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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9节
    不过在遇到她之前,这俩也确实是太讨人嫌了点,好好学着准没错。

    新帝登基的第一个款待群臣的年宴,武安公府一家四口全部出席,众人见了皇帝与武安公的相处,这才信了两人之间的确有些情谊,想必是当初今上潜邸时便彼此交好,如此也难怪武安公还回兵权,如今一心一意做个好夫君了。

    说起这武安公,当年成亲时娶了个出身地位都不显的女子,已让许多人惊愕,不过转念一想,妻子出身低微倒也并非不好,若是真娶了个高贵的世家千金,怕是先帝晚上都要睡不着觉了。

    后来果不其然,那女子命薄得很,要知道这武安公可是出了名的命硬,克父克母,孑然一身,好不容易娶了个妻子,成亲没几年又没了,这下克妻之名也传播甚广,因此哪怕他位高权重,寻常爱惜女儿的人家都不敢轻易许配。

    谁知道先帝乱点鸳鸯谱,说什么给爱将寻个八字相合的小娘子,这一寻,就寻到了早已没落的承恩伯府头上,承恩伯府里还真有个与武安公相配的小娘子,只是你说巧不巧,这小娘子的父亲是庶子出身,虽说曾经也是封疆大吏,但毕竟人已经没了,承恩伯府又是个没落伯府,先帝给武安公配个这样的妻子……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人精,谁瞒得过谁呀,先帝此举是有几分真心,不用说大家心里都门儿清,只是不敢说罢了。

    令人没想到的是这位平平无奇的伯府七娘子,竟生了一副举世无双的相貌,又气势十足,说是金枝玉叶也有人相信,这就让人不免开始怀疑,也许先帝并不是随便给武安公选的妻子,也是不问家世只问人品?

    到底是不是,先帝已经没了,没人知道。

    晚宴结束后,下起了雪。

    武安公给玲珑披上他的黑色大氅,因为他比她高了许多,身形也宽阔,大氅披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黑色的毛毛衬得她雪白的小脸儿更加如珠似玉,莹白胜雪,给她系上衣带时,他忍不住用指腹摩挲了下细嫩的脸颊,被她嫌弃地躲开,还被瞪了一眼。

    宛如被虐狂的武安公半点不气,还亲自把她抱上马车,玲珑非常想给他一脚,但是算了,看在这人服侍的还算尽心尽力的份儿上。

    马车行驶在已经有了积雪的地面上,嘎吱嘎吱响,车轮子的声音并不大,即便下着雪,街上也仍有许多未曾收摊的小贩,武安公亲自去买了一包糖炒栗子回来,小公爷与小县主规规矩矩地坐着,看着他们亲爹剥栗子,一个两个三个……全都给了娘,嗷嗷待哺的两个小的最后只能自力更生。

    外头突然惊马,赶车的侍卫连忙请罪,“公爷,夫人,前头有人拦住了我等去路。”

    玲珑本想伸头出去瞧瞧热闹,却被武安公拉住,他掀开马车帘幔,眉头蹙起:“怎么是你?”

    许久不见的陆茯苓衣衫单薄容色憔悴,见了武安公眼中才迸出喜悦:“姐夫!姐夫我是茯苓啊!姐夫救我!”

    她声音尖利,马车里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得知是姨母,小公爷与小县主脸上都浮现出复杂的神色,他们曾经倾心信任,当作母亲一般看待的姨母,从头到尾都只是利用他们,把他们兄妹二人当作工具,现在想想,当真是令人胆寒。

    要知道小县主可谓是陆茯苓看着长大的,从还在襁褓中的小婴儿,长到五岁,陆茯苓都一直在她身边扮演着温柔慈爱的姨母形象,可结果呢?结果都是骗人的,她根本就不喜欢他们。

    陆茯苓打的什么主意,她自己清楚,武安公也很清楚,他愿意让陆茯苓住在府中,是为了亡妻的嘱托,刚入公府的陆茯苓也确实是非常懂事贴心,只是不知是那时的她后来变了,还是现在才是她的本性,过去都是在骗人呢?

    陆茯苓拦在马车前,瘦到几乎凹陷的眼窝里,只有两只眼睛在熠熠发光,她狂热地盯着眼前的马车,眼珠子几乎要从凹陷的眼窝里凸出来:“姐夫!姐夫是我!是我啊!我是茯苓!姐夫快救救我,你忘了我姐姐临死之前说的话了吗?姐夫——”

    武安公出现后,她的眼神更加狂热,踉踉跄跄地朝武安公奔去:“姐夫!姐夫——”

    一声声姐夫叫的,恍惚间感觉不是姐夫,是情夫。

    陆茯苓有无数的话要同武安公说,可是嘴巴刚张开,便看见了从他身后露出的那个美貌女子,不是玲珑又是谁?她心中恨极了这个人,若非这个女人,她怎会一无所有的被赶出武安公府,又怎会回到那个令人作呕的陆家,更不会被利欲熏心的父亲与后母随意许配给一个商户,只为了银子!

    那些银子又不是给她的!却要她嫁给个商户做续弦!陆茯苓绞尽脑汁才买通了一个小婢子,自己跑出来,她在外头躲了两天,这天气这样寒冷,几乎要冻坏了她的骨头,可她不能回去,一旦回去,她立刻就会被抓去嫁人的!

    “人家叫你姐夫呢,你怎么不答应啊。”玲珑戳戳武安公。

    武安公先是无奈地看她一眼,果不其然,这小娘子脸上一点吃醋的痕迹都没有,显然是没把他放在心上,不过他也习惯了,哪一日她要真的说喜欢他了,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

    他问陆茯苓:“你要我怎样救你?”

    陆茯苓闻言,以为有戏,急切道:“姐夫!姐夫你带我回公府吧,我再也不想留在那个家里了!姐姐没了之后,那就再也不是我的家了!我爹跟后母要把我嫁给一个商户做续弦,姐夫!姐夫你看在姐姐的面子上,救救我吧!”

    她满心以为武安公会为自己做主,却没想到那男人又问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愿意听,那你想怎样?”

    陆茯苓一愣:“姐夫……”

    “不要她来我们家!”

    马车里又冒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正是小公爷,他爱憎分明,爱则欲其生,恨则欲其死,陆茯苓骗他与妹妹,这让他对她不说恨之入骨,却也是厌恶至极。“你自己有家,为何要来我家?爹爹,不要她来!”

    “不要她来!”小县主也开始应援,兄妹俩有一双极为相似的眼睛,此时都喷着火盯着陆茯苓。

    陆茯苓没想到自己只离开公府不到一年,兄妹俩便对自己没了情分,她心中愈发慌乱,连带着往日总是妥帖的嘴皮子都不受控制开始说胡话:“是不是她,是不是她背地里说我坏话了?姨母与你们的娘亲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姨母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你们?你们不要听坏女人的,她是在哄你们!想骗你们!”

    玲珑全程没说话,她觉得以陆茯苓现在的精神状态,不需要她做什么,她就能自己把自己作死了,没看到武安公脸色都变了吗?

    在她的爱慕者面前说她坏话,陆茯苓可真是好胆子。

    “够了!”武安公沉声喝斥,“这几年你都做了些什么,需要我一一提醒你吗?”

    陆茯苓满面泪水,“姐夫……”

    “你该庆幸,我的孩子没有出事,今日你还能活着,已是沾了你姐姐的光。”他冷漠地说,“既然你父母为你挑了夫君,你不想嫁,便自己寻个寺庙剃度出家去,这样便没人能逼你了。”

    说着,他把孩子与妻子往马车里一推,帘幔随即落下,赶车的侍卫也不再迟疑,驾着马车往前去,陆茯苓到底还是怕死,不敢再拦,只能哭喊地去追,可寒风大雪,谁又能听到她的呼唤?

    她只是想过好日子……这也有错吗?如果她不为自己打算,那谁会把她的前程放在心上?真的有错吗?她只是、只是想要自己好啊!

    为什么没有人能理解她呢?为什么总是做什么都不顺心?为什么会这样?

    这么多为什么,陆茯苓可以用后半辈子的事情慢慢去想。

    马车里气氛凝结,只有玲珑吃着糖炒栗子,那边父子三人都面色凝重,她根本不在意,恰好路上还有个卖鲜肉烧饼的摊子,玲珑连忙让侍卫停车,要自己下去买。

    武安公拗不过她,把她抱下马车,结果两个孩子也嚷嚷着一起下去,四个人下了车,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孩子们乐得笑开了花,这边还有好些个摊子,都没收摊,在摊子上支棱起了一块布挡住雪,继续做生意,客人还不少呢!

    买了鲜肉烧饼,玲珑立刻咬了一口,刚出炉的烧饼又香又脆,咬一口就扑簌簌往下掉渣,里头的肉也鲜嫩多汁,就是有点烫,烫的她伸出小舌急速喘气。

    小公爷跟小县主则想要买两支糖葫芦,武安公任劳任怨的掏银子,买了一大堆回到马车上,许多人认出了是武安公府的马车,都在那小声说这位继夫人可真是运气好,嫁给武安公还没被克死,武安公对她还这般温柔体贴,真是上辈子烧高香了。

    这话不知怎地,引起边上一个女乞丐的注意,她愤怒地扑过来想打人,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可能是唇舌出了问题,说的话叫人听不清,但过于发疯,却被人反揍了一顿。

    “真晦气!这乞丐是疯了吧!”

    “看人家过好日子红眼呗!”

    两人絮絮叨叨地走远了,留下那个被揍了一顿的乞丐,泪水冲洗掉她脸上的灰尘,露出还算辨认的清楚的一张脸来——正是不知去往何处的贺大娘子。

    皇帝并非暴君,虽然大娘子是刻意接近,但也没有对他造成什么损害,这人本来是可以丢回承恩伯府的,只是大娘子这张嘴,口无遮拦,再放她出去胡言乱语可不好,因此便命人给她灌了哑药,这才送回承恩伯府。

    只是皇帝也好,武安公也罢,都没料到承恩伯府的人狠心如此。

    贺老夫人见大孙女被送了回来,非但没有被新帝看重宠爱,反倒被灌了哑药,想必是得罪了新帝,这怎么能行?以后她还有三个儿子要在朝中做事呢!必须得做个样子给新帝表态!

    因此大娘子刚到家,便被自己的亲祖母以不孝的名义打了一顿,然后丢了出来。

    她被打得太重,没钱看病,又无力自己生存,还是个哑巴,只能沦为乞丐,苟延残喘。有时候睡了一觉醒来,都会怀疑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上一世为了坐稳公府夫人的位置,她百般算计他人,结果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连肚子里的孩子都是自己谋求而来,孩子没保住,命也没保住。

    重活一世,仍然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明明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区别这么大呢?这一世她进了六皇子府,七娘子入了公府,命运为何没有被交换?幸运的人为何一直幸运?这老天爷还公平吗?如果真的让她重来这一遭只是为了受罪,又是何苦?

    大娘子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啊。

    承恩伯府如今也是彻底没落,哪怕有个公府夫人身份的七娘子,奈何七娘子与他们并不亲近,看到人家公府跟新帝的态度,落井下石的人数不胜数,连大爷的差事都叫人给捋了,家里又没了银子,过得愈发拮据,靠嫁孙女换来的彩礼,又能维持多久?然后贺二爷不知在哪里惹上了赌瘾,悄悄把家里值钱的物件儿输了个精光,因这丑闻,皇帝大怒,连这仅剩的承恩伯都给捋了。

    这下可好,没有爵位,自然得把朝廷赐的宅子给还回去,一大家子可怜巴巴地租了个小院子挤在一起,期间老夫人还想着去公府求玲珑,结果连人家面都没见着就被赶了出来,好不狼狈。

    她又想败坏玲珑的名声,先不说玲珑根本不在乎名声,就是老夫人这一张嘴,武安公的人便到了,当着他们的面,把老夫人给打了顿板子,这把老骨头哪里经受得住,登时便倒在床上爬不起来,给她看病抓药又是一笔钱,家里哪还有这条件?

    老夫人活了这把年纪,不看病也没啥——以上是来自她的儿子及儿媳们商量的结果。

    想她当年多么威风,孙女们个个见了她宛如看见老虎,拼了命地想要讨她欢心。贺四的那个女儿,是她的眼中刺肉中钉,她绞尽脑汁磋磨她,把她关进佛堂,不给吃饭,罚跪,打板子……那个小小的女孩,总是哭喊求饶,这让贺老夫人很高兴,仿佛那个抢走了老爷的贱人在世,她又能报仇了。

    但谁能想到,自己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她的好儿子们根本不管她的死活,她想振兴承恩伯府,到死来,却不得不承认,唯一一个能振兴伯府的,只有贺四爷。

    然而贺四爷已经死了,如今也没了承恩伯府,九泉之下,若是再见到老爷,想必他也仍然厌恶着她吧。

    贺老夫人就这样断了气。

    她一死,整个贺家更是闹腾的不可开交,三房都要分家,可怎么分?分什么?他们承恩伯府已经没了,贺家现在连吃饭都难,奴才们都养活不起,拿出去卖了换钱,女儿们也剩的不多了,还分什么?

    大太太时常哭泣,咒骂七娘子,认为是七娘子抢了自己女儿的姻缘。可怜她那才貌双全的大女儿,如今生死不知,被老太太不知赶到了什么地方,老天不长眼,却叫七娘子过得风生水起,还不知道帮衬一下娘家,真就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陆茯苓最终仍然是被嫁给了个商户做续弦,陆家拿到了一笔银子,心里高兴得很。他们不敢去公府攀亲戚,因着当初家里的大娘子嫁入公府,便是用了不怎么光彩的手段,陆老爷高兴了没多久便整日战战兢兢,生怕武安公来找茬,后来大娘子一尸两命,他还松了口气。

    对于已经逝去的亲娘,小公爷与小县主并不是很好奇,她死的时候他们年纪都太小了,稍微长大一点,又有一个据说和亲娘长得十分相似的坏姨母,武安公从不讲他们亲娘的坏话,但从薛管家透露的信息中,兄妹俩也逐渐拼凑出了当年的真相。

    陆家大娘子不愿屈从后母的安排嫁人,便要给自己寻个前程,当着武安公的面“无意”落水,被救起来后“恰好”为众人所看见,因她身份低微,皇帝正想要给武安公塞人,便顺水推舟,促成了这桩婚事。

    武安公虽对她没有男女情爱,但婚后陆家大娘子确实是个好妻子好主母,因而他也没有什么不满,这年头多的是相敬如宾,到死都不曾说过真心话的夫妻。

    只是没想到先夫人一死,却引来了陆茯苓这只中山狼,吃公府的穿公府的,还要算计着做公府的女主人。

    陆茯苓觉得自己很有希望,殊不知武安公决不会娶她,便是没有先帝赐婚,这公府夫人也轮不到他——被相同容貌的女子算计了一次,若是再来第二次,他当真也不用活了。

    人活着的时候,总是要问为什么,其实很多问题根本没有答案。

    小公爷与小县主慢慢长大,对玲珑十分尊敬爱戴,打心眼儿里把她当成了亲娘,能不是亲娘吗?为了他们兄妹俩,娘一直没要孩子,还跟爹说永远都不会生孩子!

    言下之意就是有他们俩就够了呗!

    玲珑不知道这种结论两人是怎么得出来的,他们高兴就好。

    她在公府待腻了,便会出去玩,从不跟武安公说一声,有时候一走十天半个月,回来的时候父子三人都气鼓鼓的,她也不在意,浑然没把他们放在心上,若不是晚上还睡在一起,武安公都要觉得自己只是她不怎么重要的一个室友……

    他拒绝把自己想得这么没地位,并且在下一次玲珑又要离开时,死皮赖脸跟在她身后,反正儿女都大了,他留在京中给皇帝卖命,卖了这么多年,这龙精虎猛的年纪,还拿来天天跟一群臭男人浪费,多不好啊!

    他要跟玲珑也无所谓,有人伺候也挺好的不是?

    她活了太久太久,长时间处于一种饥饿困倦的状态,但这一回却没有呢。

    好像饱食过一顿,得到过无比珍贵的爱。

    只是她想不起来。

    也没有必要去想起来。

    因为龙从来不会活在过去。

    第901章 第八十一片龙鳞(一)

    睡惯了舒适大床的玲珑, 还没睁开眼睛便觉得身下硬邦邦还凹凸不平的床板不舒服。

    但更不舒服的是空气中弥漫的土腥气、潮湿的水汽, 还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气味。

    映入眼帘的, 是一片不怎么完整的茅草屋顶, 感觉天气还不是特别冷, 所以倒也不必担心漏风问题, 如果要下雨那可就麻烦了,想必会滴答的满地都是。

    她从“床”上坐起来,姑且称之为床吧,其实就是个小土炕, 不知道多少年了,到处都坑洼不平,上面就铺了一层草苫子,还有一层薄薄的破旧的毯子,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哦不,还是有的,她脑袋下还有个小枕头, 虽然看起来很旧了, 但缝制它的人手艺应该很不错, 针脚细密,且洗得干干净净。

    没等玲珑揉揉有点疼的脑袋瓜, 外面就响起一声震天哭喊,一听就是那种典型的刻薄蛮横农村老太太,你跟她讲理, 她一屁股坐地上抓着脚脖子便开始干嚎,嚎自己命苦嚎自己可怜嚎自己一腔好心无人知。

    也就是在今天,何韶容被外面那老不死的给带走了,送给隔壁村的二流子当媳妇,换了三十块钱跟一堆票。

    而何韶容今年也才十三岁。

    玲珑从床上爬起来,看了看自己的短胳膊短腿儿,肉乎乎的小短手看起来不超过五岁,她有些艰难地趴在炕边,扭动小屁股摇下床,踩上自己的小鞋子,啪嗒啪嗒趿着走到破旧的门板边,这下外面属于老年妇女的哭号就更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