将在烈火中煎熬。从你宣誓开始,你的人生就是一场醒不来的噩
梦,就算离婚也无法得到安息。”
他摸出手机打发走了飞行员,然后筋疲力竭地靠着路灯杆点了根烟,站在风中慢慢抽完。
东南方向有一座大楼正在维修,钢筋手脚架在淡泊月光中泛着阴森森的白光。
良久后,顾偕掐了烟,将西装外套搭在肩膀,顶着夜风走向深蓝的方向。
他没有回到公寓,那里已经不是他的家,往好点想,住深蓝办公室,每天还能提前十五分钟见到朱砂。
凌晨两点,几千万人口繁华都市陷入深眠。
不知道朱砂有没有睡。这些同进同出的日子里,他强制朱砂十一点上床睡觉,睡前还给她读个童话故事。一股如狂草般疯
长蔓延的思念从心里浮现。
他想朱砂。
夜深人静,街道上冷冷清清,满地狼藉,流浪汉裹着大衣蜷缩在自动提款机内,站街妓女站在路灯下吞云吐雾,飙车党在
环路上疾驰而过,几分钟后便响起刺耳警笛
一辆黑色法拉利停在马边,顾偕手臂搭在车边点了根烟,英俊的面容在烟雾中模糊不清。
摩天大楼高耸入云,他一眼就往到最上面那扇窗户亮着灯。——朱砂还没睡。
顾偕深了一口烟,清凉辛辣灌入肺腑。
果然他一离开,朱砂的作息又恢复成战时状态了。
他尊重朱砂不愿见他的意愿,体贴地回避两人独处时间,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朱砂再通宵工作。
顾偕吸尽了最后一口烟,手腕一抬,猩红烟头在夜色中划出一道曲线落入垃圾桶里。
备用钥匙还在裤袋里,但在此之前,他还得做一件事。
钥匙咔嚓捅进锁眼,轻轻一转——
房间内一片安静,落地灯在沙发边散发着昏黄晦暗的暖光,顾偕还没来得及轻声关上门,只见一道身影猝然诈尸般从沙发
上惊起!
朱砂脸色煞白,一双眼睛猩红,剧烈起伏的胸膛控诉着不请自来的客人。
顾偕整个人一震:“抱歉,吓着你了。”
朱砂松了口气,用两个手指撑着眉心,缓了十几秒心悸才慢慢摇了摇头。
公寓内安静得只有她的心跳声,顾偕没发出一点声音,她疑惑地抬起望去。只见顾偕依然愣在门口,手握着门把手,房门
半开半关,另一只手似乎提着什么东西。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他那张常年森然冷漠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丝愕然,瞳孔深
处也闪烁着奇异的微光。
冷风从半开的门缝中吹进,朱砂忍不住发颤,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这才发现哪里不对。——她睡在沙发上,身上只盖着尹铎的外套。
第117章不能动(中)(9543)
顾偕回身轻轻关上了门,房间顿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朱砂坐在沙发上,别开目光,下意识抓紧了尹铎的外套,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但反应过来手里抓的是什么东西后,又立刻将外套搁到了一旁。
顾偕脸色如常,仿佛对她的小动作毫无察觉,径自往吧台前走,咯噔一声将手中袋子放到桌面上:“我以为你没睡,就买了碗云吞面。”
朱砂背对着他,轻声说道:“谢谢顾先生。”
“饿了,就过来吃;不饿,关灯去床上睡觉。”
朱砂磨磨蹭蹭地穿拖鞋,尽可能拖延时间避免与顾偕近距离独处。而体贴入微的顾先生为她拉开了高脚椅,转身就朝门外走去:“我先走了,你好
好休息。”
朱砂一抬头:“啊?”
此时顾偕走到门口,手已然握上了门把手,闻声偏过头望着她:“怎么?”
朱砂惊诧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好几遍,没有从他那张森严冰冷的脸上寻找到一丝暴怒或者赌气的意味,才微不可察地放松了肩颈,摇摇头:“没
事,顾先生晚安。”
“晚安。”
防盗门咔哒一声关闭,房间内安静得只有朱砂一个人的呼吸声。
她坐在沙发上愣愣地望着面前的地板,从外表很难看出她在想什么。
突然头顶传来一声女孩子的叹息,朱砂周身被一股来自深渊冥府的森寒包围,一缕湿漉漉的黑色长发从天花板垂下,她的手背正落下一滴又一滴殷
红粘腻的血。
黑白灰极简主义家居风格中,地板、茶几桌面和墙壁上的挂画处处都像镜子,每一处反光面都倒映着相同的景象——天花板趴着一个歪脖子的女
鬼。
朱砂俨然习惯了心魔的纠缠,漠然地抓起一旁的外套盖在身上,那一瞬间,眼前的头发、手背上的血迹以及反光面内的女鬼全数消失不见。——呵,不愧是检察官的正气。
前半夜被心魔折磨得筋疲力尽,她不想再一遍遍催眠提醒自己那是假的、那是假的,正准备起床工作,余光一瞥,那件正气凛然、驱鬼避邪的外套
恰好映入眼底。没抱什么希望,试一试又不丢人,没承想竟然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凌晨两点半,中断的困意很难再接上,朱砂打了个哈欠,一步步走向吧台。
云吞面被暖灯勾勒出淡淡金色,白色的热气徐徐飘出,带出鲜虾的香气,包装纸袋上赫然印着“银港刘记”四个篆体方字。
朱砂拿着筷子挑了挑面条,舌尖泛起一阵复杂的滋味。
银港刘记是纽港市的百年老店,食客日夜不绝,即便凌晨也得排四十分钟的队。
龙须面没坨在一起,汤碗上还氤氲着热气。
假设顾先生加钱买了这碗云吞面,没有排队的时间,开车穿过了大半个纽港市也得飙出了头文字D的速度。
朱砂冷冷望着面,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啪地松开了手。
没胃口。
想睡觉。
她上床、关灯、将被子拉到胸口,望着天花板直勾勾发呆。
她是喜欢吃馄饨汤面,可深蓝食堂24小时供应餐点,顾先生为什么要特意绕半个纽港市去买一份名声在外的馄饨汤面?
她来自一个边远落后的渔村县城,十五岁之前都没吃过鸡蛋,天生廉价的舌头只知道好吃和不好吃,尝不出神户牛肉与普通牛肉,也不知道北欧虾
和本地养殖场的虾区别在哪儿。
朱砂双手攥紧了床单,嘴角在黑暗中浮起一丝冷笑。
顾先生虽然成长在混乱肮脏的下城区,美学素养却天生高于常人,对于艺术他由衷尊敬并欣赏,而她是个听不出歌剧与鸡叫区别的俗人。对于美
食,顾偕和她就是法国人和英国人,顾先生活是为了吃,而她吃是为了活。
他妻子或许会为了一碗用车速飙出的云吞面感动吧。
但她永远不会。
刘记汤面比深蓝的好在哪儿?多了一份顾先生的自我感动。
一滴粘腻的液体突然落到额头上,朱砂一抬眼,蓦然与一双躲在散乱黑发中惨白的眼仁儿对视上,她冷冷地抬手将尹铎的外套搭在被子上,刹那间
天花板重新恢复了宁静。
但是她这只宠物,还是得为这份心意感激涕零。
后半夜朱砂睡得很不踏实,抱着尹铎的外套在床上翻来覆去,耳畔总能听见有人大喊“云吞一碗不加葱”,可鼻端闻见的却并非食物诱人的香气,
而是一种陌生的、好闻的男士香水味,与顾先生的木香调不同,这股香气像森林与大海,她陷入甜蜜的黑暗中,肉体越来越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内部骤然涌起一阵潮热,仿佛有一根硬邦邦的羽毛从心头搔过,激起了某种隐秘的火流在中枢神经上来回流淌。
紧接着,一位身形挺拔的男人从黑暗中走来,那双桃花眼藏在镜片后微微闪光。
他站在床边,手慢慢伸进被子里,贴上朱砂滚烫又赤裸的皮肤。
这只手上没有枪茧和刀疤,也不像丝绒会馆那些小狼狗一样柔软细腻,只是一个普通男人的手,掌心略微粗粝,指腹有用笔磨损出的硬皮。
他的手向下,抚过柔软的部位、摸过平坦的地方又渐渐向下……破碎混乱又旖旎的碎片在梦境中交织,漫天烟火映亮了夜空,一道金色弧光从天幕
尽头落在手心,化为千万道流金烟花棒,带着光与热流窜进身体敏感的部位。
“嗯啊……”
朱砂粗喘着睁开眼,不自觉夹紧了双腿。
燥火打湿了身下床单,胸前挺立的两点隔着薄薄的睡裙布料摩擦着西装外套。
夜色安静柔和,虚空中萦绕着某种甜蜜的气息,朱砂平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盯着黑暗的空气,不自觉吞咽一下。
床头柜里有各种形态的跳蛋,还有好几根以顾偕的阴茎1:1比例定制的阳具。
前天夜里她掉下沙滩时,外套落满了沙尘,昨晚忘了吩咐阿姨送去干洗,非常不干净。
她烦躁地将外套拿开,就在那一瞬间,鬼影又出现在天花板上。
朱砂暗骂一声,认命般又抱住了外套。
欲望只要被满足一口就不会再惦记。
朱砂舔了舔嘴唇,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
·
翌日傍晚,深蓝办公室。
顾偕啪地将文件摔在桌上,两根手指用力撑开眉心,紧紧闭着双眼,然而夜晚海边的烟花余光却在视网膜上斑驳出点点光晕,海风夹杂着模糊笑声
近乎失真地被执法记录仪保存下来,穿过日夜时间响彻在耳畔。
办公室内一片安静,不远处几道人影映在落地窗外。白清明踩着小碎步穿过玻璃走廊,手中拎着纸袋扭进了对面的办公室。
顾偕红着眼睛抬起头,按下了内线电话。
“让白清明过来一趟。”
电话中传来顾偕森冷的声音,朱砂道:“好的,顾先生。”
正巧这时白清明走到办公室桌前,抬手将纸袋放在桌面上:“朱小姐,拿回来了。”
“放那儿吧。”朱砂粘在电脑屏幕上的视线没有挪动半分,冷漠说道,“顾先生让你过去一趟儿。”
“是。”白清明站在办公桌前等了良久没有动,朱砂拧起眉峰:“怎么还不去?”
白清明犹豫道:“您没别的话嘱咐了?”
“没了。”
“唉,”白清明叹了口气,“那我去了。”
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合,朱砂松开手表,轻轻拉开了办公桌的抽屉,十几个“58+2”的尺寸的安全套静静躺在其中。
正常范围是52+2?但这里只有顾偕的尺寸。
朱砂砰地合上了抽屉,盯了一会儿电脑屏幕,紧接着又打开抽屉往钱包里装了四只。
·
“尹铎的官司五点才结束,朱小姐两点就离开法院了。”
白清明站在顾偕的办公桌前,怀中局促地抱着iPad。
窗外乌云密布,天气阴沉,顾偕逆着背后最后一丝天光,冷白的脸上阴鸷,看得白清明背后直冒冷汗,嗫嚅说道:“这两人在法院没有说过话。”
顾偕眯起眼睛:“但是?”
“但是……”白清明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说道,“但是只有短暂的、单方面地见了两眼。”
顾偕压紧眉心,示意白清明不要再废话。
蓝航结案当天下午,朱砂和温时良从法院离开回到深蓝,与精英组开会讨论如何拆卖蓝航资产的相关事宜,直到七点朱砂在食堂用餐后才离开公司
回家。紧接着她在晚上七点半从公寓离去下城区,此后一直消失,直到晚上九点才和尹铎一同出现在执法记录仪中。
从七点半到九点这段消失的时间顾偕交给了莫测去查,但他不相信偌大的纽港市,朱砂能偶遇到尹铎。如果两人之前有约定……法院是尹铎的主
场,而他需要知道,在他离开后朱砂有没有见过尹铎。
白清明调出一份长度为3:28:26的视频,然后翻过iPad递到顾偕面前。
画面是一个俯视角度,来自360度旋转的监控录像。法院大厅里人来人往,喧杂忙乱。几秒后,朱砂从走廊拐角走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蓦然
停住脚步,往前方看了一会儿。
嗯?她在看什么?
顾偕皱起眉头,但紧接着他心底狠狠一抽。——视频画面转向另一方,顾偕眼底映出他自己的身影,只见他背对着朱砂正接着电话,随后对温时良简单交待了两句,便转身走向法院大门,一
步一步走出画外。
办公室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白清明小心翼翼地瞄着顾偕的脸色。
视频进度条继续向前,温时良和朱砂短暂地说了两句话便候在一旁,似乎在等朱砂做决定。
这时两人旁边7号法庭的门被推开了,有人从中走出来,朱砂似乎只是随意一瞥,但紧接着目光便粘在了那个方向。
恰好此时,旋转摄像头正好转到朱砂头顶,清清楚楚映出她的身影。——她压紧的眉心慢慢松开,嘴角若有似无地勾起一丝微笑,连绷紧的肩颈都放松下去。天光穿过玻璃窗,映照在她的侧脸,瞳孔深处微微波动,
那长达十几秒的时间里,眼睫一眨未眨。
随后朱砂对温时良笑了笑,两人一起走出门外,视频到此为止。
顾偕一抬头,白清明立正站好:“没了,就这些。”
然而尹铎并没有在画面中出现。
顾偕拉回视频进度条,14:28:53时,朱砂究竟在看什么?
她这个表情顾偕太熟悉了。
多少次他按下内线电话,朱砂在对面办公室里一抬头,这样灿烂的笑容撞进他眼底;多少个灯光昏暗的夜晚昏,朱砂从高潮中平复后,单手撑着他
的胸口,趴到他身上,也是这样笑着亲吻他的嘴唇,准备再战第二轮,以及千千万万次他呼唤她的名字,朱砂都是以这个笑容回应。
顾偕皱紧眉心,反复拖动着视频进度条。
14:27:24,朱砂从拐角处走来,目光穿过重重人影,最后落在他身上。
就是这一通电话,让命运自分叉路口开始涌向四面八方,一切阴差阳错徐徐拉开帷幕。——不!不对!
走廊深处有一队检察官正从他们的专用休息室走出来,这些人穿着相似的西装风衣,手中拎着同款公文包,眼镜在脸上反光模糊了面容。
朱砂是在找尹铎?
她的目光在投向自己之前,在寻找尹铎的身影?!
一瞬间,顾偕脸上血色尽失,胸膛剧烈起伏,一个模模糊糊念头从脑海中浮现出,他镇静问道:
“这间法庭的控方律师是谁?”
“尹铎。”
办公室内陡然安静,白清明侧身站在办公桌前大气也不敢喘,顾偕双手交叉在额头前,如雕塑般一动不动静坐了许久。
傍晚五点半,距离下班时间还有半小时。
朱砂穿戴整齐,从对面办公室走出来,手中拎着白清明片刻前送去的纸袋,匆匆穿过玻璃走廊消失在电梯前。
“那是洗好的尹铎的外套,朱小姐应该是去还衣服的,”白清明轻声问,“用不用找人跟着?”
顾偕苦笑:“只要他们不是去下城区,一会儿在群里就有新鲜的照片了。”
白清明脸色变幻莫测,嘴唇嗫嚅,犹豫了半晌,还是说道:“从前朱小姐会很介意我是不是又给您当间谍了,刚才您让我过来,她什么话都没
说。”
“是啊,她不在乎了。”
·
“谁先忍不住提案子,谁付今晚酒钱啊!”
“就是就是,好不容易能按点下班,还特么没完没了。”
“我赌五毛,肯定老大请客,他泡妞都是先报家门哈哈哈哈……”
晚上六点,尹铎和同事们说说笑笑走出荔塘区检察院正门,酒吧就在附近,用不着开车,一行人步行不用十五分钟。然而这时,余光一瞥,只见马
路边一辆银色保时捷918十分嚣张地停在“禁止停车”的标牌下。
车窗徐徐降下,露出朱砂绝美的侧脸,一行人瞬间爆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哟!老大今晚不能请客了。”
“老板注意人设安全啊!小心点!”
“老大人身买保险了吗?”
“滚蛋吧你们!”
尹铎笑骂一声,摆手和同事们再见,旋即大步走到车边,胳膊搭上车窗,笑道:“这儿不能停车。”
朱砂略微扬起下颌,车前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罚单。
尹铎嘴角抽搐:“来认罪?带律师了吗?”
“还你外套,请你喝酒,”朱砂咔嗒一声解锁,一双含水眼睛笑望着他,“不知道尹检察官赏不赏脸啊?”
尹铎静静望了朱砂几秒,朱砂迎着他的注视,平静地回望着他。
晚高峰的市区忙碌喧杂,尖锐刺耳的刹车声与喇叭声在路边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特有的土腥味儿,尹铎的头发被大风吹乱。
朱砂背靠着超跑座椅,一身深红低胸连衣裙,露出修长的脖颈、清晰的锁骨线与若隐若现的乳沟,勾勒得身体越发曼妙,耳垂的上钻石耳环被风吹
得晃晃荡荡,在路灯下散发着光芒,让她整个人看上去风情万种,妩媚性感。
半晌,尹铎笑了笑,绕过车前,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倾身坐进去。
《便西拉的字母》中记载,魔女莉莉丝是亚当第一任妻子,因不满男上女下的体位离开了伊甸园,在苏美语中,Lil指暴风或恶魔,Lulu指“情
欲”,莉莉丝是情欲化身的妖女。而基督教中,莉莉丝是出现在男性梦中与之性交,吸取男人灵魂的精髓的女妖,是春梦的化身。
朱砂手握方向盘,鲜红的指甲漫不经心地敲了敲。
918打灯起步,闪烁着猩红的尾灯,汇入纽港市忙碌的车流中,渐渐消失在马路尽头。
·
“红寡妇在下城区相当有名了,好几家拳场都想请她坐庄,”夜晚天台上狂风怒吼,莫测双手紧握着伞柄,但伞面依然被狂风吹得反折,豆大的雨
点糊了他一脸,刚一开口先灌了一肚子,“姓尹这小子场场都压她赢,那几天少说赢了四五十万……”
深蓝楼顶是广阔的停机坪,闪电倏然划过夜空,暴雨顺着伞骨往下淌。相比前国安局职员莫测的狼狈,顾偕反而更像电影中神秘强大的特工,连他
手中的伞都十分听话。
黑伞之下的顾偕一身黑色风衣裹身,脸色越发苍白,单手撑伞,另一只手中抓着一张照片。——那是半年前闻名下城区的拳王红寡妇。
暴雨哗哗落下,淹没了一切声音,哪怕莫测就站在顾偕身旁,也不得不大声喊道:
“在朱小姐之前——拳场很多年没有过女人了——那个泰国人偷袭了她——然后暴动了——就是那种事——朱小姐挨了几下摔、上衣被撕碎了——但她把所有想占便宜的人全揍了——那个泰国人也被她揍到颅内积血——”
一道闪电陡然劈下,一瞬间照亮了整个世界。
顾偕脸色白如鬼魅,脑海中浮现出一根线将所有零碎时间串联起来。
5月28日,星期六,那位他亲口承诺过会一生一世永远细心照顾的顾太太,在山海城堡开夏日宴会。而他将剧烈痛经的朱砂派到数百里之外正遭受
台风侵袭的费龙城谈生意;
5月29日,星期日,朱砂失联,没有回家,他打了一百多个电话朱砂都没接。同一天,莫测给了他朱砂和男妓的性爱视频,当晚朱砂未经他允许,
让精英组对多莉生物逢低建仓,并派出了和她欢好过的鸭子去当商业间谍;
5月30日,星期一,朱砂上班,短暂争吵之后,他将刚刚在医院止血止痛的朱砂拖进了卫生间内强暴了她。
顾偕的情绪似乎走向另一个极点,他竟然笑了出来。——那个连猫都救的好人一定不顾一切冲上台去救她。
他眼前又浮现出那日法院门前,无数双手穿过人墙去拽朱砂,当时将全世界恶意都拦在外的人是温时良。
顾偕微妙地眯起了眉梢。——所以,从那时起朱砂就和尹铎成了好朋友?
不对。
朱砂和他冷战之后,尹铎狙击了白川资本,企图以陆卿禾当枪轰开深蓝。朱砂约见多莉生物的顾问那天,他们在餐厅相遇,当时尹铎也在场。
他记得朱砂那个惊诧的眼神,也记得尹铎得意的笑容。
然后呢?
那天下午他一定问了朱砂,尹铎是威胁她了吗?
朱砂怎么回答的?
夏日午后,阳光穿过窗玻璃从侧面映照到朱砂脸上,她站在办公桌前,随手摆弄文件,目光飘忽闪躲,企图用小玫瑰的事蒙混过关。但顾偕不依不
饶,反复问了好几遍,最后她说的是:
“他知道我昨晚去了哪儿。”——朱砂惊讶尹铎知道她前一夜去了拳场,那就证明两人还不是朋友,他们关系的转折点一定不是在地下拳场!
顾偕长长呼出一口白气,仿佛郁结于心的某种情绪随风消散。
但一定还有其他的事让他们的关系偏离了检察官与潜在罪犯这条路!
“顾先生——顾先生——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说——前天晚上——朱小姐没打拳——打拳的是尹铎——”
喝了满腹雨水的莫测抹了一把脸,还没张口说话,只见顾偕转身大步穿过天台,消失在漆黑的楼道里,把他这个大活人忘得一干二净。
莫测目瞪口呆:“我勒个擦的,这是脑补到哪儿去了?”
几分钟后,暴雨夜中,一辆法拉利SF90Stradale如一道黑色旋风划过纽港街头。顾偕单手握方向盘,对面方向的灯发在他脸上投下一闪而过的
光影。
地下拳场对他的意义特殊。
当年出狱后他身无分文,除了躲开他那个血缘意义上的父亲,还要摆脱已然是黑帮老大陈敖的纠缠。
入狱时他只懂一点会计的皮毛,出狱时的知识储备足够他祸害金融市场。
但是他空有计策,没有资金。
飙车、打拳,是他最快的来钱之路,他用着带血的钱将金融市场搅和得天翻地覆。
从某种意义上讲,拳场是他重生的地方。
后来,他在拳场将朱砂回炉重造,训练成怪物。
贞节牌坊是世俗强加于女人的锁链,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定然会遭受荡妇羞辱。
男人不耻与性,女人想站在万人之上,第一步必须要亲手把贞节牌坊砸了,还要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地宣称自己是荡妇。
所以他必须和朱砂在拳台下做爱,要众人赤裸的目光从他的小姑娘身上经过,要她习惯全世界的恶意都瞄准了她的阴道。
·
海上升明月。
暴风雨只笼罩了纽港市区,此刻内海的上空月光从积云缝隙间映亮了海面。
尹铎推荐的纵情放肆的娱乐场所竟然是一艘船。船内空间与一般夜店并无二致,交替闪烁着蓝紫色冷光,重金属摇滚乐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的
荷尔蒙放大了感官体验,不远处DJ高举着手,引领着丧尸一般亢奋的男男女女摇摆身体。
靠近吧台的地方设置了飞镖赌局。船身随着海浪晃晃悠悠,朱砂踩着高跟鞋站稳已经很难,但她眼睛一眯,手腕一抬,一支红标正中了靶心。
周围人群顿时欢呼着爆发出掌声,酒保笑眯眯地又端上来一杯酒。
“下一局!五杯龙舌兰!”一位喝到半醉的男人望向朱砂,赤裸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怎么样小姐?还玩吗?”
朱砂还没回答,脚下一个踉跄,尹铎不知何时何时走到她身边,正好揽住了她的腰侧。
尹铎道:“你赢的酒足够我们俩得酩酊大醉了。”
朱砂无奈地朝那男人一笑,对方在她和尹铎之间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才悻然转过身和别人赌去了。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两人并肩坐在吧台前,朱砂抿了一口酒,扭头望向身侧。
昏暗灯光下她半张脸几乎融进了暖光中,浓而翘的眼睫毛略微下垂,拢住了一片阴影。
“公职人员开party都得到公海上来,”尹铎目光落在朱砂手里的酒杯,喉结轻轻一滚,“顺便提醒一下,你喝的是我的酒。”
朱砂眼尾似笑非笑地上扬:“尝一下也不行吗?”
她单手托腮,眯眼着凝视尹铎:“不想被占便宜的话,你可以喝我的。”
说着她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推到旁边,蔚蓝的酒杯边缘一道口红印清晰落下。
尹铎略微垂下眼睛,端起这杯酒,不动声色地将这道口红印转了个方向,慢慢喝了一口。
调酒的度数都不高,柠檬、橄榄和冰块又冲淡了酒味,但他只感觉舌尖麻木,口腔中若有似无地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口红貌似没有香气?尹铎模模糊糊地想。他从裤袋里摸出了烟盒,刚把烟夹到嘴唇,蓦然惊醒般扭头问道:“介意吗?”
朱砂粲然一笑,直接从他手中的烟盒取了一根烟含进双唇间,略微扬起下巴,凑近了尹铎。
打火机滚轮摩擦几下,一小簇幽蓝火苗蹭地蹿了起来。
朱砂指尖夹着细长的烟,似乎说了句什么,但尹铎低头给自己点上烟,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
吧台附近的音乐声其实并没有大到让人听不清对话的地步,何况他们两个人几乎并肩而坐,只是尹铎今晚明显心不在焉,频频走神。
朱砂转过身,向前倾,嘴唇几乎贴在了尹铎耳边:“我问,你同事为什么让你注意人身安全?怕我吃了你吗?”
“魏廷伟招供了,”尹铎冷淡地盯着酒杯,对身旁朱砂投来目光似乎毫无察觉,“伤害‘邪夫人’是因为他觉得‘你爱的人受到伤害比直接伤害本
人更痛’。”
“是吗?他应该直接承认是打不过我、温时良或者顾先生,所以才挑了一个弱女子下手,”朱砂冷笑一声,神色有点晦暗,但那丝不满的情绪在眼
底转瞬即逝,眼梢又覆上一层荡漾的波光,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身侧,“尹检察官放心,他应该打不过你。”
尹铎没有接话,不知有心还是无意避开了朱砂故意抛过来的暧昧。
“您好,打扰了!”酒保又端上来一杯酒,抬手指向朱砂背后,“一杯龙舌兰,那位先生请客。”
“哦?”朱砂回过头,不远处昏暗的卡座区,一位年轻的男人遥遥向她举杯。船内晃来晃去,光线昏暗,朱砂只能看见那人模糊的轮廓,貌似是一
位陌生人?
“尹检察官今天不在状态啊,”朱砂转回身,高跟鞋轻轻踢了一下尹铎的小腿,笑着说道,“你看,人家都这么嚣张地来请我喝酒了。”
尹铎回头瞥了一眼,淡淡道:“那个是海岩区的副检察官。”
“同行相撬啊,那更不能忍了。”
“海鹅案也是我从他手里撬走的,”尹铎斜觑了她一眼,小幅度地挥了一下夹着烟的手,“他想抓你的决心不比我弱。”
“截胡?”朱砂哼了一声,“好吧。”
尹铎笑而不语,偏过头看她,修长的手指掸了掸烟灰。
船舱内颠簸摇晃,两人只静静地坐着,也没喝几杯酒,尹铎竟然便有种晕晕乎乎的醉意。然而下一刻,他突然握住了朱砂的手,那支细长的烟夹在
她的指缝里,现在是夹在他们俩个人的指缝间了。
桌面上的酒杯反射出朱砂略微诧异的脸,任由尹铎握着,没有拒绝,也没有回握。
紧接着尹铎从朱砂手上轻轻抽走了那根烟:“烫着我了。”
朱砂笑了:“我还以为你要亲我了。”
她语气中不知真假的遗憾。
尹铎碾灭她的烟,同时也碾灭了自己的烟,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掐烟的意义在哪里,只是顺嘴一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看看周围这些人,他们都觉得我们睡过了,或者马上要睡了,”朱砂眼梢一挑,两人手指又一次相触,“你难道不是常来这里猎艳吗?”——动手动脚,眼神交汇。——今夜他是她的猎物。
尹铎抽回手,别开目光:“你不了解我。”
“那你又何尝了解我?”
“我没想过你会同意上船。”
“嗯?”
朱砂不确定尹铎说的是“船”还是“床”。
“你豪车无数,飞机两架,却没有一艘船,从来不上赌船和游艇,也不参加任何海上聚会。”
朱砂眼底只浮现了一丝诧异,没有半分恼愠,甚至嘴角仍然是上扬的:“那我通过你的考验了?”
尹铎又摇摇头,叹息着放下了酒杯:“你对我误解太深了。”
“是吗?”
尹铎今夜第一次主动靠近朱砂,他的嘴唇贴着她的耳畔,轻声道:“我是个绅士。”
“绅士?”朱砂挑起眉毛,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所以你不趁人之危?”
尹铎隔空向她举杯:“所以,我不说脏话。”
船舱内悠悠晃晃,灯红酒绿,像个颠倒错乱的梦境。
朱砂倏然站起身,丢下一句:“我去趟卫生间。”
·
一道闷雷倏然划过纽港市上空,落地窗外雪亮的闪电映照了整个世界。
一百多平米的大开间一眼望到边际,房间正中央垂着一道玻璃楼梯,二层同样是打通的空间,健身器材与书桌书柜分区域摆放,与楼下的两间浴室
相对的封闭空间是朱砂的衣帽间。
一切照旧如常,没有任何移动,没多一样物品,也没少一件东西。
顾偕面无表情,负手站在楼梯前的空地上。
一定有哪里不对。
贫瘠的童年造就了朱砂不敢行差踏错的行为准则,她家中的任何一样东西都代表了某种变化的情感。
或许朱砂与尹铎在下城区的相遇纯属偶然,但在此之前,他们之间已然超出了猫和老鼠的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顾偕再度下楼,从房间内每一个角落里走过。
千万道雨线贯穿了城市,玻璃上覆满了密密麻麻的水珠,将男人的身影照得扭曲模糊,房间内稀薄的空气渐渐凝固,空空荡荡的公寓在风雨大作的
夜晚犹如连环凶杀案的第一现场。
又一道闪电劈下,他经过玻璃前,猝然停住了脚步,阳台角落里的花盆跃入眼底。冥冥中某种说不清的力量,驱使他推开阳台玻璃门。
轰隆——
漫天暴雨一瞬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风衣连着衬衫紧贴在皮肤上。
青瓷盆花内插着一株光秃秃的红枫,四周地砖上没有一片落叶,显然是被每天来打扫的阿姨捡干净了。
顾偕记得这不是什么名贵的花,好是某天晚上白清明来送文件,在路边看见了一位可怜的老人在卖花,心中一动,买了几盆,顺便搁在了朱砂家的
阳台上。
朱砂不要天台泳池,他就在这天台上装了个小型花园,其中一草一木全是他亲自安排种植的来自世界各地的珍稀植物。
当时他不知隐情,还鄙视过白清明的审美。
朱砂对天台上花花草草一点都不上心,只要有一盆出现了一点枯萎的迹象,她都会吩咐管家尽快处理掉,因为她不喜欢看见凋零的过程。
既然红枫已经死了……朱砂为什么没动它?
顾偕片刻也没有迟疑,径自蹲下身鬼使神差地将手伸进了花盆里。暴雨冲刷的天台,花盆的土早已和成了黑泥,洁癖晚期患者顾偕眉头也没皱一
下,认认真真地在泥土中翻找什么。
半晌,他眉心一动,将抓住的某件东西从泥水中扯出来——
一块拇指般大小的蓝色气球碎片?
玻璃窗上映出顾偕毫无表情的侧脸,然而他的嘴角却紧抿成一条僵直的线。——是水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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