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落雪
东笙哑然,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眼神瞟到了往生身后不远处的小铜炉,里面正燃着新添的炭。
往生盯着他看了一阵,还是绷不住,面目一扭曲,两道清泪就这么无声地从眼里滚了出来,他难堪地别过脸去,闷声闷气地道:“给你煮了点儿清粥,去给你端来。”
“往生……”东笙愣了一下,抬眼看向了他,“谢谢。”
往生背对着他站起身来,走了几步,还是顿住了脚步,肩膀耸动了几下。
他想说,那些人怎么能这样对你。
可是他还是没说出口,也不抹脸,头也不回地去了厨房。
东宫自打戒严之后就一直冷冷清清,此时才好不容易有了几分人气儿,就像是连下了半月的风雪,虽然酷寒尚未过去,但好歹是云开雾散,照进几寸暖阳来。
东笙从来不指望往生会在出事儿的时候给他好脸色看,他安安静静地卧在榻上等着往生回来,阳光把地板都烘热乎了,赤铜炉子口的火光微微波动,淡青色的烟气从檀木香盒子的镂花里钻出来,徐徐袅袅地弥散开。
很快,往生板着脸回来了,重重地“嘭”一声把碗顿在东笙的床头上,眼睛红红的,眼下还挂着泪渍,于是东笙抬头看他的时候他忍不住闪躲了几下,语气不善地甩下一句:“赶紧喝,待会儿凉了。”然后就也不知是为何气鼓鼓地走到不远处的桌子边坐下了。
一个一千多年没吃过柴米油盐的人,手艺肯定好不到哪儿去,东笙低头看了眼那碗灰不拉秋姑且可以叫做“粥”的东西,估摸着往生多半是煮之前没洗锅铲,把锅灰给混进去一起炖了。
他没想到他打鬼门关一趟游回来,“接风宴”竟是这等“稀世美味”。
“你赶紧喝完,喝完有话跟你说。”往生阴沉着脸看着东笙慢吞吞的动作,有些不耐烦。
东笙硬着头皮喝了几口,听往生这话却觉得哪里不对,又把碗给放了下来:“什么事?”
往生沉默了一下,然后仍旧坚持道:“你先喝完。”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这么说,东笙越发喝不下去了,干脆把碗放回到一旁的案上,结果手伸快了,胳膊上的皮肉一扯,又疼得一阵鼻歪眼斜:“嘶……哎哎哎哎,不是,你现在说不行吗?”
往生看着他不说话了,极深的眉目下沉着一滩水似的阴影,唇线绷得如刀刻一般,一句话在嘴边回转了半晌,最终还是沉沉地吐了出来;“……我怕你呛死,不过也没什么,你要听便听吧,莫要太激动了,总归是有办法——昨天晚上我用灵鸟联系到了丘大人,他说……”
东笙急了:“他说什么?”“他说……”往生的眼睫不动声色地垂下去,“北昭王遇刺了。”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闷声砸在东笙的心口上,他浑身一颤,脸色当即就唰地一下白了,眼睛蓦地瞪圆,一口气半天提不上来,他大口喘着,夕羽怔怔地张了张口:“什……什么?谁……谁?嗯?”
往生连忙道:“别,你冷静,他没事,不过东海现在已经全境战备……宫里有些风言风语,跳梁小丑而已,都不足为惧,至少你们俩都没事,你别把自己吓死就谢天谢地了。”
他不敢说那些人为了杀周子融连着两次刺杀,还动用了江湖势力,现在东笙看起来好不容易平复一些,他怕把这些说出来,这人九死一生保下的一口游丝之气也要吓断了。
“现在就当是重拾旧山河,万事从头来,不着急,先把你的身子养好,别的别多想了,”往生的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他耐着极大的性子,走到东笙跟前俯下身子安慰道,“你现在除了好好养伤,什么都是虚的,周子融不用你担心,外头的事我帮你盯着。”
而东笙却像是根本没听进他说话一样,一声不吭地垂眼瞪着自己的指尖,黑漆漆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情绪,苍白的脸上像是凝着一层霜。往生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多半是又要钻牛角了,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攒下的一点儿耐性瞬间被怒气烧得精光,当即便破口骂道:“你听到没?你还非要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不成?你说你……弄成这样,嗯?这值得吗?啊?这么久了,你怎么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其实东笙也没说什么,但往生积怨已久,千万股情绪憋在心里,轻轻一触,便如山崩海啸一般,他越说越激动,才止住没一会儿的眼泪又一下子涌了出来。
东笙余光中有一星光点闪过,他回头一看,顿时就愣住了。
往生涨得满脸通红,狠狠抹了把脸,把脸都蹭红了,别过眼去不肯看他,一边哭一边骂道:“你一千年才活一次啊,上辈子也这样,这辈子也这样,你一辈子才几年啊,就不能安生一回吗?啊?这……这都什么意思啊?你说你折腾这么多值得吗?天大地大,哪里没有容身处,非要折腾,折腾什么啊!”
他哭着吼出来,好像一口气让千百年沉寂在虚无中的怨气决了堤,山动石泣,一声忍了隔着千年一世的咆哮在心底彻底失了控,东笙一时有些无措地看着他,毕竟他从未见过往生这样失态过,还是因为这种貌似不知所然的理由。
但是他很明白往生为什么会这样。
一阵风撞开了窗子,往生鬓角散乱的长发细密地抽在侧颊上,他痛苦地埋下头,手掌按着眼睛,手指用力地扣着发髻,肩膀一抖一抖地颤动起来。
他本生在蓬莱,一千年陪着黑灵走一趟人世,黑灵每次轮回都把上辈子忘得一干二净,而他却全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这世间就是有人是真真切切地把一切都看透了,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和熟悉的人安安稳稳地呆在一起。
国破山河在,豪杰终枯骨,有人力拔山兮气盖世,就有人大风起兮云飞扬,百年之后却都是一捧黄土——而今安在哉?
人世多好,只求细水长流,岁月静好。
东笙都明白,周子融也希望他能好好的,可谁不喜欢与世无争呢?他以前听见别人这么劝他的时候都没说什么,毕竟能这么跟他说的人都是真的为他着想的——
但他更清楚,难道避世,祸就不会找上门吗?
“生而有之,弃之不详。”东笙几不可闻地喃喃自语道,这句话是小时候听曾风雷说的,他从小就明白,而此时此刻,却格外地明白。
当初他躲得那么远,都躲到东海了,结果呢?曾风雷还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