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何坤自认没有深海恐惧症,但那次桑巴后,再没有一次突破。他始终记得水潭里深不见底的墨绿,肉眼不可见的圆盘垂在水里。
那是他的终点,亦是令人胆战心惊的画面。
他不知道尽头在哪,下潜时,也不清楚身在何方。世界混沌了,四面八方皆为一片沉沉绿色,金何坤看不见陈燕西的身影,恐慌自心缝里不断爬升。
没有见到圆盘,耳膜钝痛。他不断尝试法兰佐,没一次成功。必须得上升,金何坤明白极限在哪,他拉着绳子翻转,却感受到一股向下力的拖拽。
如一只大手,似要将他拖入深渊。
那时水面很远,天光隐隐,更远。上升时他见到了陈燕西,陈老师一直在那里等他。像漂浮在水中的一片叶子,他们互相凝视,久久对望。陈燕西在观察他是否有颤抖或昏迷的前兆。
金何坤开始渴望新鲜空气,有种不断升腾的冲动,想要即刻回到水面。陈燕西紧紧跟随他,金何坤的速度越来越快,靠近水面时,他快速吐尽肺部所有空气。一扬头,冲出水面大口呼吸。
片刻,他开始咳嗽,恐惧没有褪去,浑身颤抖。金何坤死死地捏着陈燕西肩膀。
他们趴在浮台边,于水潭中对视。
金何坤始终想问,但那天嗓子太疼,一直没说。
他曾经没尝试过,所以不能讲感同身受。现在经历了,是有资格说我明白。
金何坤想问问陈燕西:下潜是如此痛苦,为什么你却不愿上岸。
旅居冲绳,陈燕西没直接带金何坤去潜水。两人四处游荡几天,将附近美食吃得七七八八。撇开职业需要,陈燕西其实很会玩。他不太喜欢网红景点,带着金何坤开辟路线。
金何坤的乐趣是偷拍,两位老社畜骑自行车沿海岸线闲逛时,坤爷把陈老师拍得像个日系美男。
他扬言说回国就投稿,未来陈老师星途坦途,苟富贵莫相忘。
陈燕西懒得理他,就金何坤那“护犊子”性格,肯把陈老师美照往外传?除非想自曝艳照门。
“青洞水质清澈,下面能见度很高。来这浮潜、深潜的人多,你可以放宽心。我会陪着你一直下潜,无论多深,我都在。”
陈燕西跳进水中,金何坤坐在浮台边。
尽管之前想逃离,这天还是来了。
金何坤进行几次深呼吸,用力过猛搞得他有点头晕。陈燕西为确保安全,叫金何坤坐着别动,他下潜一次看看。
陈燕西翻身入水,下面是茫茫深蓝。在绳子接近末端处,陈燕西的身影愈来越小。仿佛真是一条海鱼,或一只飞鸟。
他在飞下去。
金何坤盯了太久,有点分不清哪一边才是“上面”。海水倒映着天,而苍穹又蓝得出奇。
方向感错乱,金何坤平添几分紧张。
陈燕西返回,似一支利箭破开水面。他朝金何坤招手,“下来。”
这次下潜,有关信任。陈燕西不止一次给金何坤强调,如果你想迈进深海的那扇门,你就得相信。相信大海,相信自己,相信人类与身俱来的潜水能力。
每个人都是一架“潜水艇”。人体本身拥有一套保护机制,当你下潜越深,它就会起作用。
我们生来适合。
潜水之于金何坤,不可能到达陈燕西的程度,远不能谈什么信仰。
所以只能相信。要想去斯里兰卡,要想追随陈燕西,他就要去尝试。
金何坤拉着绳索,向下俯瞰无垠深蓝。他闭了闭眼,试图放轻松,排掉内心蠢蠢欲动的恐惧。
“老师,要是这次我成功下潜。上来能不能给我点奖励。”
陈燕西明白他在转移注意力,“想要什么,说说看。”
“热辣的舌吻,或者今晚我给你口。二选一,来。”
金何坤睁开眼,一瞬不瞬地瞧着对方。
陈老师咧嘴笑,“那我选择第三项。”
“我给你口,行不行。”
金何坤一怔,兽血翻涌。
“你他妈,真的吃定老子啊。”
他最后吸一口气,开始下潜。
金何坤右手拉着绳索,向下游动。他从腹腔抽取一支空气,闭着嘴,关闭会厌。接着咳一声,把封闭在嘴里的空气,从口腔后冲进鼻腔里。
坤爷在尝试法兰佐,运气不错,奏效了。他趁此机会拉几把绳子,不断向深处下沉。潜水电脑显示深度已超过六米,金何坤没顾上兴奋。
他知道,自己还能下潜。
愈往下,愈容易。此时内心的恐惧与期待胶着着,互相较劲。仿佛两个势力,在他脑海里互殴。
金何坤用拇指和食指拉动绳索,没多久,他彻底放开——不用踢动脚蹼,也不用拉动绳子。
但他在继续下沉。
金何坤反应过来,陈燕西一直念叨的那扇“深海大门”,终于打开了。他达到零重力状态,跟阿基米德说拜拜,他开始公然“违背”物理法则。
奇妙世界,就在眼前。
金何坤将双手放在身侧,腹部上提,胃部开始塌陷。压力不断增大,湿衣紧紧贴在他身上。
其实陈燕西自始自终在坤爷身边,但他已然忘记还有这一号人。金何坤眼前只有深海,不断下潜,不断进发深渊。
体内的空气被压缩,不断与喉咙、肺组织碰撞。金何坤臆想中的痛苦未到达,反而开始变得温暖。他迅速反应过来,这是末梢血管收缩开始起作用。
像回归母亲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