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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而且陛下那边是旧病复发,大家围在一起倒是可以商量主意。郭才人这边却是烂摊子,正如顾太医所言,本朝子嗣稀少,真的有接生经验的太医并不多,而早年几个产下皇子公主的嫔妃皆是顺产,这会儿郭才人难产,谁接谁头疼,因此个个都是“不在其职不谋其事”的态度。

    卫茗狠狠掐了掐自己,长舒了口气,铿锵有力喝道:“我去太医局请!”

    ***

    “哟,小卫茗,多日不见可曾想念啊?”空空如也的太医局中,叶之夜翘着二郎腿悠闲地跟她寒暄。

    卫茗迟疑了一下。即便叶之夜舍命救过她,但他毕竟是叶家的人,不会不知道品瑶的孩子对叶贵妃的威胁。关乎好友与孩子的生死,她不知该不该再信他一次。

    “欲言又止,目光闪烁,扭捏不前……”叶之夜诚实地形容着眼前的卫茗,“小卫茗,你这是被我感动了要跟我表白的节奏啊。”

    卫茗垂着眼,无视他的调戏,半晌才坚定地抬眸,正色道:“夜太医,奴婢能再信你一回吗?”

    “再?”叶之夜揪着这个关键词,玩味道:“原来以前小卫茗信过我后来又不信我了啊。真是让人又欣慰又伤感的发现。”

    卫茗没时间跟他打太极,直接阐明来意:“奴婢恳请夜太医出马,救救我家娘娘。”

    叶之夜眼波微闪,迅速别向一边,恢复寻常悠悠道:“出马做什么?接生?小卫茗……我这辈子就没干过生孩子这么高难度的活儿。”

    卫茗心知时间紧迫,冷着脸不再跟他纠缠,“既然夜太医执意见死不救,那奴婢只好另请高明了。”皇帝陛下那头气氛沉重,从那边挖人想必更难。但事到如今,她别无选择!

    卫茗转过身抬步,自然没有看到,她身后的男子已然回眸望向她,目中一片挣扎与不舍。

    捂上心口,家书上最后一句话又一次浮现在眼前——你自己选择吧。

    其实他们都应该很清楚他的选择,如此相逼,不过是为了让他在日后的岁月中无法再回头而已。

    因为,这一切都将是他的选择。

    事已至此,他被推到了尽头,跳与不跳都是一个结果。但如果主动跳下去能够保住一头的话……

    他知道这样做的代价。但他还是站起了身,叫住离去的卫茗:“我跟你去。”

    很多年后,当卫茗再一次回忆起这幕时,总是不禁自责,如果当初心急如焚的她有静下心来,注意到他的异样的话……

    的话……

    那么,品瑶是否就能活下来?

    是的,那一日,叶之夜施针助产,让品瑶顺利诞下了一名女婴。

    然而,生命诞生的喜悦却在很短的时间里,被另一个生命的消逝冲垮。

    血,到处都是血,床单,衣服……一盆盆的血水由眼前端过,卫茗拼尽了全力,仍旧无法阻止好友生命的消逝。

    “品瑶,你睁开眼……求你睁开眼睛。”身边来往的宫人仿佛成了幻影,卫茗好似什么也看不到了,唯一能做的,便是手足无措地呼唤着,“你看看小公主!你看看她!”

    品瑶终于悠悠转醒,瞥了眼她怀中的女婴,如释重负一笑,苍白的唇动了动。

    “什么?”卫茗凑近,“品瑶你说什么?”

    品瑶又张了张嘴,依旧无声。卫茗却读懂了——

    “之后,就拜托你了。”

    这般托付一切的话让卫茗后脑一麻,摊在床头。眨了眨眼,热液顺着脸颊滚滚而下,眼前只有好友苍白的笑,然而,却一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挽留就意味着将要离去。

    她不愿意承认这点,只能眼睁睁望着品瑶气息渐渐微弱,就像阳光从手缝间流过,无力挽回。一时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好似傻了一般。

    叶之夜一直在旁冷观这一切,直到看见了这幕终于忍不住出声:“卫茗,她在等你。”

    卫茗浑身一个激灵,皤然醒悟,用尽所有的力气止住颤抖,握紧好友的手,使劲点点头:“我答应你,我会照顾好她,我一定会的!你不要……不要闭眼!孩子还没有取名……品瑶你快给她取名字!”

    品瑶虚掩着眼,感觉到身体所有的力量在一点点流逝,连意识也恍惚起来,头顶床帐的景致尽皆成了虚影,卫茗的声音越来越远……

    “如果……”她轻声喃出了这两个字,最终安然闭上了眼。

    “如果?”卫茗不解地重复,“如果……什么?”

    品瑶却再也没有回答她。

    “娘娘、娘娘薨了!”张小柔第一个发现郭品瑶气绝,哭着尖叫出声。

    场面乱作一团,哭声大起。

    卫茗眨了眨眼,眼中的热液一直在淌,但脑中好似没有理解她的话,茫然望向张小柔,傻傻地摊在原地。

    怀中的女婴倏地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卫茗才回过神来,顿时心痛铺天盖地涌上来。

    直到这时,她终是意识到,这个陪伴了自己将近十八年的挚友,仿佛在眨眼间,在她还完全没有准备时,便悄然去了另一个她触碰不到的世界。

    叶之夜悄悄扭过身子,不愿再去看那张伤心欲绝的容颜,轻步踱到门前,望着门外飘飘洒洒的雪花,叹了口气。

    这个冬天,对郭品瑶是尽头,对卫茗是记忆中永远无法消融的冰冷,对他,是失去的开始。

    但,品瑶的孩子还活着,对于卫茗来说,这个孩子是挚友生命的延续,亦是她此生最甜蜜的负担。

    为了这个孩子,她一定能够坚强地站起来,勇敢地面对现实。即便那需要时间。

    况且,她不是一个人。

    春天会再来临。

    然而,他知道,他的春天再也不会来了。

    ☆、第六十章 (六十)欺负与沐浴

    “你到底回来做什么?”净房主管梁姑姑靠着门,盯着角落那坨颓废的背影,难以置信。

    “……”卫茗双目无神,麻木地重复着手下洗夜壶的动作。寒冬腊月天,水温冰冷刺骨,手指肿得不成样子,明明该是钻心的疼痛,却丝毫没有在她苍白的脸上体现出来。

    哭不出,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泪水好似在品瑶咽气的那一日流尽,再挤不出半分。

    梁姑姑瞧见她麻木不仁的神情,怒了努嘴,却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从前不敢使唤卫茗是因为她的命格,如今却是因为她的品级。

    几天前,安帝苏醒过来,得知才人郭品瑶为皇室诞下公主而死,悲痛不已,赠其“贤妃”之位,以贵妃礼仪下葬。而郭贤妃身边的卫惠人则因救助主子难产有功,升从五品令人,特许留在瑶华宫与林淑妃共同抚育公主。

    然而,卫茗却婉拒了这样的美差,自请回净房,仿佛惩罚自己一般又做起了刷夜壶的小宫女。

    当然,是从五品的夜壶宫女。

    如此一来,正六品的净房主管梁姑姑的地位反而十分尴尬了。

    “古往今来都只有被贬的宫女才被送过来,我还从来未见谁放着好好的从五品令人不做,偏生要到这个地方来作践自己的!”梁姑姑气不打一处来。

    “……”卫茗无声无息地接受她一切埋怨。

    梁姑姑见她毫无生气,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是白搭,干脆走人,当这尊大佛不存在。

    手边的夜壶一只一只减少,也不知过了多久,卫茗才稍感疲乏,直起了身子,眼前冒起了白花,眼角似乎出现了一个身影。

    景虽已站在她身后多时,心疼地望着她瘦弱单薄的背影,直到她注意到了自己,才出声:“景若昨夜又哭了整整一晚。”

    “景若……?”卫茗眼波动了动,终于有了反应。

    “父皇今早赐的名。”景虽淡淡解释,“据说是听了你的问话和郭贤妃的回答后决定的名字。”

    郭品瑶临终前,卫茗为了留住她,以“给孩儿取名”为由唤回她渐渐涣散的意识,当时郭品瑶只说了两个字——“如果”。

    “如果……若。”听到“郭贤妃”三个字,卫茗心头闷痛,按着心口苦笑:“品瑶一定不是那个意思。”

    她一定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说,只是还未来得及说完,便过世了。

    如果……什么呢?

    “我听说,郭贤妃临终前,你答应过她一定会照顾好小公主的。”景虽见她又陷入不可自拔的思绪中,生生将她拉回来。

    卫茗目光一颤,痛苦地将头别向一侧,“淑妃娘娘待品瑶如女,她的女儿娘娘一定会好好照顾的。”当初将公主交到淑妃手中时,她清晰地窥到淑妃眼底沉沉的感激与心疼。

    撇开淑妃对品瑶的疼爱,对于一个没有子嗣的妃子来说,这个没有母亲和记忆的孩子,可以算是她今后立足于后宫的利器,亦可成为她余生送老的陪伴。

    卫茗正是因为清楚这点,才能如此放心地离开。

    “所以呢?”景虽故意反问,“这难道就可以成为你推卸责任,忘记承诺的理由么?”卫茗只是在逃避现实,他知道。

    他也知道,凭着她的毅力,一定能够站起来。

    但他不知,她站起来的那日是否便是她离宫之时。

    郭品瑶曾是她留在宫中的唯一理由,如今挚友已逝,她对这个后宫早已伤心欲绝。眼见年岁将近,景虽不由得怕了,怕她在二十三岁到来时,毫无留恋地一走了之。

    他必须刺激她早日振作起来!

    他要让她用余下的两年看到,即便郭品瑶不在了,他还在,他会一直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他要成为她留下来的理由!

    所以他每日像幽灵一样溜到此处,跟她汇报小公主的事,默默守着她。

    “我暂时……”卫茗有气无力地承认,“……无法面对小公主。”一听到那个孩子啼哭的声音,品瑶弥留之际的眼神,话语,还有那半句未完的遗言,便会无可避免地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在眼前,摧残着她,提醒着她——品瑶已经去世了。

    景虽皱眉:“你在责怪自己么?”如果光是悲伤,不至于让她逃离对好友临终的承诺。

    卫茗的身子一震,半晌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自责什么?”景虽追问。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卫茗抬起头,远目天边霞云,“品瑶好好的,为何忽然会难产,会出大红……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命格克主吧?”

    景虽动了动嘴唇,不知该不该把最近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事告诉她。

    “品瑶虽没把我当下人,但毕竟与她还是主仆关系,这是铁铮铮的事实。”卫茗继续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留在她身边……”

    “其实……”景虽刚刚吐出这两个字,倏地打住,警觉地压低了声音:“有人来了。”说着,他无声无息地退到暗处,瞥了眼她红肿的双手,叹了口气,决定替她烧壶热水来。

    卫茗经他提醒,总算注意到了门外板车轮子的“咕噜”声,站起身走到外面,一如往常地搭一把手,帮着卸壶。

    “哟,这不是玦晏居的卫令人么?”推板车来的宫女甲尖声尖气道,“卫令人省省吧,我等没有品级的小人物不敢劳您大驾。”

    卫茗恍若未闻,抱起夜壶。

    “哼,她算什么令人,陛下不明真相才会升她的职位。”同行的宫女乙冷哼,“我看根本就是她勾结叶贵妃害死的郭贤妃娘娘!”

    “你再说一遍……”卫茗沉着声咬牙道。

    “难道不是吗?”宫女乙耀武扬威反问,“淑妃娘娘已经查出来了!害死郭贤妃娘正是你请去的叶太医!呵真是好笑,明知他是叶贵妃的人,居然也敢请来。末了还把人给弄死了,不是勾结谋害是什么?!”

    “哐当——”夜壶落地,砸出一地熏鼻的秽物。卫茗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全身颤抖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