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声戛然而止, 小太子一脸茫然：“摔盆儿是什么？”

    那是民间才有的送丧习俗，皇家自然不会走这样的程序，玲珑觉得跟一颗地瓜解释起来未免有些麻烦, 就转移他的注意力：“你瞧瞧，我这脚是不是很酷？”

    “酷？”

    小太子跟着玲珑生活久了, 不知不觉学了一嘴她的词, 都是些新鲜词汇，朦朦胧胧也明白其中的意思。不过这包裹的宛如大猪蹄的脚丫子，小太子并没有察觉到所谓的“酷”。他的胖脸蛋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但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 说：“不酷。”

    “谁说不酷？”玲珑死鸭子嘴硬，她自己分明就嫌弃死了，可非要别人夸不行。“我再给你一次整理语言的机会，你给我重新回答, 酷不酷？”

    有着旺盛求生欲的小太子立刻道：“酷毙了！”

    玲珑这才满意，叫人把自己早早准备好的炭笔拿来，她有时候无聊, 就喜欢乱涂乱画, 全凭心意，今儿个脚被包的更夸张，固定的也更紧，用太医们的话来说，那叫伤筋动骨一百天，短时间内怕是没办法随风奔跑自由是方向了。

    因此她总得找点事儿做, 而且小地瓜实在是个多愁善感的孩子，对于她受伤一事担心的不得了，成天觉睡不好饭吃不香。

    “来来来，给你个自由发挥的机会。”

    小太子捏着手里由小土豆塞来的炭笔，茫然不解，紧接着就看到玲珑很随意地在包成猪蹄的脚上画了只大王八，相当逼真，栩栩如生。然后她问：“你看这个大王八，像不像天边那个碧绿色的皇上？”

    小太子看不出来大王八跟父皇之间有什么关系，但他习惯追随玲珑，就点了点头，直接叫刚走进来的皇帝脸黑了。他一瞧那王八，画的可真是好，让人一眼看过去就能认出是个王八来，可话又说回来，他的女人骂他是活王八，这合适吗？

    “来你也画一只小的，就当做是你了。”玲珑握住小太子的手，他的手上都是肉窝窝，又软又嫩，可爱的不行。“你看，画王八其实很简单的，只要心中有王八，这样这样再这样……看，是不是很优秀！”

    比起那只大王八，这只要小一些，小太子沉吟几秒钟，“还要再画一只，给小土豆也画一只。”

    玲珑无情地拒绝了：“不用不用，你这么孝顺，为娘心中十分感动，但是这个就不必了，两只足够。咱们再画个池子画点蓝天白云什么的。”

    皇帝嘴角直抽：“又胡闹。”

    玲珑这才注意到他：“啊，你回来啦？”

    能不回来吗？

    皇帝看向她那只大猪蹄子，光是用看的就感觉非常严重，他眉头蹙起，“怎地这样不小心？早上还好好的，你又皮什么呢？”

    玲珑说：“这能怪我吗？你们要是一直陪着我，看着我，我不就不会受伤了吗？”

    还带倒打一耙的。

    皇帝被她气乐了，眼见这娘俩又开始在大猪蹄上上作画，“带朕一个。”

    虽然玲珑百般拒绝，还是被他捏着膝盖在纱布上画了只中等个头的王八，怕她看不懂，皇帝还跟她解释：“你看先前那只大王八跟小王八相依为命十分可怜，还是需要一只母王八陪伴，这才叫一家团圆，和和美美。”

    玲珑拍手赞同：“说得好！这就是你跟小地瓜还有林妃一家三口！太棒了！太适合你们了！画的跟真的一样！哎呀你别朝我身上来，离我远一点，靠我这么近我都分不清你跟王八了。不过这也好，以后你再忙活，我就睹王八思你。”

    皇帝：“……来人把纱布换了！”

    最终在皇帝的坚持下，王八这个话题被忽略，太医还以为郑娘娘又出了什么事，毕竟这脚伤的是真的重，背着医箱火急火燎地跑来，一路上边跑边担心，心说这咋回事儿啊，刚回到太医院屁股都没坐热乎就又给叫来了，郑娘娘的脚不会是又恶化了？

    等到了皇帝寝宫，一听皇上吩咐，太医留的两撇雪白的八字胡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沉默地看着那三只栩栩如生的王八，大小不一，还真挺像一家三口。

    当然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他也只敢在心底腹诽，活了这把年纪，一生勤勤恳恳，就等着岁数到了告老还乡呢，可不能把脑袋交代在这儿，便在皇帝的吩咐下重新固定了竹板跟纱布，再跟皇帝保证说郑娘娘的伤恢复的很好，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云云……

    可是如果郑娘娘再这样不着四六的玩闹，那他也无法保证啊！

    老太医怀揣着满心担忧走了，剩下皇帝重新拿起炭笔，准备给玲珑画个优美有内涵有意境的话。

    小太子也兴致勃勃的，他平日里也是琴棋书画都在学习，然而如这般在别人的腿上画画是从未有过的事，小土豆还说她喜欢这样，那他也是很高兴的~

    三个人画的无比开心，可等苦了翘首期盼的林妃。

    后来皇帝想起来了，就派人去口头上慰问了一番，又赏赐了好些东西——被玲珑得知后也被敲了一笔竹杠，理由是她伤得更重。皇帝本想赏赐她些庄园山头什么的，都是实惠的东西，拿出去也体面，然她不要，净要些亮晶晶闪耀耀的玩意儿，夜明珠喜欢宝石喜欢黄金也不嫌弃，写出了大大的“庸俗”二字。

    不像林妃，不求金银不求珠宝，只求了一本皇上年少时读过还亲自写过批注的书，说是要用心钻研。

    皇帝看着趴在床上玩一群金子坐的小猪的玲珑，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住在一起也一个月了，他对她的性子总算是摸了个七七八八，知道这位是懒得读书的，大家闺秀擅长的那些她都没兴趣，也不乐意去学。

    玲珑把一群小金猪排成队，一会儿排个人字一会儿排个一字，喜欢的不得了，情绪上来了还捏在嘴里咬了一下。嗯，是货真价实的纯金，她喜欢。

    皇帝忍不住道：“你若是喜欢，朕再赏你——”

    “不要说赏。”玲珑翻了个身，艰难地搬自己的脚，皇帝看不下去帮了一把，她就顺势把两只脚丫子都搭在他大腿上，摇着右手食指振振有词，“说赏，那你是主子我是奴才，感情不平等，可说送，那就是你喜欢我想讨好我，这不一样的。”

    皇帝并不生气，只觉得她看似任性实则总有几分天真在灵魂里，听她说话便觉着有趣，便问：“有什么不一样，你喜欢，朕给你，难道不都是朕对你好？”

    玲珑说：“啊，那要是赏的话，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皇帝只觉被这句话震了一下，似是心跳都加速了，这还是玲珑头一回说喜欢他。按捺住心思，他尽量心平气和：“那为何送，就喜欢了呢？”

    玲珑皱皱眉：“你这样聪明，这还需要我来解释吗？”

    她露出一脸嫌弃，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把脸蛋别开了，半点不让皇帝靠近。这嫌弃的意味实在明显，与平日里玩闹完全不同，皇帝何曾被人以这样的眼神瞧过，活似他不是九五至尊，而是什么垃圾。

    剑眉一拧，又看到她换了个表情，这回小脸是暖融融水嫩嫩的，凝脂般的脸颊透出几抹羞涩的淡淡的粉，眼睛更是又大又圆，满是爱慕温柔，羞怯的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看得皇帝心脏狂跳！

    玲珑何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她最温柔，也是对着小太子的时候，皇帝可没这待遇。

    他心跳如雷，又被她柔柔靠近，在脸上落下羽毛般的一个吻来。

    这吻……这吻比起平日床笫之间，简直清淡无味，可皇帝却觉着自己心跳得厉害，尤其是她亲完了并没有躲得远远的，而是用亮晶晶的眸子凝视着他，仿佛他是这世间至宝——比方才那群让她格外喜爱的小金猪还讨她欢心！

    不过这样的美好就维持了片刻，她问：“你喜欢哪一种呀？”

    这还用问？

    玲珑又笑得很坏：“不管你喜欢哪一种，我都不给。”

    皇帝：……

    他很想让自己的心不要跳得那么快了，这小混蛋根本不值得。

    玲珑逗完他就继续去玩自己的小金猪，皇帝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招手把小太子叫上龙床，母子俩在那拿着一堆小金猪玩很弱智的游戏，还都咯咯笑的无比快乐，他在边上坐着活似一个隐形人，半分存在感都没有。

    ……算了。

    等到他瞧见玲珑愿意把心爱的小金猪同小太子分享时，这个从来让皇帝疼爱、怜惜、看重的宝贝儿子，瞬间就变得格外多余。

    啊，那小金猪，说起来也不值多少钱，他见玲珑喜欢，曾玩笑般想拿起一个逗她玩，结果还没来得及下手就被她拍开，很有敌意地瞪他，说他抠门，堂堂皇帝连只小金猪都要跟她这个可怜人抢。

    皇帝在心底琢磨半天，不是，她嘴里那可怜人是谁啊？

    他怎么觉得是他呢？

    第447章 第三十六片龙鳞（八）

    林妃病得越来越重，已到了卧床不起的程度。据说她本是深夜难寐披衣望月, 谁知道一不注意沾染了寒气, 再加上忧思过重情绪焦虑, 这病就好不了了。

    可要说病死, 那倒也不至于，反正就是终日昏昏沉沉，没个清醒的时候。喝了药便躺下, 偶尔睁开眼睛也像是在做梦。

    鉴于林妃重病的消息传遍整个后宫，嫔妃们或多或少都受过她的恩惠, 这便坐不住了, 无论心里头是真感激还是假感激，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形象, 也都得来探望探望做个样子。

    皇帝不曾立后，有四名妃子，除却身体荏弱总是多病的林妃外, 便将宫权均匀分给赵妃陈妃杨妃三人, 其余的除却为皇上诞下一子的郑妃外, 最高位份也只到嫔。

    于是在三巨头的组织下, 大大小小环肥燕瘦的妃子们都收拾的妥妥当当, 来探望林妃了。

    一瞧见躺在床上那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林妃, 甭管真情还是假意，至少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红了眼眶，掏出精致的小手绢擦拭眼角。有几个多愁善感的，眼泪已浸湿了帕子。

    为了维持自己美好善良与世无争的形象, 林妃从来不与赵妃等人争夺权利——她有什么好争的呢？不出意外的话，郑妃是从冷宫出不来的，她只要养育小太子，这日后就谁都越不过她去。

    可谁又能想到，那位被打入冷宫的郑妃竟有这般本事，不仅复宠，还独霸了皇上，甚至与皇上同吃同住！

    她才回来几天呀，就云淡风轻地把小太子要回去了，皇上居然也没拒绝，可见此女心机深沉。跟总是笑眯眯同人嘘寒问暖的林妃比，谁都不乐意跟她打交道。

    这乌泱泱一片的美人儿，有对林妃死活满不在乎只是跟随大部队过来的，也有对林妃真心实意感激因此对郑妃恨之入骨的，但更多的却是中立的。

    林妃虽说人淡如菊，皇上也不怎么在她身边留宿，可架不住小太子在她膝下养着，那真是小太子打个喷嚏叫皇上知道，皇上能把刚拥进怀里的美人儿都给推出去头也不回的离开。再加上小太子对林妃尊敬有加，后宫无人有所出，谁不羡慕谁不嫉妒啊？谁不想抚养小太子啊？

    把小太子养好了，后位还远么！

    林妃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是她经常拿来告诫自己身边的宫人的，说是做人要与人为善，她也拼尽全力在贯彻落实这个做好人方针。因此大部分受过她恩惠的，对她感觉都挺好，见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不仅身子坏了不能承宠，好不容易膝下有了个孩子，又被人亲娘抢回去了。

    真的，这会儿大家都挺同情林妃的，觉得她实在可怜，又恨上郑妃，觉得郑妃善妒无德，她自己倒是吃肉吃饱了，总得从牙缝里漏些肉丝出来？结果非但没有，她们连汤都捞不着一滴！

    这也太惨了！

    陈妃坐在床边温声细语地劝诫林妃，林妃面上泛着不健康的潮红，眼见身子是越来越差了，旁边的杨妃不着痕迹叹了口气。她曾经也是有孕在身，只可惜叫那郑妃给弄没了，虽然没证据，可杨妃又不是个傻子，此后她已同林妃一般再难有子嗣，哪怕日日精心调养，肚子也始终没个消息。因此，得知郑妃复宠的人中，便是杨妃最为愤恨，也最为看不惯。

    她是真不懂林妃这性子，面团一样软和，旁人说什么便是什么，顾念跟郑妃那点点情意，对方朝她心上插刀子她也能诶对方开脱，实在是傻到了家。

    杨妃便觉得自己应对林妃好些，这个可怜的女人，连孩子都被夺走了。

    说实话，杨妃觉得由林妃来抚养小太子再好不过，看小太子被教的多好啊！杨妃看着都眼热，特别想把拉过来狠狠揉一把亲一口，只可惜顾忌身份，总不好靠近，因此直到小太子都长成五岁的肉团团了，她还没来得及抱过一回。

    都怨那寡廉鲜耻心狠手辣的郑妃！

    “我仿佛听到有人在骂我。”

    因着天冷，娘娘们进来后大殿的门便关上了，殿内点着林妃喜欢的熏香，味道清新淡然，闻多了令人耳清目明，并不油腻。只这一声传来的同时，殿门叫人一把推开，迎进来一波风雪寒霜，才叫妃子们知道外头竟是又开始下雪了。

    先进来的是一对宫女一对太监，随后是一抹跨过门槛的鲜艳大红。

    龙女之美，不属凡间。

    她今日还特意描了眉眼，使得眼角眉梢都有些飞扬入鬓的意味，显得格外明艳热烈，在这凄寒冬日，便仿佛一团烈火，灼烧的人眼睛疼。尤其是后宫这群妃子，因为皇上喜爱素淡，个个都拼了命地朝仙女打扮，这种艳俗的大红色，她们不是皇后不能穿是其一，俗不可耐是其二。

    可这大红色穿在郑妃身上，却丝毫压不下她的容光，反而越发娇艳照人，令人不敢直视。

    玲珑随手解开身上大氅，身后跟着的一对宫女连忙接住，她从这一片美人中走过，真真是艳冠群芳，其他人都被衬成了地上的杂草，唯余她一抹国色。

    有跟林妃同一批进宫的老人，早已容颜衰败，还有跟玲珑一期的，按理说岁数相差不大，可看起来怎么就……这么的……像是两代人呢？

    有那爱美的，忧愁红颜易逝的，恨不得上来抓着玲珑的肩疯狂摇晃叫她把美容秘方交出来！

    玲珑径直走到杨妃面前，杨妃还坐着，神情倨傲，她却更傲慢，微微弯腰，捏住杨妃下巴，真是嚣张跋扈到了极点：“你在心里头骂我？”

    杨妃本想蔑视她，谁叫她如今没有位份人人都能踩一脚呢？谁知这郑妃胆大包天，不仅不怕，还敢伸手捏她？！

    杨妃瞪大了眼，随后又奇怪，她怎知道我在心中骂她？

    这些年，她每每想起那无缘的孩儿便要在心里头狠狠咒骂一番，要不是皇上反感厌胜之术，她真想给郑妃多扎几个小人，再在上头插满银针！根根都在要害！

    只是这下巴一被捏，两人就靠得极近，近的杨妃连对方脸上细嫩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她本是要发火的，最终出口的话却丝毫没了平日里处理宫务的威严：“你、你给本宫放开！”

    她的心脏还在怦怦跳，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眼前这人……仿佛是脱胎换骨一样，魅惑人的手段较之五年前那可真是天上地下！不仅如此，杨妃发现自己居然还结巴了！她怎么会结巴！明明是郑妃对不起她，怎么结巴的却是自己？！她越想越气，本想隐忍几秒再来与郑妃针锋相对，却见那捏着自己下巴的纤纤素手突然松开，冷艳的面容上也浮现一抹调笑：“真是没意思。”

    杨妃瞪大眼，不敢相信这人大剌剌就坐到了空出来的主位上！

    她们三个妃子都过来，位份虽然都高，但资历是差不多的，谁也不好坐主位，就留给了卧床不起的林妃，谁知道这郑氏一跑进来那是啥也没干直接坐，根本没拿自己当外人！

    只是杨妃又不受控制地看向玲珑，她倚着大大的椅子，单手掩口打了个呵欠，仿佛有些困意，真不知道是干嘛来的。

    话又说回来，真是举手投足俱是风情，偏又不是那种柔弱的、娇滴滴的、一碰就会碎的瓷器，而是美得傲慢、美得跋扈。杨妃收回视线，心想她才不看，眼角余光瞧见几乎所有妃子都盯着玲珑，心里又有种微妙的得意，看，她是第一个脱离这种可怕的魅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