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兮站在场下冷眼看着,洪水爆发,死伤数万,位高权重吃百姓税负的文武朝臣们能做的便是动动嘴唇问问该怎么办,他们唉声叹气顾左右而问,让黎民百姓怎么办?
“都给朕闭嘴!”李治突然冷声暴喝,喝声起,刚刚还沸反盈天的场上瞬间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求陛下快派人救救他们吧,还有好多人困在山上呢。小的下山时存粮勉强只够喝四天白粥,如今八日已过,存粮怕是早已尽了。”跪着送信的骑兵声音焦灼,说着一个躬身叩首,脑袋砰的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君卿。”李治忽略骑兵伏叩身影,抬头看向一旁站着的君兮朗声唤道。
“卿方才所言之事朕可以考虑,但西北营初建编制无功绩傍身,自古无功不受禄。他们亦无资受擢拔之重恩。今日朕便御笔撰好圣旨一张。若你愿领兵赴南抗洪,救万民于水火,立了功绩,朕立刻扣上玺印将十万西北将士尽皆擢拔一级。”李治的声音深厚清晰,“你可愿?”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李治话音刚落朝臣中便有人提出疑义。李治循声看过去,却见出声的不是别人,正是一品军侯夏远。
“你有话说?”李治见出声的是夏远,脸色忽的沉了几分。
“陛下,英威将军整训西北营为的是那阅兵之礼,如今阅礼在即,若这时候带兵治水,后日阅兵又该由何人领兵?这个节骨眼换了领兵之将,届时岂不是在各番国使臣前丢了我大唐脸面?”夏远一副以大局为重的样子。
“阅兵之礼?”李治喃喃,口中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似在思索。片刻低沉,李治霍然抬头一挥手,“延,待治水归来再阅不迟。”
“陛下……”
“行了,夏卿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李治不耐烦的开口制止夏远继续说下去,夏远的脸色忽的沉了沉,阴鸷悠悠。
李治斥了夏远,目光则转回到君兮脸上,“君卿意下如何?”
君兮心中冷笑,武后当真会顺水推船。以无功不受禄一说三言两语便将试兵五方旗一事四两拨千斤给化了。
再以擢拔为名以治水相付,此事如果自己应了,治水归来擢拔封赏,将士们有了功绩按功行赏,也自不会有人感念她提议擢拔的恩情了。而若自己现在拒了治水之事,那么营中兵士不得擢拔便不是帝后的责任,而是自己主动放弃了给营中兵士擢拔的机会,这坏人反倒是她了。
如此看来,这治水一事,她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了。
几乎毫无迟疑,君兮胯步上前,双手抱拳,“臣,领旨。”君兮垂首应声,声音清脆响亮,低首眼角余光却瞥向西南角夏远僵沉的脸。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皇上算计自己,他急什么?还是说他知道了什么?君兮心中微有异样。
试兵礼毕,太阳尚未落山。有禁军护卫,李治也未宿留行宫,玉辇当即起驾回了宫城,文武朝臣也都各自散了。
君兮号令百名西北将士在场侧候着,自己则转身来到了夏远身前。
“侯爷请慢。”君兮开口唤道。
夏远回首见唤他之人是君兮,面上微有诧异。“将军有事?”
君兮目光森冷,她今日要在夏远这里确认一件事。
只是看着夏远那张脸,眼前便能看到女人临死前痛苦暴瞪的眼,君兮的脸色也更沉了几分。
“侯爷可否借一步说话?”君兮看了看周遭往过朝臣出声问道。
夏远左右各斜了一眼,往一边没人的空场走了几步,“有什么事将军不妨直言。”
“君兮是特地感激侯爷方才出声相助的。”君兮看着夏远,说的冷硬。
“将军说笑了,且不说同僚一场,你我二人也算是有些交情的,能帮便帮一把。何况将军那日于侯府内失踪,老夫心有愧责呀。”夏远眸子凌厉看着身前站着的人,说的却没一点愧责模样。
她确实是自己诱骗入府请求对于皇陵一事指点一二的,她来了便让他去码头查火药走私。看起来一切正常像是在助他。
结果第二天他藏在坊间十几年的炮坊就炸了,这时候刑部却在码头查出了他走私火药的罪证,把炸皇陵这个屎盆子扣到了他的头上。
哪里会有这般巧合之事,现在细细想来,分明是有人做的扣故意整他。这里面的人头官司他还没和她算清楚呢。
至于今日发声,她当真以为他是为了她才忤逆龙颜的?真是可笑。
“说起来,君兮与侯爷得以相交全倚仗当初洛水桥上那场火,本将军听说夏灵是侯爷唯一的女儿,是吗?”君兮嘴角微翘,皮笑肉不笑,唯一二字戳心落血。
“是啊。”夏远闻言微微颌首,面色却沉重下来,“本侯身下育有三子,独有一女,素来娇宠,没想到……唉。”夏远重重叹了口气,“却不知将军何来此问呐?”
“本将军听说侯爷钟情,府内一房妾室也无,侯爷专宠夫人,令人钦羡。”君兮面色微嘲,钟情专宠,多么讽刺的字眼。
“将军谬赞。”夏远冷脸轻笑,“此乃本侯家务俗事,钦羡二字可不敢当。”
“对了,那夜留宿侯府,本将失眠,曾出门随意游走,无意中去了府上后院,见那里有一处废园,缺木少瓦,与侯府轩昂房宇不甚相符,不知侯爷可曾去过?”君兮试探的问,目光幽幽打量在夏远身上,却见夏远听到荒院二字面色骤紧,身子明显一震。
“侯爷怎么如此紧张,难道那废园里有什么吗?”君兮嘴角翘起,面露讽刺。
她已经可以确定,当年之事,他知道。
在此之前,在她今日截下夏远前一秒,她心中依然存有幻想。夏远毕竟是她生身之父,她娘虽是婢子但毕竟为他产下一女,以他对夏灵的宠爱来看他是喜欢女儿的,或许当年他可能不知道她们母女的存在,霍宛心对她们的所作所为他亦被蒙在鼓里而不尽知。
然而并不是。
提及废园枯井他如此紧张的表情表明他分明是知道那件事的。即便他可能不知道她于深井之内那三年,却也是知道她们母女的存在,知道山神庙发生的事。
而他——她的生身之父却纵容霍宛心将她们残忍迫害,当真绝情心狠。这是她爹,她心心念念的爹,她也配!
“将军说笑了,那荒院废弃二十余载了,因在最里角落,鲜少人去也就一直荒着了。将军怎么逛到那里去了,莫要破砖败瓦污了眼。”夏远目光闪躲瞥向一旁。
“本将军也觉得甚是污眼。”君兮面啜冷笑,目光炯炯盯着夏远不自在的脸,“谢也道了,眼下本将赶着赴南赈灾这便告辞了。”君兮虚搭一礼。
“将军慢走。”夏远双手负后微微颌首,看着女子利落离去身影,面色微凝。
当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年头,知道细情的也已全部杖杀。十几年来相安无事,如今那荒院枯井盖着的石板突然没了,可是她发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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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突然遭遇洪灾,李治确也急了,君兮还未回到营中,圣旨便已经到了。
鬼和王正在训练将士们,见宫里来了人一头雾水的接了旨。圣旨里说了一大串的溢美之词,把君兮几个月来的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一遍,夸了个昏天黑地。总结大意不过是封君兮为钦差大臣,即刻启程赴南赈灾。还御赐金牌一块,据说见令如见陛下亲临。
随圣旨一同送到营中的还有赈灾粮草、蓑衣和一些应急药品。
听旨中有“即刻启程”四字,鬼知道事态紧急,趁着君兮尚不曾归营,招了雪羽鸽传信宫澧。
果不出所料,君兮回了营中片刻未歇,当即点将一万,分粮发蓑,争分夺秒连夜奔赴余杭。
然而,八月十三是宫澧的生辰,亦是亡母祭日。自从宫忍去后,每逢这一日他便把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或上山祭奠或去坟冢上香。但因为墓中其实并无尸骨,所以自从国公府重建之后,每逢这一日他便把自己一人关进密室里,那里挂着三幅画像。
宫澧从密室出来已是子时,雪羽鸽正站在窗棂上低头啄着白羽。他看了密信赶到营中时,只看到了留守营区的魑魅魍魉等人,还是晚了一步。
日落月悬,夜啼悠悠,晦暗苍穹几点星子硕亮异常,宫澧负手而立,微微仰首眺望东南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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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
东都洛阳。
五更天一到,厚重城门准时打开,百年厚木发出沉闷轰响,似巨虎呜嗷张口。
一座城门幽幽挺立于晦明晨色,透着百年老城的底蕴。
五更天,天角微白,城门开,城里浩浩荡荡的迎候队伍便出了城去。
城外三十里,十里长亭。
风轻卷,发飞扬,兵骑齐整分列两旁,迎候番国使团车驾。
身位前首的是左丞沈洵和代王李弘,皇子丞相亲自列迎,可见天子视重。
暖阳灿灿,金日高悬。
天角之边轰隆声声,脚边石子抖颤似地震。地平线上,人影放大,扬鞭策马卷起尘土飞扬。
远远的,七面大旗迎风高扬。
青底大旗,金丝边绣,兽禽图腾,飞爪蟒兽。自左向右,匈奴,西域,突厥,吐蕃,鲜卑,高丽,契丹七国番旗齐头奔近。
奔至亭前十丈倏地勒马,快马急勒扬蹄长嘶,马骑急停,队伍行止。七顶金顶马车停在队伍中央。
车停风止,七车车帘不约而同逐个掀开,里面坐着的人齐齐看向前方来迎队伍,手中金牌递出,车侧骑兵策马来前,双手递交到高坐马上的沈洵和李弘手上。
七块金牌乌金篆花,图腾各异,入手冷凉沉甸,那是七国之使令。
沈洵与李弘转而相视,微微颌首。
“领兵回都。”李弘高喝一声。
禁军铁骑开道,皇子丞亲亲临,领着七国使团向洛阳城驶去。
朝阳初升,暖光满天,城门鎏金,十里铺红。至此,宣扬百余日的来朝使团终于踏进了东都城门,高头大马拉着七驾马车缓缓驶向宫门,一时万人空巷,七国使团热闹入都。
夜。
大明宫。
接风宫宴。
此乃边关战平以来番国首次入都来朝,泱泱天朝上国自不能丢了脸面,因而对此大家都甚是重视,这些仅仅从一个宫宴便看得出。宫宴布的奢华大气,帝王李治临位首高坐,七国使臣对列,百官协陪。
推杯换盏宴饮而欢,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铿~”修长指捏着玉盏轻置于案,发出一声清脆之响。
身着大红南丝锦裳的一头银丝玉人面啜浅笑看向对面怡然端坐笑容可掬的宫澧,幽惑开口,“本王十分好奇国公大人拖着半残的身子是如何悄无声息斩杀我西域十八大将于帐的。”
赫连峥的目光幽幽盯着宫澧身下绞银轮椅,还以为孤身驻疆三月一战平边扭乾坤战局的宫澧是何方神圣,没想到竟是一个残废。遣一介残人领兵出征,大唐是没人了吗。
赫连峥的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清晰递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当初边关战事挑起是各番国联合而为,联军士气高涨一路夺城势如破竹,本已攻下十几座城池,若不是半路杀出一个宫澧来,整个中原恐怕都早已是他们的囊中物了。此番各国齐齐来朝本就是因边关战事失利不得不来都求和,听到有人当众发难呛声宫澧,众人纷纷抬头看过去。
“如果三王子想看,本公倒是不介意现场演示一遍。”宫澧闻言轻轻放下手中银箸,眼皮撩起看向对面赫连峥,面含浅笑。
“哦,若能有幸亲见自是甚好。”赫连峥嘴角轻扬。
“那不知三王子想死在那儿?”宫澧修长手指扣着桌角,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说的风淡云轻。
赫连峥啜着笑的脸一僵,“国公何意?”
“三王子想看,以身为试最好不过。”宫澧笑意不减,所言之话却听的人寒意森森。
“本公从来不会手下留情,但是看在三王子远来是客的份上,倒可以卖分薄面与你。三王子想死在哪说出来本公应了便是,先要说好了,管杀不管埋,却不知三王子安排好了后事没有?”
“活的好好的谁还考虑死了如何?”赫连峥轻笑一声,“本王心大,死在哪算哪,至于身后事从不考虑,这点与国公大人确实没法比。听说国公大人父母双卒,宗族尽殁,您多活了这么多年也够本了吧,本王今日兴致好倒是愿意送您一……”
“哈哈。”李治突然朗笑一声打断了赫连峥的话,“宴饮正欢卿家怎么便说上比武之事了。如今边关战事既已谈和,谈武恐伤了和气,至于过去的事也就莫要再提了。”李治以比武二字将二人之间四射火花一笔带过,一句过去的事掩了国公府悲惨旧事,说着举起身前金樽,“大家一起为共和大局友好贸易提杯!”
“天子英明。”众人纷纷提杯高声齐贺。
宫澧闻言抿唇未言,亦举杯提至唇边,目光则瞥向对坐的赫连峥,赫连峥也正看着他。二人目光隔空交汇,眉眼凛劲,目光若刀。
李治饮酒同时目光在赫连峥与宫澧之间往复,神色深深。看他二人之间针锋相对的架势,似乎旧有积怨,若能好好利用这个矛盾或许能为他解决掉一些麻烦。但是现在却不是时候。
此时此刻倘若宫澧和赫连峥真的斗起来,依宫澧言出必行的心性,势必不顾后果斩杀于他。而那个赫连峥一身的睥睨傲气,定也是个不要命的主。
他二人拼杀起来,定然刀刀见血,然而他二人谁败了头疼的都是他。
那赫连峥是西域赫连巴萨第三子,他若死了,赫连巴萨势必不顾大局举兵寻仇,边关战事必起。如今朝中多难无人,国家千疮百孔再经不起战火硝烟。
至于宫澧,一年之前宫澧三月平乱,在诸番国声名赫赫。时至今日他们甘愿求和而不敢贸然发兵一大原因还是因为忌惮着宫澧。倘若他二人真的斗起来而宫澧不敌,这边关战事瞬间便能挑起。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国公大人的性情非常合本王的口味,本王喜欢。”赫连峥隔空对宫澧敬了一杯,高托杯底一饮而尽。
宫澧脸上淡笑挂面,却若无睹,淡定的夹起身前玉碟中一只脆笋送进嘴里,一咬,“喀嚓~”脆笋被从中咬断,清脆的像头骨碎裂声。
“天朝皇帝陛下,我等来都路上,一路都听到路过百姓在宣扬一个女子。说她卓智不凡,三日之间得破两桩官案,申陈年大冤,如今更以女儿身得封将帅。话本子连成番,走一路听一路,沸沸扬扬传的是神乎其神。本王子心心念念想着见上一见。今日夜宴天朝百官列席,不知为何她却未曾露面?”赫连峥的目光早已扫过满殿,殿中坐着的尽皆是些老头子,哪里有那个人的身影。
想到那夜岸边女子卓智机敏,明明不敌却下连环套智擒于他。想到女子刀子似分毫不让的嘴。想到女子明明已处劣势仍放狠话只因他杀了一个小兵而愤怒的眼。想到暗夜月色之下女子那张冷傲霸道的脸以及微微扬起的下颌,赫连峥嘴脸扬了扬。
李治闻言微怔,似没想到赫连峥竟会知道君兮这个人,却没看到赫连峥提到君兮时宫澧的眸子隼利凛然,瞬利如刀。
“着实不巧,君卿领了职务在身,现在身不在都津。卿家恐怕要失望了。”李治笑着摆了摆手。
“不在都津?”赫连峥闻言微有些惊讶,不是说她训练的军队要行阅兵之礼,怎又不在都津了?赫连峥心想,随即一笑带过,“那还真是不太巧。”赫连峥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