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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节
    似乎又有人来到家里,又一次询问了一次她已经回答过无数次的问题。

    “征北走之前,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

    李凯丽双目呆滞,一遍遍机械地重复着。

    “我说过很多次我们最后一段对话了。”

    不论时隔多久,她都能清晰地、一字不差地回忆起当时当日的场景,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

    他们躺在柔软湿润的嫩绿色的草地上,扑鼻而入满满青草的芬芳。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篆刻到心里去,轻轻地吻上了她的嘴唇。他不愿分离,他爱她志诚,所有的思绪和情深都在辗转缠绵当中展露无遗。

    她的睫毛颤动,像蝴蝶拍打着羽翼。

    他们气喘吁吁地分开,彼此都不敢看对方的脸。

    “啊,对了。你开哪辆车去?”她飞快的转换了话题。

    他微笑,慢慢说:“唔,就那辆白色的切诺基。你知道的,以前我每天送你上下学那辆。以后要是咱们俩结婚了,我想拿那辆车当咱们的婚车。”

    第84章 小小草(三)

    “不公平。你知道吗丽丽,命运它太不公平。”征北仰着头。星空逐渐凋零,只余下茫茫雾气中的漆黑天空。

    “我们生命中出现的每一个人,明明都在那样努力地生活。我没有辜负你,你也没有辜负我,你的爸妈没有辜负我们,我的爸妈也没有辜负我们。”

    “可是为什么偏偏会有这样的结局?”

    “好人为什么不能有好报,相爱为什么不能相守?太多的怨恨积攒在我心里,让我怎样也无法离开。黄泉路忘途川,哪一条路我都不愿意走。”他低下头,手指紧紧攥住了她的,一字一顿地说,“说好了,不喝孟婆汤。我不忘记你,一辈子都不忘记。”

    很长的一段时间,征北心里只有恨意。

    “你为什么不报仇?”李凯丽肝肠寸断,眼泪让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只能徒劳地抓住他的手,呜咽着问道。

    征北摇摇头:“并不如你想象中那样简单。”

    如果可以报仇,他一秒钟都不想等待。他想报仇,想再见她一面。

    可是人死灯灭,魂魄游荡三界之外,他眼前所见、他记忆所留,都仿佛隐隐绰绰的幻梦一场,即便是恨意滔天,也不知道该如何排解。

    “你不愿意离开,爱和恨都会被放大一万遍。人不再是人,也不能是鬼,更像一股辨不明方向的执念。”

    他并不知道仇人是谁。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出了一场车祸,可是双手触摸脖颈,却又摸到了深深的一道勒痕。

    征北缓缓拉下领口,露出颈间几欲皮开肉绽的伤口。

    李凯丽心如刀割,手指颤抖着抚了上去。

    “你是被人……生生勒死的。”她嗫喏着,抖不成调,“你带着三千块钱的货款,你开了一辆车,你遇见了车匪路霸……你被人……勒死了。”

    征北苦笑,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连尸身都被拖去了一片森林中,被山中野兽吃得七零八落。”

    “尸骨无存,又没有外力相助,我在葬身狼腹的那片树林游荡了三十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靠一股执念撑到几乎魂飞魄散。”

    而在征北无能为力的另外一个世界,三十年前的李凯丽踏上了寻找他的路途。

    “你不相信自己的父母,自己一个人去找。两年之后,连我的爸妈都哭着劝你接受事实,让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征北的母亲一夜白头,苍老得仿佛七十岁的老妪,站在门前,不再欢迎她进门。

    “这是征北的命,是我们家人的命。”她昂着头,“孩子,这不该是你的命。放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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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凯丽没有放弃,也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大学。

    “你沿着我当年失踪时走过的路,走遍了五个省。有的时候给人当家教,赚点钱之后,就会继续找。”

    有的时候,执念太深,他也能瞥见她一闪而逝的容颜。

    可是更多的时候,他和她彷徨寻觅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无论怎么样努力,没有办法重逢也没有办法谅解。

    上一世的李凯丽死在三十岁的那年。

    “我们的父母都来了,带着我的照片。你最后的那段日子有亲人相伴,我妈为了让你放心走,甚至还骗你说年前接过一个电话,不知道是不是我打过来的。”

    她因为病痛而枯瘦的脸上,两只眼睛大得惊人,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母亲,笑了。

    “妈……”她断断续续地说,“……我这么多年只想……知道他失踪的真相。”

    是生还是死,是走还是留,是遇到了意外,还是带着钱离开了她。

    李凯丽停顿半晌,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怎样也没有力气,只是无奈地勾了下嘴角。

    她终究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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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放弃了,可是他还没有。

    恨意因为爱人的过早离世而越演越烈,他夜夜徘徊在空荡的三界之间,只等待一个回归复仇的契机。

    三十年了,他等到了。

    “我们的仇人都死了吗?是你杀的他们吗?”李凯丽从他怀里坐起身,连声追问,“你知道他们是谁了吗?当时为什么要杀你么?”

    征北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她,仿佛要将此时此刻的她牢牢篆刻在心底。

    “你知道吗?”征北温柔的声音仿佛清晨的露滴,“以前,我一直都想让你记起来。”

    上一世受尽苦楚情伤,这一世的李凯丽,投生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有着关爱富足的父母,有一个善良的弟弟。她一样聪明、一样漂亮,甚至比上一世的她还多了一丝对感情的免疫。

    他再见到她,却总想让她记起来他们刻骨铭心的过去。

    “只有我一个人拥有的回忆,又能叫什么回忆呢?”征北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如果你不再记得我,如果你不再爱我,如果我们之间的一切对你都不再有意义,那我又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他想带她一起走。

    如果她想起来,她会愿意跟他一起走。

    他们一起上路,手着手共赴黄泉。

    他想用下一个漫长而幸福的一生来补偿他们错过的上一辈子。

    生和死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他不愿意去想自己是否有权利决定她的生死,他不愿意去想,他这样一个“上一辈子的爱人”在这一世她的心里又还有几分重量。

    他不能相信她愿意放弃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和他再经历一轮生老病死的一切。

    “我们也许会再做邻居,也许会再一起长大……”他喃喃地说,“也或许会成为兄妹……也许下一世的你,不会像这一世如此幸福……”

    可是他却愿意赌上一切,相信生生世世相随,他们还会在相遇的瞬间重新爱上。

    “现在,你知道了一切。”征北缓缓说,“你愿意跟我一起走么?”

    李凯丽定定地看着他。

    和他一起走的意思就是,现在的她,在生和死的边界?

    而她需要自己选择是活下来,还是死去?

    隐隐作痛的身体和他的话语,如醍醐灌顶,让李凯丽想起了一切。

    她想起了黑暗的小巷,想起那些散落的脚手架,想起匆匆忙忙与边师兄告别的自己,想起轰然坍塌的红色的砖块落在她身上时难忍的疼痛。想起边师兄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朝着自己跑过来的脚步声。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李凯丽恍然大悟,轻声说。

    征北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看着她,缓缓伸出手。

    如果选择死亡,她就要和过去二十年自己曾奋斗过的一切告别。她要让人过中年的父母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她会让年幼的弟弟在无忧无虑的年纪体会到第一场突如其来的死别。

    甚至……李凯丽咬住下唇,她也许会让无辜的边师兄承受一些本来不应该有的责难和质疑。如果她就这样死在边师兄的面前,他又会受到多大的伤害呢?

    为了什么呢?

    为了一个,她甚至无法分辨到底是真还是假的故事吗?就算他们曾经山盟海誓刻骨铭心,可是她已经用上一世的三十年回报他,这一世,她难道又要赔上一条性命,让那么多她在乎的人心痛神伤吗?

    孰轻孰重,明明已经摆在桌子上,清楚明了,干干净净。

    李凯丽抬起头,盈满泪水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征北。

    她也许忘记了他们的过去。

    可是并没有忘记他们间的爱情。

    汹涌而上的眷恋、信赖、感激、热爱,像一场席卷而来的海啸,将她彻底淹没在内,仿佛只要能握上他的手,就算是天崩地裂世界毁灭也在所不惜。

    值不值得,会伤到谁,她半点也无法在意,只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绝对没有办法选择和他分离。

    “带我走吧。那就带我走。”李凯丽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坚定地朝征北伸出手。

    她细瘦的手一点点靠近,一点点靠近,眼看就要放在他等待已久的掌心。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征北的脸上却突然露出了伤感又无憾的表情,仿佛这一瞬间,才是他们真正注定的分离。

    “征北……”李凯丽惊呼,眼睁睁地看着他黑色的身体越来越淡,淡得宛如聚拢起来的轻烟,又在层层涌上的白雾中渐渐消散。

    “有你这一句话,三十年岁月,我无悔无憾。”

    征北,放开了手。

    漆黑的夜空上再一次出现白练一般的银河,身下的草地不再,而是一片柔软的白色床单。草地的清香也不再,扑鼻而入是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他的最后一句话像是温柔的歌声,在她的耳边盘旋飞远,一点点消失不见。

    两个执念,复仇和等待。

    如今都彻底化为云烟。

    能化解爱的,大约只有更深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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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救室外,有医生匆匆冲出来,拿着白色的病危通知书让家属签字,李凯丽的爸爸妈妈紧紧抱着李凯华,跪在地上痛哭出声。边师兄努力地搀着他们,眼眶通红,颤抖着手接过了笔。

    雪白的手术室门仿佛一道天堑,隔开了忘川和人间。那些哭声和哀求像是挽联,撕扯着一个个几欲离体的灵魂。

    那道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