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啦。听人说三皇子妃每年把自己铺子织坊的一成红利拿出来,半成给慈恩会,半成给静心庵,都是用来做善事的。”黎夫人给丈夫倒了盏温水,说,“甭看有些没见识的总诟病三皇子妃出身低,做事真实在,也真心做事。”黎夫人嘀嘀咕咕的跟丈夫念叨了许多女眷的事。黎尚书的神思一时又远了――
这次三殿下布防冯千户外宅,并没有提前知会他,一丝风声都未漏。
可以理解为是出自保密的需要,也可以说是对他的保护,但往深一步想,未偿不是三殿下不信他。
所以,纵是自冯千户牵出魏家父子,彻查玄甲卫,黎尚书的心中也并没有太多欢喜。
在官场中驰骋大半生的黎尚书明白,是需要做选择的时候了。
三殿下穆安之不是个非常重权力的人,这从一开始三殿下入刑部当差,独选了几件案子调查就能看出来。如果欲揽刑部大权,入手的不是查案,而应该是对刑部人手的掌控。
但,是龙不会总盘着。
三殿下不重权利,可随着三殿下一步步展现才干,获得认可,他并没有刻意收拢人心,但,人心已是情不自禁的转向于他。他并没有要控制刑部,如郑郎中这样的刑部干将已是愿意唯三殿下马首是瞻。
何况,三殿下身边华杜二人皆非等闲,华长史年迈,进取心寻常,那杜长史年轻俊才,要才干有才干,要心机有心机,杜长史是绝不会坐视三殿下安于刑部司这一隅之地的!
真的,是要做决断的时候了。
与三殿下一路,往后势必很难洗脱三皇子的印迹。
若有他意,刑部便是将要厮杀的战场。
因为,哪怕性情温和如黎尚书,也不愿看到刑部大权一丝一丝被皇子吞噬,更不能坐视自己逐渐变成一位空头尚书。
“哎,我跟你说的话你听到没?”黎夫人轻轻推了黎尚书一记,烛光下,一双年华老去却格外温和的眼睛里带着丝丝暖意,“你要没意思,我就把明儿买的粮这么分派了,一半给静心庵送去,一半给天祈寺送去。”
黎尚书颌首,“好。”
*
第二日,下午,刑部。
杜长史抱来半人高的卷宗,胡安黎连忙双手接过,稳稳的放在书桌畔新加的一张短桌上,“今天这么多,可见玄甲卫一案大有进展。”
“趁着节前,怎么也得审出个头绪来。”窗外雪花再起,杜长史这种四季不离折扇的潇洒人也搓搓手站在薰笼前烤火了,“今年这是怎么了,雪一场连着一场,前儿那场刚停,昨儿一宿今儿一天。”
“是啊。听说帝都府第三次往城隍庙拨了救济粮。”
两人正说着话,杜长史望向窗外的眼睛陡然眯起,他一拍胡安黎桌上的卷宗,向外一挑下巴,二人连忙迎了出去。
窗外,一身玄狐大裘的黎尚书撑着伞过来了。
黎尚书未至六旬,在内阁中,这是个正当年的年纪。这位尚书大人自来俭朴,身畔只带一个随从。
二人迎至廊下,黎尚书到廊下收了伞递给随从,一左一右扶住二人,“成天在一处,何需这般多礼。”
胡安黎打起红毡暖帘请黎尚书先行进屋,“大人是来找殿下的么?请大人先喝杯茶暖一暖,学生这就去通传。”
“有劳安黎了。”黎尚书性子温和,说句老实话,实不像刑部堂官儿。不过,这样好性子的上官,底下官员都受惠。即便如杜长史有些挑剔刻薄的性子,也觉着与这位大人相处有如沐春风之感。
“这么大冷的天,还劳大人亲自跑一趟,您有什么事,打发人过来说一声,我带暖轿过去接您才好。”
“殿下在衙门向来都是步行,我等更不敢托大。”黎尚书伸手在薰笼上烤了烤,杜长史道,“我劝好几遭了,我说这大冷的天,殿下出入就是坐轿,谁能说什么。殿下偏说轿子里气闷,怎么都不肯。我说殿下也太执拗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是殿下的好处,不乐享受。”
两人略说几句话,胡安黎出来请黎尚书进去。
穆安之的屋子并不算暖和,里面陈设固然不简陋,却也绝称不上奢华。想到那日抄捡魏府时所见雕梁画栋、金玉摆设、古朴高雅、茅屋草舍,无不是无数金银堆。穆安之这里则透着一股坦荡的舒适。花几上几盆天青色瓷花盅的娇白水仙伸展着叶脉,开的更好,屋中甜香袅袅。
小易捧上茶来,黎尚书道谢接了。
“大人冒雪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穆安之问。黎尚书看小易一眼,穆安之道,“小易你出去看看,折几枝梅花回来插瓶。”
小易躬身退下。
穆安之以为黎尚书是有什么机密事单独同他说,的确,也是机密事,只是,出乎穆安之意料。
因为,黎尚书放下茶盏,郑重起身,神色之肃穆,令穆安之心内发悬。继而,黎尚书自袖中取出一叠文书,几乎是庄严的放到穆安之面前。
穆安之取来看过,是数张黎尚书盖好大印的空白搜查令,穆安之真的懵了,他不解的看向黎尚书,黎尚书正色道,“刑部许多案件,需要临机而断。以后再有任何案情任何事件,臣与殿下一同担当!”
要说心中没有震动是假的,甚至,穆安之隐隐有一种明白什么却又不太明白的感觉。他的眼神露出疑惑与思索,黎尚书后退两步,对穆安之郑重一礼,恭敬退下。
站在窗前,穆安之望着黎尚书的背影渐渐走出院落,风雪一重又一重的落下,檐角、树梢、庭前、廊下……
偶尔不知哪里来的一阵朔风,吹动檐角六角铜铃,发出一阵阵清越悠远的铃声,铃铃,铃铃……
第223章 二一一章
黎尚书的示好让穆安之有些意外, 杜长史倒认为情理之中,收起黎尚书拿来的印了尚书大印的搜查令时还说了句,“这老狐狸还算识趣。”
“怎么这样说黎尚书。”穆安之毕竟是唐学士打小仁义礼智信教出来了, 还多受他老友裴如玉的影响, 平时还是很文雅的。“赵侍郎爱侍弄花木, 殿下这里去岁就摆了几盆水仙,如今这两盆茶花,定是赵侍郎送的。”杜长史下巴一指门畔两盆人高的茶花,大红的重瓣茶花, 开的胭脂般鲜艳, “程侍郎是前任尚书大人提携的,赵侍郎是黎尚书亲自提携, 所以这俩人, 程侍郎先亲近殿下。这几次的大案子, 殿下便用的程侍郎。赵侍郎能不急么, 纵有黎尚书青眼,可也得实打实的功绩才成啊。”
“黎尚书再不来,他就只剩下个名头了。”杜长史对着穆安之深深一揖,“殿下的才干,纵六部尚书也唯有折服的份儿。”
“你快别赞我了。我可没想挤兑黎尚书。”穆安之并不是贪权之人,不然,当初到刑部他不会什么事都不过问, 只随意挑两桩案子来审了。
“谁会想挤兑他, 但要做事, 就得有些权力。臣追随殿下在刑部当差, 殿下审案公正,人人膺服。”杜长史认真道, “殿下的光彩,世所共睹。但有所闻,必心向往之。”
穆安之直接给杜长史夸的脸上**辣,连忙呷口茶换个话题,“这茶不错。”
杜长史还是第一次发现三殿下面对夸赞竟然有些羞涩,眼睛弯弯,忍俊不禁。穆安之_他一眼,杜长史连忙忍住笑意,施一礼继续审案去了。
阳光自明瓦窗射入,桌间琳琅满目摆了满满一桌的精致饭食,陶红色的小砂里咕嘟着炖的软烂的羊肉,细瓷碗碟内安置各样美食,尤其这样的寒冬腊月,竟还有一件巴掌大的雪白细瓷碟中放着几块碧绿如翡翠的小黄瓜,蔬菜特有的清新芬芳引的一畔的小牡丹视线一阵阵的往杜长史的食案上瞟。
心说,这小黄瓜,搁在炎炎暑日,那是一两银子能买三车,不值什么。这数九寒天,真真是有钱不一定有地方买去。
这刑部官儿吃的可真好。
小牡丹咽了咽口水。
门一响,挽月拎着另一个小食盒进来,将一碗灰扑扑的粗粮米饭放到小牡丹面前,上面还铺着两三块一样灰扑扑的咸菜。
这还亏得是吩咐牢里将小牡丹的饭送过来,不然,连这两三块咸菜也没的,就是一碗粗食,爱吃不吃,不吃饿着!
杜长史自筷匣中取出一双干净清爽的竹筷,开始用饭。小牡丹看看自己面前木碗上横着的两根称为筷子的木棍,抿抿唇,主动开口,“大人唤我来,想是有事要问。”
“问你也不说。”嘎吱嘎吱,杜长史嚼着小黄瓜,又去盛汤色清澄的酸笋火腿汤。“那大人传我来做什么?”
慢慢吹拂着汤面的涟漪,杜长史喝了两口汤方道,“听闻你在坊间向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闻名,我想你定然喜美食,对饮食也有追求,”说着,杜长史露出个十足可恶的笑容,“反正你什么都不肯说,叫你过来馋馋你。”
小牡丹虽则在官员眼里不过是优伶一流人物,但在坊间,他是备受人追捧的歌舞双色,平日里多少人追捧仰慕,知道他好饮食,无数山海奇珍奉上,这样拿饭菜馋他的,小牡丹还是第一次见,当下气个好歹,狠狠斜杜长史一眼,闭上眼不再看他。
但闭上眼睛,听觉与嗅光愈发灵敏起来,那羊肉,定然是北疆的小羊才有这样的鲜美,那汤里的火腿,必然是三年以上的陈腿,方有这样的芬芳。
小牡丹给馋的不行,实在觉着没必要忍了,他睁开眼睛,“我又不是刑部的囚犯,你们既救我出来,早该放我回家!”
“亏你也是帝都知名人物,我们救你出水火,你竟不知要协助办案的道理?”杜长史微微一笑,又夹了筷子小黄瓜,嘎吱嘎吱。
小牡丹被他嘎吱的火大,偏又没法子,杜长史还一脸感慨,“亏得你遇到的是我,我还愿慢慢等你开口,倘是换个不知怜香惜玉的,二话不说,先一顿杀威棒,你这小牡丹就得凌落成泥了。”
“我实在不知能有什么帮得上大人的,大人若看我有可用之处,不妨直言。”
“譬如,冯刚绑你到私宅,原因是什么?”杜长史唇角微绽,一双眼睛带着压力瞥向小牡丹。
小牡丹俊俏的脸上浮现出强烈的愤怒,配上他一双美眸,当真不负牡丹芳名,“杜大人难道是在羞辱我?”
“看你说的。羞辱你什么,冯刚有妻有子美妾数人,他并无断袖之癖。要说拷打审问,我想那算不得羞辱。”杜长史夹了筷子凉拌的小萝卜缨,意味不明的看向小牡丹。
小牡丹反问,“大人既然审过冯刚,连这样私隐之事都知晓,还用得着问我么?”
“我好奇的是,你也不是什么铁汉,冯刚都不用三十六道酷刑,随便用些手段就能对付得了你。不过,他十分克制,你身上也没什么显眼的伤痕。”
“那是因为我跟他说,我视美貌为性命,他要敢害我身体容貌,我立刻自尽。”小牡丹朝杜长史横了横脖子,以示自己不怕死的决心与性情。
杜长史道,“听闻你舞跳的好,歌也不错。”
小牡丹正色道,“胡旋舞,我称第二,帝都无人可称第一。唱歌就一般,我勉强能排第三。”
“歌舞这样好,练习很辛苦吧?”
“自己喜欢的事,苦也不觉得。”小牡丹在谈到舞蹈歌曲整个人神态都变了,便是面对杜长史,他也没有半分卑微的意思,“可惜大人不像好歌舞之人。”然后便是一笑,不再说话。
“你不想说?”
“不是。”小牡丹道,“我对你们关心的那些事简直半点兴趣都没有,那姓冯的,区区千户,我跟他说了后,必然要受制于他。受制他这样的人,不如去死。杜大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官位与冯千户同级。”
“他偷偷摸摸的查了我得大半年,在我那儿使了不少银子,收买不成还用了两回美人计,看我没反应他自己挽袖子上阵了。我虽相貌还成,却并非断袖,退一千步,即便断袖也看不上他那样的人。”小牡丹说着对杜长史微微一笑。
啪嗒――
杜长史筷子吓掉一只,连忙道,“我也不是断袖。”就是美男计也不成!
小牡丹莞尔,“大人放心,我只对舞蹈歌唱有兴趣。”
“多谢多谢。”杜长史赞美小牡丹,“你这样钟于一事,必成一代大家。”
“我现在难道不是一代大家?”小牡丹反问。
“自然是。说不得以后还会以东穆第一舞者的身份载于史册。”
这种读书人看中的青史留名,小牡丹反是平平,“史书上也不过都是些谎话,我自己知道就够了。”
杜长史捡起筷子,“咱们言归正传吧。”
“我要面见三殿下才说。”小牡丹比杜长史都爽快。“你认得三殿下?”
“不认识啊。可你说的你跟冯千户一样,只是个芝麻小官,我不能受芝麻官的掌控。”
杜长史好奇,“你有什么资格见三殿下?三殿下的身份,他若是什么人都见,那每天也不必做旁的了。你得有让三殿下见你的价值。”
“价值?大人您为什么坐在这里审我,这价值难道不够?”
“你还没招,如何能衡量你的价值?”
小牡丹道,“其实我有件事始终没想明白,大人是如何发觉我可疑的,我明明是受害者。”
“帝都府的寻人令。”杜长史提醒。
小牡丹依旧不解,他目光那样清澈迷茫,是真的不明白。杜长史认真道,“我说这话,并没有低看你的意思。在歌舞一途,你是一代大家。但在世俗的眼中,你知道帝都府每月有多少不明失踪的人,为什么你能登上帝都府的寻人令?也许平时许多追捧你的达官贵人,不过,恕我直言,那些人,你不见了他们不过去追捧旁的舞者歌者,而不是去寻你的下落?那么寻你下落的人是谁?”
“是谁?”小牡丹反问。
“不论是谁,都是因此才引起我的注意。”杜长史坦然告知,“何况,救你出来之后,我对你也多有留意。你不像备受欺凌的被拘禁者,不过,你也没有急着出去,可见,我们有合作的可能。不然,我也不是对每个可疑之人都这样客气。”
杜长史坦然相告,小牡丹满意道,“你果然比那姓冯的厉害。有你这样的手下,三殿下肯定也是个厉害人物。我要先沐浴换身干爽衣裳,再饱食一餐,然后你就能安排我与三殿下相见了。”
“凭什么?”杜长史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