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气得胸口起伏不定:“谁稀罕你来,你不来便有我的罪受呢,若来,我还怎么活。”
宝玉闻言,胸口顿时顶了一块大石,闷闷的难受说不出,眼含着泪可怜兮兮的去了。
探春哄了哄迎春,劝她看开些。
迎春深吸口气,骂道:“这也就是我,平日老实由他欺负我。若换做林妹妹,早把他骂的脱了一层皮!”
“好了,”探春还想说“就当他是无心之失”,转即把这话咽进肚子里了。毕竟女子的闺名不是闹着玩的,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说这样的话反倒显得比较“风凉”了。总归这次是宝玉的错,他活该!
惜春冷眼看着他们刚才吵架闹腾,不吭一声。至最后,她方冷言一句:“老太太就这么饶过他了?”
迎春瘪嘴,有几分不甘心。探春有些不信,却不知怎么解释,无奈地摇了摇头。
惜春心里难受,低头跟姊妹们告辞,回屋躲到被窝里去。不多时,珍珠来送点心,最后一个到惜春这里。惜春盯着点心不吭声,心里却觉得自己不受重视,觉得自己总是“最后一个”。
“姑娘换身衣服,随我来。”珍珠笑道。
“去哪儿?”惜春从被窝里露出整个小脑袋。
“老太太叫您过去呢。”
惜春点头,从被窝里钻出来,预备换衣,“珍珠姐姐先带姐姐们去就好,我马上来。”
珍珠笑了:“老太太只请四姑娘一人去呢。”
惜春微微张嘴,有些惊讶。忙穿好衣服,忐忑的随珍珠去见贾母。
贾母正抱着盼春哄弄,见惜春到了,笑着招呼她到身边来坐。巧姐儿也在,梳着双螺髻,低头正玩弄着鲁班锁。
惜春请安后,笑着坐在巧姐儿身边,逗弄贾母怀里的盼春。
盼春长得白白胖胖的,大眼小嘴,从不爱哭,特爱笑,可爱至极。
贾母将怀里的盼春让给惜春抱。惜春很小心,抱得紧紧地,生怕自己不小心摔了盼春。
“这丫头排行老五,下人都该叫她一声五姑娘。”贾母淡淡地陈述道。
惜春点头,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贾母微笑着,叫奶妈把刚睡着的盼春抱走。她突然把手放在了惜春的手背上。惜春抬手,不解的看向贾母。
“她是荣府的五姑娘,你是四姑娘,明白我的意思么?”
惜春心中一撼,惊讶的看着贾母,手抖了抖,最终被贾母宽大的手掌紧紧握住了,一股暖流顺着贾母的掌心传入她的身体中。
原来老太太在安慰她!
自从荣宁两府闹掰以后,惜春便惶惶不可终日。她成了荣宁两府最尴尬的存在。她是荣府的小姐,却因哥嫂冷漠她的缘故,将她抛至荣府来。以往荣宁两府尚且不错时,她住在荣府府还有理由去说。现今两府闹成这样,她大哥从没想接她回去,她在荣府也不敢提回去的话伤贾母的心,再说她自己也根本不想回宁府。只是惜春始终觉得自己是宁府的人,尴尬的呆在荣府会不受欢迎。
惜春以为贾母只是怜悯她,才不好开口赶她走的,而她实在是不想回到那个狼窝,便自私的不想主动开口。可惜春终究是心虚,害怕,日日担忧。贾母一句话,终于平定了她的敏感的心。惜春激动地无以复加,流着泪给贾母磕头谢恩。
贾母笑着拉她起来:“以后不许这样跟我外道,我把你的当亲孙女的,你也该当我是你的亲祖母。不高兴只管撒脾气,有事儿就直说。以后你出嫁,也只能我负责,别人,就是你大哥要管也不行。”
惜春点点头,心里的那块大疙瘩总算解开了,脸上恢复了往日开心的笑颜,高高兴兴的去了。
鸳鸯担心以后,跟贾母道:“就怕日后宁府那边来讨人!”
“他们敢!这都过了多少日子了,他们跟咱们该闹闹,该吵也吵,什么事儿都恨不得划得清清楚楚的,唯独惜春被他们给忘了。可见他心里根本没这个妹妹,整个宁府也没个能想起她的。可悲啊!反正在我眼里,他们早已丧失了认回四丫头的资格了。从今以后,四丫头就是咱们荣府的四姑娘,谁都甭想从我手里要走!”贾母拍板道。
……
这一日上午刚过,宝玉便兴致缺缺的从薛姨妈府上回来了。众人奇怪,问了方知,原来薛姨妈寿宴上根本没什么‘姊妹’陪伴宝玉。宝钗原先也在的,忽见宝玉露牙一笑,突然称病躲起来了。三春姊妹等压根就没去,每人捎了两样针线过去,权算作贺寿了。薛姨妈寿宴上,除了几个商户夫人来,余下的便是薛蟠认识的狐朋狗友。宝玉觉得浊气逼人,便早早的回来了。
方嬷嬷一听宝玉归来,忙带人过来知会,“二爷既已玩的尽兴了,也该尽快拾掇行李,明日周瑞便送二爷去五台山。”
“五台山?什么五台山?为什么去五台山?”宝玉十分不解,发出连环问。
方嬷嬷嗤笑,“二爷还不明白,孙绍祖的事儿,老太太怎可能就此轻饶了您?”
“啊——”宝玉顿觉得五雷轰顶,前一刻他在为小事烦恼,这一刻他该感慨自己活着真好了。
宝玉被‘雷’了半晌,终于恢复一点点理智,含泪可怜兮兮的问方嬷嬷,“老祖宗这是要我像太太一样,去庙里修佛?”换句话说就是圈禁!原来参加薛姨妈寿诞什么的,竟成了‘末日前最后的狂欢’了。
方嬷嬷立马摇头否定:“哪能那么简单,这回二爷去的可是五台山!不知二爷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儿,苦行僧。”
☆、第53章
宝玉自然不懂。
方嬷嬷笑了笑,反正他很快就会懂的,她也没必要费力去解释了。
宝玉见方嬷嬷那样笑就觉得好可怕,赶紧跑去求贾母原谅。
“老祖宗您这回罚孙子怎样做功课都行。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随老祖宗的意思,孙子都听您的,求老祖宗别把丢到五台山去。”宝玉说罢,磕了三个响头,哭得鼻涕横流。
贾母挥挥手,鸳鸯和珍珠等丫鬟把宝玉架起来。丫鬟们为其净脸之后,方把宝玉送到贾母跟前。宝玉乖乖的跪地,又磕头认错。
贾母叹口气,再次叫人扶起他坐下。“你还不懂?你的问题不在这件事做错,而在于许多事都做错了。这是性格使然,此去五台山,你好生跟着悲苦大师历练。也不必担心,有个两三年的功夫,你总归有所改进。”
宝玉脑子嗡嗡的,除了“两三年”,根本没听见其它的声音。老祖宗这是叫他去死么,两三年在庙里吃斋念佛,别说女子,估摸连个俊俏点的男子都见不得了。
宝玉千百个不愿,几番央求贾母饶了他。贾母根本不给他机会,直接打发了他出去。宝玉不甘心,便去求大嫂子李纨说情。李纨口上应承着,傍晚去给贾母定省时,却是半句不多言。
宝玉转即想到了赦大伯,摸黑去寻他。
贾赦嘻嘻笑了笑,心料宝玉这屁孩子也有今天!
往日,贾赦瞧尽了他在老太太跟前受宠,他的儿子琏儿却没得半点被重视。宝玉单单就受宠也罢了,老太太以往赏给他那些点心吃食,他得了几倍的份儿,旁人都捞不到的。他不晓得孝敬这些长辈来,反而把东西都散给丫鬟们去享受。害得他们这些主子的口食都不及丫鬟。
贾赦对他埋怨已久,会帮他?除非他脑抽了!
贾赦也不会推诿那套,直接一嘴绝了宝玉的妄念。“你自作自受,愿得了谁。快去吧,别连累我们!”
宝玉被说得脸蛋子火辣辣的疼,捂着脸哭着跑了。
邢夫人瞧他那样,嗤笑一声。贾赦也笑,嘲讽道:“看他跑那两步,跟个娘们似得。”
次日,宝玉便要被送走了。
宝玉本想以准备匆忙为由,拖到父母那边来信再定。怎知一早儿请来,他便被强行伺候着穿衣,送上了车。到了此时,他才明白原来准备的活计早就做好了。宝玉扒拉手指头盘算,差不多孙绍祖那事儿闹起来,老太太就叫人给他准备的行李了。
原来老太太早就下定主意打发他走了。
宝玉又伤心又难过,哭着睡着了。
历时半月,一路上毛病不断地宝玉终于被送到了五台山。随行的二十名小厮总算松口气,就怕宝二爷半路跑了。有几次宝二爷闹着要去陕西找父母,吓得他们五人一组,轮番日夜看守宝二爷,方有了今日安全送达的成果。
悲苦大师早已安排两名小和尚在五台山下接人。周瑞笑着奉上京城特产、各样的谢礼,以及现银三千两。
和尚也要生活,像荣府这样捐钱的大户,他们自然要重视。
方丈大师带着悲苦大师特意在禅房单独接待了周瑞。方丈捋着花白的长胡子,笑问周瑞:“你家主子可有什么特殊要求?”
“这有我家老太太书信一封,请二位大师查阅。”周瑞笑着奉上书信。
方丈大概浏览了一番,微微蹙眉,转手交给他的师弟悲苦大师。悲苦大师仔细审阅后,冲方丈点点头。方丈满意的笑了,对周瑞道:“老太太的话我们已收到,烦劳施主捎句话回去,请她老人家放心吧。”
周瑞点头,临走时嘱咐道:“宝二爷在府内被娇惯坏了的,只怕起初吃不得苦,会逃,还要烦请悲苦大师费心,看住了他。”
悲苦大师点头,笑道:“你想得倒仔细,放心吧,你家主子信中已经提及此事,贫僧自会注意。”
周瑞赞叹老太太料事如神,安心的去了。
宝玉被小和尚领进了一间厢房,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桌,便什么装饰都没有,连个喝茶的茶杯都没有。宝玉抓着小和尚细问。小和尚听他那话,稀奇的打量他,鄙夷的笑道:“茶杯?你当这地儿是皇宫呢。要喝水,自己去厨房水缸里舀水喝,再不济去后山的河边喝去,管饱儿。”
宝玉惊讶的扬眉,简直不敢相信:“去河里喝水?”
“怎么,厨房里的水也是我们每日清早起来去河里打回来的,一个味儿。”小和尚笑嘻嘻的上下打量宝玉,伸手捏了捏他的衣裳料子,“哟,还真是个富贵人家的。你可是跟着悲苦大师学艺,啧啧,以后可有你受的。”
宝玉不解,纳闷的看着他:“你这话是何意,我以后难道与你们还有不同?”
“不愧是大户人家的,聪明!”小和尚笑了,扬眉贱兮兮的问宝玉,“可知道何为‘苦行’?苦行僧必须忍受常人认为是痛苦的事,从而来锻炼自己的忍耐力和离欲。别说喝河水,衣衫褴褛,喝尿也要的!”
宝玉吓得全身发怵,瞪大眼道,“你别乱说!”
“谁乱言,烂舌头!”小和尚同情的瞧宝玉一眼,顽劣的吐了吐舌头,跑了。
宝玉原地呆了半晌,吓得全身发冷汗。不行!他不要呆在这干什么苦行僧,他这就要回去。宝玉反应过来,飞奔跑出去,要找周瑞。奈何还没出院门,便被门口两个强壮的和尚逼了回来。宝玉被破呆在房内,他打不过人家武和尚,便来文的,冲门外喊人救他,不停的叫嚣。
不一会儿,悲苦大师带着人来了。
宝玉往他身后愁,意欲寻找自己熟悉的身影,却没看到。“周瑞呢,我的家丁们呢?”
“周施主已经带着人离开本寺。”悲苦大师慢悠悠道,顺便眯着眼打量宝玉。
宝玉不信,闹着出去看。
悲苦大师摆手,放行宝玉,“你去查看一番,死了心也好。允你去,但今晚你要从山下打三桶水上来。”
不过是三桶水罢了!
宝玉觉得是辛苦,但他能做到。干脆应了,这就去叫人。两个和尚跟着他身后,一直跟着宝玉跑到寺门外。宝玉立在那里俯瞰,果然见熟悉的马车奔腾在远处的路上。
周瑞他们真的走了,把他一个人撂在这里了!
宝玉孤独无助,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悲苦大师随后而来,静静的看着宝玉闹腾,在心里对他进行评判。如此娇生惯养,确实该好生被调教了。所幸这孩子岁数不算太大,十二三的年纪,虽然会耗些时日,但也还来得及。
宝玉旅途疲乏,却不得歇息,还要在两位强壮师兄的看守下去后山下打水。三桶水而已,宝玉以为他最多跑三趟。万万没想到,寺庙的桶底是尖的,在路上根本不得歇息,必须一口气抬到山上才行。宝玉身娇肉贵,哪受得了这个,每每跑到半山腰便提不动,要歇息一下,桶一着地便不稳当,水就洒了。折腾到黄昏,宝玉才掌握了一点点技巧,待他提满两桶水的时候,天已大黑。最后一桶水更不好提了,夜路不好走,跌跌撞撞,偏那两个臭和尚不给他提灯照明,就让他摸黑走,宝玉哭哭闹闹的终于提满了三桶水,却已是后半夜的事儿了。
悲苦大师静心在禅房写字,终于在寅时等来消息。他没说话,只是回身在桌上那张宣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笨”字。
小和尚与宝玉同屋,他催促宝玉快睡,明天卯正就得起床。
宝玉一算,他就能睡一个时辰!
本来就旅途劳累,加之打水稻凌晨,整个人都累得要脱皮了,就给他水一个时辰。宝玉受不了,嗷嗷大哭叫苦,不干了。
小和尚嗤笑他:“你这算得什么,以后有得你受。告诉你,悲苦大师做苦行僧的时候,睡在布满钉子的床上,走热炭,什么苦事儿都干过……”
同日,在陕西的王夫人接到了儿子宝玉的求救信。王夫人抖着手,差人去找衙门请回了贾政。
王夫人一见贾政就哭成了泪人,“老爷,咱儿子惹麻烦了,不晓得老太太会怎么收拾她。不行,我得回去救他。”
贾政看着信皱眉,觉得宝玉擅自引荐迎春给孙绍祖是不对。不过迎春算个啥,不过是个庶出的女儿家,这能惹什么大事,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让他吃点教训也好,老太太也不能重罚他,无非是功课加倍,对他也有裨益。”
王夫人心里还是不安,却也作罢了。贾政这边话音刚落,衙门那头就来人催他快去。傍晚,贾政阴着脸回来,好一顿痛骂王夫人。
“都怪你,屁大点事儿叫我回来,正巧知府老爷叫我,没找到人,把我好一顿骂!你啊,本打算来年求他写上两句好话,调我回京,这回好,就因你这个无知妇人,我们得在这呆上三年,甚至更久!”
王夫人也不知道会这样,委屈至极,却也只能干受着贾政的训斥。
隔日,京城又来信了。这回是王夫人留在荣府的人,托商队给她稍来的信。王夫人打开信一看宝玉的结果,哭天抹泪,催人快去请贾政回来。
半晌,小厮一个人回来了。贾政当她胡闹,没理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