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整个人被暗潮席卷包裹着拽入无边暗沉的海,在永夜中漫无目的不知漂浮了多久, 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活着, 又或是死了。
蓦地,伴随着耳畔依稀响起的婴儿啼哭声, 黑暗的尽头出现了一抹散发着朦胧微光的缺口。
寂静的海潮推波助澜, 将漂泊无依的她缓缓带向光明的彼岸……
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拥抱希望的光源, 宛若涅槃的凤凰展开双翼,那一瞬间, 自干涸孤寂的心底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感觉,沉甸甸的,让人有种莫名想要掉泪的冲动。
伴随着眼眶中满溢而出的饱胀感, 眼中的光感渐渐聚拢, 全身上下像是被拆卸过后又重组了一般,稍微动一动手指都极为费力……
姬丹吃力地睁开眼睛, 刚刚苏醒的她身子仍然虚软无力, 右手似乎正被人攥在掌心。
微微偏过头, 只见嬴政就坐在旁边,双眸闭合,显然抓着她的手睡着了。
姬丹想抽回自己的右手,岂料稍一动作对方便立马从睡梦中惊醒, 看到榻上的人儿此刻正睁着眼睛看着自己, 不禁大喜过望, 以至于有些语无伦次:“丹儿, 你醒了啊!我去喊寒若过来……不对, 还是让夏无且过来吧!你等着啊!”
眼看对方准备起身,姬丹慌忙抬手抓住他的衣袖,另一只手不由自主抚上自己此时已恢复平坦的小腹,声音里透着惶恐与不安:“孩子……”
“放心,孩子一切安好。阿胡已经抱去哄睡了……”看到姬丹半信半疑的眼神,嬴政哭笑不得,只好半扶起她的身子,然后指了指卧榻不远处停着的小摇床,笑得温柔,“你看,睡得多香!我没骗你吧?差点忘了告诉你,是个男孩……”
也不怪丹儿不相信他,谁让他自己当时说了那么多混账话,如今只能自作自受了。
嬴政压下心底那一丝苦涩,转过目光时便见姬丹双眼睁得大大的,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小摇床里的小小人儿。
此时此刻,那小肉团子正蜷着身子安安静静地睡熟了,小小的肉掌握成一个拳头放在肉乎乎的脸蛋旁。
姬丹情不自禁地放轻呼吸,心尖儿柔软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这是她的孩子!
真好,他安然无恙,而自己也挺过了这一关!
他们俩都活了下来,这意味着她有机会抛却灰暗的过去,往后余生,有大把的时间看着这个与自己血脉相通的小家伙一点点长大,她可以教他礼乐诗书,可以陪他嬉闹玩耍,可以每晚为他讲一个睡前故事……更重要的是,自此,她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看到姬丹默然不语,只定定地注视着那小摇床,眸中似有泪光闪烁,嬴政知她刚经历生死大关,难免情绪不稳,又唯恐她多思伤神,便半是劝慰半是强制地将其塞回被窝里:“丹儿,你可知你昏睡了好几个时辰?我都吓坏了……寒若说你本就体虚十分严重,经此一遭,更是亏空得厉害。所以,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安心调养好身子,知道了吗?”
“你大可放心。他未出生,我不敢死。”对于嬴政的温声软语,姬丹只是不冷不热地回了句,然后不声不响地将脑袋缩回被子里。
“丹儿你……是不是还在生气?你还在怪我对不对?”嬴政生怕她闷坏了,赶紧乖乖低头道歉,“是我不对,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你打我骂我都行,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
“王上何出此言?您乃一国之君,天命所归,何错之有?!更何况,当时若不是被那番话刺激到,恐怕我也不会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把孩子生下来若真要论起,我应该感谢王上才是。”姬丹索性侧过身,留给对方一个后背。
她自然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只是一回想起那时候的情形,回想起阿政说的那些话,自己实在做不到如数皆忘、毫不挂怀。
她并非不知阿政对自己可谓是恨不得捧出一颗心来,也并非不知阿政那些话许是一时冲动,不一定出自本心,但当时自己真的怕了,怕对方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她真的不敢死,也不能死。
所以她选择服下夏无且的秘方,主动截断所有的退路,忍下撕心裂肺的的痛楚,遏住断续无用的痛呼……
幸好,老天保佑!她和孩子都要好好地活着,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
可现在就让她放下所有芥蒂,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和阿政像往常一样相处……对不起,她做不到。
嬴政没想到自己温声软语求原谅,却碰了一鼻子灰,他一时情急竟爬上榻从背后抱住姬丹,腆着脸不依不饶道:“丹儿,别气坏了身子……你若实在气不过,要不就打我两下?来来,给你打……”说着,竟当真抓了她的手往自个儿脸上拍。
姬丹万万不曾想到对方居然耍起了赖皮,手足无措地推了几下,然而刚生产不久、体弱无力的自己哪里能推得动一个大男人……正在这时候,小摇床里传出婴儿的哇哇大哭,声音很是响亮。
姬丹沉下脸,回过头瞪了一眼嬴政:“你把孩子吵醒了……”说完便挣扎着撑起身体坐起。
恰巧此时在外间值夜的阿胡听见了啼哭,第一时间赶过来把摇床里的小不点抱起,搂在怀里不住地哄着。
姬丹自苏醒后一颗心恨不得全放在孩子身上,光是目不转睛看着自是远远不够,不由得向阿胡伸出双手:“让我抱抱他!”
阿胡原本顾忌着姬丹产后虚弱,不过看她如今已醒来,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但多少恢复了点血色,便走上前,让对方从自己手里将孩子接过。
到底是母子连心,小东西一到姬丹的手上就停止了哭闹,小脑袋一个劲儿往母亲怀里蹭。
见此情景,阿胡不禁感慨道:“看来十八公子是想自己的娘亲了,贵人一抱他便不闹了。”
姬丹轻轻拍打着怀里那软乎乎的小身子,满心满目都是温情,突然间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抬起头问阿胡:“喂过奶了吗?”
“贵人一直睡着,故而尚未。”
“尿布换了吗?”姬丹边说边不放心地摸了一下孩子的屁股……还好是干爽的,没有尿湿。
阿胡回答道:“刚换过不久。”
“小孩儿肌肤娇嫩,贴身衣物和尿布记得要勤加换洗。”
“是,奴婢记住了。”阿胡忍不住笑着应了句,同时心里头暗自腹诽是不是每个女子当了娘之后都会变得啰嗦。
嬴政斜依在榻上,一手撑着后脑勺,略带吃味地鼓起嘴吹了吹额前垂落的碎发。
很显然,他被彻底无视了,此刻他的存在感和空气差不多了。
这个小东西,自从他刚才张嘴一哭……不,应该是自打他从娘胎里出来的那一刻起,便将丹儿的注意力从自己这儿全部夺走,看看现在,丹儿只顾着抱他哄他,连正眼都没给自己一下。
尽管不愿承认,然而此刻的嬴政不得不接受自己已经失宠,而且极有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自己都将被晾在一边的事实。
果不其然,姬丹解开衣襟前忽然停手,抬眸瞅向嬴政:“时候不早了,我要给孩子喂奶,你也早些回宫歇息。阿胡,送王上回宫。”
回宫?回的哪门子宫?甘泉宫又或是别的后妃住的什么宫?
嬴政泄气般地摸摸鼻子,反正不会是阿房宫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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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已过,阿胡提着宫灯将嬴政送至门口,刚准备返身回去,不料被对方叫住。
“寡人有话问你……”清冷月色下,嬴政负手而立,慢慢踱至阿胡面前,“今日情形究竟是怎么回事?除了你和丹儿之外,现场可还有旁人?”
他指的自然是冷宫那时的情形,此事诸多蹊跷显而易见,若是被偶然窜出的一条毒蛇咬伤也就罢了,可宫禁重地,哪里来那么多的蛇?!
虽说嬴政已着人去调查,但考虑到那个时候跟姬丹在一起的是阿胡,他觉得有必要先找她了解一下情况。
“并无……”阿胡想了想,低头回答道,“当时事发突然,奴婢也不曾注意其它,想来那冷宫偏地,也不会有什么人的。”
此番嬴政问起,阿胡自是三缄其口,扶苏的事更是只字不提。不仅仅因为姬丹不止一次叮嘱过她,千万不能将自己辅导扶苏写文章的事情说出去,更重要的是冷宫这场遭遇委实太过匪夷所思,她无法断定这一切到底只是个巧合,又或者是蓄谋已久的暗害。
若真的是后者,那么针对的是究竟是贵人,还是扶苏公子?
尽管阿胡含糊其辞,神情看上去也掩饰得较为自然,然而嬴政并没有那么容易糊弄:“说到事发那会子,寡人倒是想起来,丹儿好端端的不在自己宫里待着,去冷宫干什么?就算是散步,也没必要跑那么远吧?”
“贵人是去……”被嬴政那双锐利凤眸注视着,阿胡顿时如芒在背,心跳如鼓,仿佛自己那点小伎俩一瞬间被全部看穿。
此时此刻,脑海中一团乱麻,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将头垂得更低,企图躲避对方凌厉的目光。
就在阿胡心里七上八下之际,赵高蓦然来到二人面前,朝嬴政拜了一拜:“王上,长公子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