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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裴疏瞥了床上人一眼,见对方虚弱的躺在那里,巴掌大的小脸上苍白没有丝毫血色,鬓角边上更是有一种褪了色的白,额角的头发沾了虚汗,比往日要墨深一些,红色朱砂下面的那双浅色的眼眸里水盈盈的,里面写满了期盼,让原本想拒绝的裴疏改了口,把喉舌间的“不”字压下去,换了一声:“可。”

    薛清灵见他答应了之后,心跳扑通扑通的加速的飞快,心里忍不住欢喜,连忙拉紧了被子,在里面蠕动了一下,手上握住一个药瓶,压抑下那克制不住的躁动。

    裴疏在床边坐下,把食盒放在另一个小凳上打开,超大号食盒里面层层叠叠的装满了花样精美的点心,略微看一下,就能发现七八样品种,因着薛清灵的话,裴疏从里面选了一块之前没见过的梅花样的点心,嗅着清幽的甜香,他低头咬了一口。

    薛清灵握紧了药瓶,问:“怎么样?”

    裴疏细细的品尝了一会儿,最后出声赞道:“香甜软糯,口感上佳,其中还夹着一股淡淡的梅花香。”

    薛清灵莞尔,他暗中窃喜了一会儿,微微仰着头看眼前的裴大夫品尝糕点,薛清灵一直觉得对方吃东西时候的模样非常好看,虽然吃的……比较多,但是他在吃东西时候,不急不缓的样子,看起来分外有条理,有一种别具气质的美感。

    更别提裴大夫本身就气质出尘,一举一动之间,皆具有一种文雅的水墨气息。

    就算是看对方把这一大食盒的糕点都吃下去,他也看不腻。

    裴疏咀嚼着口中软糯的糕点,却意外的感觉莫名,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头,不是很有胃口,嘴里糕点的滋味也并不太能尝的出来,但他却又很意外的觉得嘴里糕点的味道非常好吃,胜过他以前所吃的无数甜点,可偏偏他又尝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好吃……总而言之,是他所无法形容出来的一种感受。

    于是他微侧了脸,避开旁边那一双灼热的眸子,可是不看对方,却又觉得对方像个大火炉一样令人无法忽视,裴疏咽下嘴里的糕点后,又重新把视线的焦点落在薛清灵身上。

    他发现对方此时没有在看他了,而是瞥向了自己腰间的长笛。

    裴疏也顺着对方的视线,落到了那色如白玉一般的竹笛上去,他心中一动,解下了腰间的长笛,对薛清灵道:“说起来,这笛子跟你倒是有些缘分。”

    “哎?”薛清灵好奇的睁大了眼睛。

    “这笛子是用生长于冰窟里的一种特殊青灵竹制成的,青灵竹……清灵,可也说是巧了?”

    薛清灵眨了眨眼睛,有些难以置信:“青灵竹?”

    跟他的名字很是相似。

    裴疏把手中的笛子递到对方眼前,薛清灵接过对方手中那质地细腻的长笛,那笛子触感冰凉,却又是一种让人感觉到很舒适的冰凉,宛如寒玉一样,薛清灵有些爱不释手的摸了摸笛缘,白皙的手指从笛孔上划过,最后终是小心翼翼的还给了眼前的裴疏。

    他脸上的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的。

    裴大夫贴身携带的笛子,是由一种叫青灵的竹子做成的,这个事实让薛清灵有一种奇妙的欢喜。

    就像是一种上天注定的缘分。

    “裴大夫,每天看你随身带着笛子,还从没见过你吹一曲呢,不如你今天就吹一曲给清灵听听?”说完之后,薛清灵脸上有点热,觉得自己脸皮挺厚的。

    裴疏用帕子擦了擦手指,垂眸轻轻瞥了床上人一眼,而后点了点头,语气波澜不惊,吐出两个字:“也可。”

    今日吃了薛家小公子的糕点,倒也不妨为他奏一曲。

    裴疏拿起手中的长笛,摆好姿势,薄唇吹奏出悠扬的笛声。他倒也没有吹奏什么名曲华篇,裴疏音律造诣极高,指法娴熟而高妙,笛音随着主人的心思婉转,他吹了一首无名曲,脑海里想到了什么,他便吹出了什么。

    在这样的夜里,四下安静无比虫鸣鸟叫声都止歇了,只能听到这仿佛从悠悠旷野里传来的笛声,那曲调浩渺飘荡,丝丝旋转的颤音好似在人的耳蜗里拨弄,薛清灵闭上了眼睛,沉浸在了笛音里。

    他虽然不懂吹笛子,但他却听得懂笛音。

    一曲奏完,裴疏放下长笛,此时的他倒也有些雅兴,问薛清灵:“看到了什么?”

    躺在床上的薛清灵定定的睁开眼睛,嘴角勉强扯了一下,嘴唇更加苍白了,语调似是在呢喃:“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很多景色,好像有一望无际长满花草的山谷,有仿佛金子洒满天际的落日,行舟江上望见归鸦声阵阵,还有荒凉的大漠,头顶的月亮又圆又大,皎洁的不可思议,还有……我也记不清了,总觉得这些画面是极美的。”

    裴疏闻言勾唇一笑,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说道:“好了,我也该走了,薛小公子好好休息吧。”

    薛清灵咬了咬唇,目送着裴疏离开的背影,直到对方消失在房间里,他闭上眼睛,只感觉空荡荡的屋子里,依旧回荡着方才听见的笛声,那笛音无疑是极美的,但也是极其孤寂的,天地浩大,只此一人,一片苍茫的阔野中,容不下第二个人的存在。

    “我明天会离开富阳。”

    “去哪?不知道,我本来就是一个江湖游医,想去哪就去哪。”

    “没有为什么,我的心之所愿,就是游历天下,看遍世间山水。”

    ……

    一时之间,薛清灵脑海里思绪如乱麻,各种纷乱的画面在他眼前闪现,他睁开眼睛,不经意间看到了屋里的一角,顿时感到通体冰凉。

    只见角落里的白玉瓶上插着几株桃花枝,而今枝头上的花瓣已经落了一地,唯有孤零零的枯枝还留在那里。

    薛清灵闭上眼睛,把自己的脸埋在软枕里,眼角一片烫热,此时他突然就明白了……

    有些人和事物,终究是留不住的。

    第23章 渡口

    有裴疏这个大神医在,薛清灵的病两三天便休养好了,他病好的时候,癞子庄里的大多疠风病人,也差不多算是要治愈了,有些症状轻的,带着还没吃完的药包,已经离开了癞子庄,而症状重的人,身体上留下了残疾,或是无亲无故的人,依旧留在癞子庄里。

    庄子里的病人已经不需要裴疏再照看。

    裴疏便决定在富阳城渡口坐船北上去旸川。

    【宿主:裴疏】

    【治疗点:103】

    【死亡倒计时:一百零三个时辰】

    这些天他在癞子庄行医治病,也积攒下来了不少治疗点,这个劳模神医系统暂时不会禁锢他的游历进程。

    离开的那一天清晨,裴疏早早的来到了富阳城的渡口,薛清灵带着小艽来给他送行。这天是个很不错的晴朗日子,天色还早的时候,江面上飘着一片朦朦的白雾,白雾袅袅之中透着点天空的蓝,江水浩浩荡荡的,一起一伏的波澜在云雾之中翻腾。

    裴疏跟薛清灵主仆站在岸边,遥看船家把船驶过来,这江岸边上种满了杨柳,三月里的柳枝抽出了新条,风吹过的时候,已经开始有点点柳絮随风吹起,落在行人的身旁。

    薛清灵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腰上悬着一块碧色的玉佩,肩上披着雪白的披风,墨色的长发垂在肩头,他咬了咬唇,看向前方长身玉立,气质风雅的白衣人,只见对方笔直的站在江岸边上,俊美的脸庞在身后一片江水白雾的映照下更加的出挑迷人。

    他瞥了一眼江水,只见那水中的船离岸边越来越近了,薛清灵低下头来眨了眨眼睛,再次忍不住的开口道:“裴大夫,真不考虑去临安吗?临安的风景亦是绝佳,如果裴大夫来临安的话,我——”

    “不了。”裴疏的两个字止住了薛清灵的话,他回过头来看身后的薛清灵,正好看到一阵风吹来,吹扬起对方身后的发丝,墨色的长发跟江岸边的柳枝一样朝着一个方向翩飞。

    他对着薛清灵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抬手摘下对方头上的一点柳絮,勾着嘴角憧憬说道:“我要去旸川,听说旸川的春景无双,当地的粥更是久负盛名,裴某已经打定主意要去尝尝旸川的名粥。”

    “好了,薛家小公子,我们就此别过吧。”裴疏说完这句话后,转身看向江水,只见年迈的老船夫已经划着船,马上便要靠岸了。

    船家此时已经停在了岸边,船夫冲着这边喊了一声:“可以上船啦!”

    裴疏正要迈步上船的时候,突然又被身后的薛清灵叫住了,“等等。”

    裴疏回过头来,再次把视线转向了薛清灵,只见对方急匆匆的从袖子里翻出来一个红色的绳结,似乎是飘穗的模样,薛清灵把手中的笛穗递到他眼前,眼尾有些发红,哑着声音对他说道:“裴公子,我们相识一场,如今到了临别之际,清灵送一样东西给你吧,这……只是普通的笛穗,裴公子莫要嫌弃才好。”

    裴疏的目光在那笛穗上转瞬而过,而后又抬起头来跟眼前的薛清灵对视,他本来想拒绝,可是看见对方仿佛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却意外的感觉到一阵发堵,有些话便说不出口,于是他当着薛清灵的面,接过了对方手上的笛穗,当场便换下了原本的穗子。

    薛清灵看着自己送的笛穗挂上了竹笛,红着眼睛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左边的一个小梨涡。

    青灵竹做成的笛子,挂上清灵送的笛穗……其实也挺好的。

    裴疏正要把换下来的笛穗收起来,一双白皙柔软的手却握住了红绳结下面的流苏,薛清灵的手握得很紧,眼神却不敢看向裴疏,而是把双眼转向了旁边浩荡的江水,“清灵还从没见过这个样式的绳结,可不可以把它送给我……”

    裴疏低头看手中跟了他三年的笛穗,这是雪凤冰王笛上带着的笛穗,材质不凡,刀剑都难以毁坏斩断,更是不怕火烧,哪怕是几年过去了,这笛穗依旧崭新如故,他的视线从绳结上离开,再看到薛清灵那只肤色雪白透明的手,手背上青色的经脉清晰可见,只见那手紧紧地抓在流苏上,似乎是生怕裴疏不答应他。

    裴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红色的绳结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入了另一边人的手中。

    薛清灵握住了手上的笛穗,却看着对方转身上了船。

    船开了,乌篷船很快就使离了江岸。

    裴疏站在船头,薛清灵隔着江水云雾,能清晰的看见对方站在船上的身影,依旧是那一身熟悉的白衣,浑如点墨的气息,能让他轻易在脑海里勾勒出对方的眉眼。

    只不过,船夫划的太快了,那一艘船带着船上的人,很快就消失在浩渺的江水之中。

    上了船后,裴疏一直没有进船舱里去,他就立在船头,回望江岸上的风景,那一双如同桃花瓣一样的眸子,惊鸿掠水般的扫过一岸的杨柳,最后落在了岸边的青色身影上。

    对方依旧站在岸边没有离开……

    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开,就仿佛……他还会回来一样。

    船离岸越来越远,渐渐的,岸边的人影子越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点,直至消失不见。

    再也看不到岸边人的身影了。

    江风吹在脸上,裴疏手持着竹笛,抚摸过上面的笛穗,看着水里的波澜荡漾,突然感觉到心里不是滋味,有一股意外的怅惘涌上了心头,他第一次有了一种离愁别绪的感觉。

    身体里也蔓延出一股奇异的难受,胸口往下,胃的位置,像是有什么东西膨胀开来,一部分往下坠,一部分往上升,喉咙处也感觉到轻微的发堵……

    这样的滋味裴疏从来没有品尝过,他坐进了船舱里,寻思着也许只是自己饿了。

    船舱里有先前薛清灵让人备好的牛肉干,是对方送给小苍的口粮,在癞子庄的那段日子,都是他来帮着裴疏喂鹰,裴疏本想把小苍送给他,奈何薛清灵却摇了摇头,没有要。

    裴疏打开了那包牛肉干,咬了一口后,发现这牛肉干的味道非常不错,怪不得每次薛清灵给小苍喂肉的时候,小苍总会老老实实的蹲在薛清灵旁边,豆豆眼里写满了期待,一心只想啃肉干,吃完了之后,还嘚瑟的抖抖翅膀,瞎显摆自己的“威武”。

    一想起对方喂鹰时候的场景,裴疏眼睛里浮上了一抹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温柔笑意,身体里的难受也消失不见了。

    他又嚼了几块肉干,心想自己果然只是饿了。

    薛清灵站在岸边,目送着那条乌篷船离开,那一天,他从清晨一直站到了日落,看着渡口边上的船只来了又走,绳子在岸边的木桩上拴了又解开,他看见远游的人上了船,也看见了归乡之人从船上下来……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都发生在了这样一个小小的渡口里。

    “公子,走吧,天已经黑了。”船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薛清灵点了点头,再一次留念的往江水上看了一眼,转过身来,同小艽一起离开渡口,只不过,他每往前走几步的时候,都忍不住的回头,再看看那空荡荡的江面。

    第二天,薛清灵也坐着马车准备离开富阳,其实他本就该回临安了,按照来时的行程打算,他本该在三天前,就回到临安,只不过,因为某些缘故,拖到了现在。

    他的母亲已经叫人来催了,询问他为何此时还未归家,薛清灵让人快马送了信回去,只说自己过两天再回去。

    “快快,把东西都搬上去。”

    “每一匹马都检查过没有?”

    “这些药材可出不得半分差错……搬仔细点儿。”

    ……

    管事来来回回的吆喝着,时不时叮嘱一句,别院里的下人也同样忙活个不停。

    七辆马车在别院门口排好,薛清灵勉强撑着精神清点过马车里的药材后,在小艽的搀扶下,坐上了自己的青色马车。

    马车里备置了软塌,铺了好几层轻柔的蚕丝被,以供主人休憩之用,软塌旁边,还放着一个打开的箱子。薛清灵坐在软塌上,一一检查过箱子里的东西,那箱子里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不过也就是几沓白纸、几株桃枝、两个药瓶罢了……统共也没几样东西。

    薛清灵珍重的把箱子合上,冲着小艽点了点头,小艽掀开帘子出去,跟车夫说了一声后,马车开始平稳的向前行。

    薛清灵斜卧在软塌上,一只手抚摸在箱子上,他昨夜一宿没睡,此时的眼睛肿的像两个大核桃,红肿的眼睛睁也睁不开,只能半睁着眼睛,透过丝丝的缝隙,看见车顶上的纹饰。

    齐腰的长发散开在胸前和背后,薛清灵抬手梳了梳头发,垂着眼眸,从锦缎般的一头墨发中,找到了与周围长短不一样的那一缕头发。

    他曾经用剪刀剪下了一缕头发,藏进了由红绳编成的笛穗里。

    在那笛穗上,有他亲手编成的红绳结,是一个类似花形一样的绳结,名字叫做盛安结。

    在临安,盛安结的寓意是:

    ——愿君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