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盏……”
桓凛的声音有些低哑,便这样一声一声地唤着,唤到最后,眼泪也不禁落了下来,滴在冰凉的玉佩上。
谢盏仿佛感觉到了眼泪的温度。
他突然有些茫然。并非生了恻隐之心,而是因为桓凛的突然转变而茫然。他似乎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与他相识的那个性子虽直却沉得住气的桓凛完全不一样,那个高大的男人,此时显得那般无助与痛苦。
以往的谢盏必定不忍,此时却已经是铁石心肠。
门突然敲响了,还清走了进来,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玉佩上。桓凛握着玉佩,便那般冷冷地看着他,眼中带着强烈的防备。
还清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玉是灵物,这块玉佩伴随了他几十年,确实沾染了许多他的气息。之前招魂,确实是因灵媒不合。”还清道。
“你的意思是这块玉佩能让阿盏回来?”桓凛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希冀。
“凡事不可圆满,待月圆之日一试。”
桓凛不禁握紧了手中的玉佩,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阿盏死了,他不是不想让他安心入轮回,但是一想到待他投胎转世,忘记前尘,再也不识得他,而他再也寻不到他时,便已如堕阿鼻地狱。
便再让他错一次吧。
还清在离去前突然朝着谢盏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谢盏也望着他,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你可愿帮我?”
——“我会替你摒除束缚,送你入轮回。”
这是昨夜还清给他的承诺。
第035章 身世(一)
这个月的十五刚过不久,距离下个月十五还有二十五日。还清说,月圆之夜是人间阴气最重的时候,也是鬼魂力量最强的时候,更是谢盏逃脱束缚的唯一机会。这也是为何昨晚月华最盛时,宋砚可以看得到他的原因。
他与还清素不相识,但是却从还清身上感觉到一股安宁干净的气息,所以他选择相信他。这般时候,他也没了怀疑的力气,最坏的结果不过魂飞魄散罢了。
玉养魂魄,谢盏的魂魄与那玉佩本是一体的。而每天,无论是用膳还是睡觉,无论是早朝还是批阅奏章,桓凛都将那玉佩紧紧地攥在手中,如同捧着心爱的玩具的固执小孩一般,也因此,谢盏与他几乎是寸步不离。
日夜相处,谢盏不是愚钝之人,所以很快便察觉到了什么。或许说,在桓凛的眼泪落在玉佩上,哽咽着叫出‘阿盏’两个字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
然而当那些话从桓凛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荒谬。
桓凛一改刚登基时的温和,几乎是以雷厉风行的姿态,先夺了何勇的兵权,又提拔了陆青桐的兄长,而这件事从头到尾,宋砚竟是没说过一句话。士族对于武将之间的争斗向来乐见其成。那十万兵权,落在何勇手里,和落在陆家手里,没有任何区别。而且对比何勇横行霸道、毫无顾忌,那位瘸了腿的新上任的廷尉兼征西大将军看起来好对付多了。
然而这对于皇后来说,几乎是晴天霹雳。
当皇帝说要选四妃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失宠了。自选择入宫的那一日开始,她便没有选择了。她本想成为他最心爱的女人,成为这天下至尊的女人,然而,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她可以放弃前者,后者成了她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然而她现在能倚靠的只有母家的势力,她阿兄被夺了权势,她怕是连后者都保不住了。
一无所有,这对何锦来说是一个噩梦。
当皇帝下朝后,皇后再也忍不住,直接去了皇帝的临时寝宫。她未施米分黛,头发简单地盘起,只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便那般直直地跪在寝宫门口,在炎炎烈日下暴晒着,模样我见犹怜。
然而她想令看见的人却对她不屑一顾。
“娘娘,陛下忙着呢,您便先回去吧。”李得清苦口婆心道。
何锦并不看他一眼,执着地跪在那里,当月落西山时,皇帝终于召见了她。
那曾传闻情深的帝后,再次见面的时候,竟比陌生人还陌生。何锦还未说话,眼泪便落了下来,她本是美到极致的女子,哭起来也是梨花带雨的。
桓凛坐在那里,手中紧紧抓着玉佩,目光落在窗外,看起来心不在焉,留给何锦的也只有一个凌厉的侧脸。
何锦的心越来越凉,纵使她哭得再厉害,都无法得他一眼。何锦突然止住了眼泪,低声道:“臣妾与陛下相识七年了,陛下于臣妾有救命之恩,臣妾无以为为报。这七年,陛下是踏着血雨而来,登上了今日的位置,臣妾无用,不能替陛下分忧,唯一能做的便是伴在陛下的左右。”
那一年,在秦晋边境,仍是战乱纷乱,桓凛年轻气盛,带着几骑悄悄地潜入秦地偷袭,离开时刚好遇见陷入乱军之中的何氏兄妹。
何锦一直记得,那个身披战甲、手持长剑的男人,如同神明一般,将她从泥泞的鲜血中拉了出来。她多看了一眼,以为自此在她的世界里桃花长开,却没想到,正是因为那一眼,她陷入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
“臣妾无用,替陛下缝的衣物只能抵一时之冷,做的饭菜味道尚且比不过农家粗妇,更未替陛下诞下一子半女,这般想来,臣妾已是无地自容。”
何锦是聪明的,以退为进,说着自己的错,其实提的都是旧情,不过想要引起桓凛的恻隐之心。
谢盏寻了一个位置坐下,便在一旁看着这么一场好戏。
“你杀了我的阿盏。”
谢盏突然没了看戏的心情。
桓凛只说了一句话,何锦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所有的话都梗在喉咙里,心变冷了,一张小脸也彻底失去了颜色。
她的兄长错了,活人是永远争不过死人的。
更何况,桓凛根本就不爱她。若不是桓将军的意思,她根本没有机会呆在他的身边。
她本以为杀了他,便拔出了最后一个威胁,假以时日,他一定会爱上她的,她会成为天下至尊的女人。
是她妄想了。
往事纷杂,七年不过一场梦,梦突然醒了,何锦坐在地上,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
片刻后,何锦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是啊,我杀了他,但是这不是陛下下得旨吗?在他死的那一刻,都以为要杀他的是陛下。就算是死了,他恐怕也会念着陛下的杀他之情。”
桓凛的脸色变了,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玉佩,却又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连忙放松了手劲,小心翼翼地握着。
桓凛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有错,但是害过他的人也不得好过,包括我自己。”
桓凛的表情带着决绝。
何锦怔怔地看着他,昔日里高傲的帝王,此时这般模样,又岂不是在自虐?她已无话可说,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直接往外走去。
她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高高的宫墙之下。
——我的阿盏。
谢盏面色平静地将他这句话听入耳中,只觉得嘲讽。
——我的阿盏,你真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
——这曲谱是送给我的阿盏的。
以往听着的是甜言蜜语,但是走到这一步,却成了致命毒药。
他猜不透桓凛的想法,但是此时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时,他只觉得荒唐,只觉得恶心。
何锦离去后,桓凛依旧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目光幽幽地盯着窗外,恍然间,便看到外面飘过一缕白色的衣角,等他匆匆走到窗边的时候,却只余一阵清风。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
何锦说的又何尝不是没有道理。阿盏对他的感情,怕是不止恨那般简单了。从那些残碎的梦境里和朔风的话中,他已经能够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真相来。
他无法想象阿盏在东郊别苑中等了一日又一日是何种感觉。那时的阿盏应该是满怀期待的,并不知道误会已经在他们之间展开。
他无法想象阿盏半夜入宫前来自己府前,说出那句他要入宫,本来只想要他一句话,却被他拒之门外,独自走向皇宫时,是何种感觉。是恐惧还是绝望呢?那或许是阿盏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最后一次争取了,自那以后,他和阿盏之间的感情便再也回不去了。
他无法想象阿盏写了无数遍的信,却怎么也等不到回复是何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