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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8
    付明杰的讲述从这里开始:

    我是一九八一年出生的。这一点我想你们早就知道了。

    我父亲是在一九九五年去世的。这件事在聂倾看过我的档案之后,应该也了解了。

    不过,因为我还不清楚你们具体查到哪一步,为了不让你们产生困惑,我还是尽可能地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比较好。

    这一切事件的源头,应该都要从九五年的夏天说起。

    那一年,我初二。

    刚考完期末考试,暑假里天天在外面疯玩,却不想有天刚好撞见了我爸在跟别的女人约会的场景。

    我至今都记得当时我爸看见我之后的那个表情。

    就像见了鬼一样。

    其实他也不想想,他有什么好怕的?该怕的人是我才对。

    处在那个年龄的孩子,无意间发现自己的父亲出轨,那种感觉就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了,怕得要死。

    只不过,我大概从小就是个要强的性子,当着我爸和那个女人的面,我没哭也没闹,竟然还冷静地威胁我爸说,要么你现在立刻跟她断了,要么我就回去告诉妈妈。

    我爸很怕我妈,这我知道。所以我以为我的威胁会很奏效。

    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爸居然没有答应跟我走。反而他蹲下来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他不能离开那个女人,因为,他们已经有孩子了,是个男孩,是我的弟弟。

    如果说,在最开始得知父亲出轨的时候,我所感受到的情绪只有恐惧和愤怒,那么,在听说他跟那个女人已经生下另一个孩子之后,我感受到的就是强烈的嫉妒和怨恨。

    为什么要背叛妈妈?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跟别的女人生孩子??难道有我一个他还不满足吗?!

    我那会儿真的快要气疯了。

    在那样强烈的情绪驱使下,我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更不可能去冷静思考自己一切作为的后果。因此,我甩下我爸和那个女人,一路跑回家,打电话到我妈单位,气势汹汹地跟她告了一状。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不是么?

    我妈跟我爸彻底翻脸了,他们在家里吵得天翻地覆。

    我爸自觉理亏,因此大部分时间其实都是我妈在单方面地咒骂他,他都不吭声,打他也不反抗,顶多退一步,再退一步,等贴到墙根退无可退的时候,他就默默受着。

    我那个时候躲在一旁看着他们,看着我爸,就觉得他怎么这么窝囊,这么可恶。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外面偷鸡摸狗,还摸出个种来,好好的家愣是被他给毁了。我妈打他骂他都是轻的,这些都是他自找的,他活该,他就不该被原谅,像他这种人一定会不得好死。

    没错,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你们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别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就很天真。

    其实你们错了。正因为什么都不懂,正因为不清楚做事的后果也无需计较得失,恶毒起来才会比大人更加纯粹,更加果断。

    我爸那时候整日活在我妈无休止的痛骂和拳打脚踢里,似乎放弃了所有争辩和抵抗,但唯独有一点他始终在坚持,就是不肯告诉我妈那个女人的住址,不让我妈去找她。

    他就那么护着她,护着他们,护着一个小三和她的孩子。

    我当时那叫一个生气啊。

    我心想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能让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好过,凭什么我们家被他们搅得一团糟,他们反倒能不被打扰地躲在一旁过安生日子,这太不公平了。

    于是,我开始去找,去那天撞见我爸和那女人的地方蹲点,在那附近的小区来回逛,还向那周围的小卖部、餐厅、超市、菜市场里的人打听这对母子的存在——不得不说,我应该从小就算有干侦查工作的潜质吧……呵呵。

    可惜,这不是什么福气。

    仅仅用了两天时间,我就打听到了他们的住处。并且,我还成功跟踪了一次那个女人直到她家,这样地址就算是确认了。

    回家之后,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得胜归来的将军,那女人的住址就是我的战利品。

    我迫不及待地向我妈邀功,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查到的一切告诉她,迫不及待地盼着她也能把他们的生活搅得一团糟,至少要比我们家糟,那样我就高兴了。

    只不过,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真正的将军,杀人是在得胜之前,而我,却是在得胜之后。

    ……

    那天的事,直到今天想起我都觉得不太真实。

    我妈凭着我给她提供的地址,直接赶去那女人的家,我爸带着我也打了辆车追上去,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等我们赶到的时候,我妈已经跟那个女人扭打在一起,她家里的东西,从水杯、镜子、遥控器、到电视机都被砸碎了,其他东西也扔得乱七八糟,地上尽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碎片,有的上面还沾着些红点,像是谁的血。

    我当时吓坏了。我爸让我不要在那里待着,让我赶紧下楼去,说完他自己就去拉架。

    可我当时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很害怕,却不想走,就想找个地方先躲一躲。

    我看中了沙发旁边和冰箱错开的那个角落,那上面堆着两个沙发靠垫,看起来底下应该有个三角区,我觉得那儿应该会比较安全,于是就走了过去。

    不过,等我过去之后却发现,那里已经有人了。

    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瑟缩在那个角落里,一脸惊惧地盯着骤然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暖。

    ***

    付明杰的讲述到这里暂时停了下来。

    他将双手交握于身前,用左手的大拇指缓缓摩挲着右手的虎口处,像在回忆,像是怀念。

    余生的枪口略微降低了些,瞄了眼聂倾,发现他听得全神贯注,便也继续安静等待。

    付明杰沉默了大约两三分钟,在一声悠长的叹息后,又接着方才的话尾讲了起来。

    ***

    发现小暖之后,我就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而他似乎很怕我,一直在抖,抖得眼泪都下来了,却还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出声。

    我当时心里的感觉很奇怪。

    看着这个比我弱小很多的男孩子,我意识到他就是我的弟弟——虽然是小三生的,可他真的是跟我有血缘关系的亲弟弟。

    呵呵……说起来,大概我那个时候也是个喜欢看脸的肤浅初中生。

    小暖小时候长得真是好看呐。

    他比较像他妈妈,白白净净的,虽然瘦弱但脸上的轮廓却很清秀,衬得一双大眼睛又圆又亮。特别是当他眼睛里泪汪汪地看着我的时候,我竟然生出一种想要保护他的愿望。

    于是,我就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拿出一个当哥哥的架势对他说,别怕,大人们吵架一会儿就结束了,会没事的。

    小暖听了依然怔怔地盯着我,等了又等才终于怯怯地叫了声,哥哥好。

    其实我后来想,小暖当时并不知道我到底是谁,他只是对看起来年纪比他大的男孩子都叫哥哥而已。可我那会儿在听到他这么叫我之后,就觉得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好像自己真的成为一个大哥一样,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弟弟。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

    说实话,我自己也觉得奇怪。这种没来由的保护欲,难道真是源自血浓于水的亲情么?

    这种事情真是说不清楚……

    唉。

    不过,就在我还沉浸在自己升级为大哥的自豪感中时,阳台那边却出事了。

    最先听到的,是我那个懦弱的父亲,忽然大声地对我妈直呼其名。就好像一直平稳加热的油锅里猛地被人甩进去一铲水,顿时就炸得噼哩啪啦。

    我听见他扯着嗓子,几乎是有些撕心裂肺地吼道,张玲你放开她!你这样会闹出人命的!你快放开她!!

    然后紧接着,我同时听见两个女人的尖叫声,其中一个似乎恐惧到了极点,我分不清那一声到底是来自于我妈还是来自于那个女人,只知道在这两声尖叫过后,又是一声沉闷的巨响,从屋外传进来的。

    一秒过去了……两秒,还是十秒?我已经忘了。

    世界突然变得格外安静,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好像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而我却又聋又哑。

    可是忽然之间,世界又吵了起来。

    有数不清的人在尖叫、议论、喋喋不休,还有数不清的窗户突然关上、也有数不清的窗户突然打开。

    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小暖还缩在那个角落里一动都不敢动,我也有点不敢往阳台上走,我怕看到什么可怕的场景……

    可我不能不去。

    因为没有人出来,我必须得过去看看。

    于是,我安顿了小暖,让他继续待着别动,然后走向主卧,那里通着阳台。

    当我刚刚转进主卧的门,就发现我妈跌坐在阳台的地上,背对着我。阳台的一扇窗户大开着,纱窗已经被卸下来扔在一旁,而我爸和那个女人却不见了踪影。

    我吓坏了,赶紧跑过去想把我妈拉起来,可我妈当时就好像被钉在地上了一样,无论我怎么使劲她都纹丝不动,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那扇打开的窗户。

    妈,我爸呢?我问。

    其实那会儿窗外已经有人在喊着,有人跳楼了!快打电话叫救护车!快报警!

    可是,“跳楼”这两个字眼对我来说实在太刺耳了。

    我不敢走到窗边往下看,依然怀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拉着我妈问,我爸呢?我爸去哪儿了?

    可惜……我始终没能问出个答案……

    直到警察来。

    那个时候,我从前来询问事发状况的警察口中,得知了那个女人当场死亡、还有我爸在被送去医院途中死亡的消息。

    我整个脑子都是懵的,连哭都忘了。

    而我妈,在最初的崩溃过后,就开始跟警察描述当时的情形。

    她说,是那个女人先推她的,是那个女人想把她推下楼去,我爸想要去拦,可是没想到突然脚底打滑,一下子失去重心,这才抱着那个女人一起掉了下去。

    没有人真正看到当时发生的具体情况,也没有人能证明我妈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由于缺乏目击证人,现场又有明显的失足跌落的痕迹,因此,警方的人把这件事认定为是意外事故。

    一场以悲剧结尾的闹剧,就这么结束了。

    ……

    现场的调查和询问进行完毕,警察就要带我妈和我去公安局做笔录。

    而就在那时,我才忽然又想起小暖。从警察来了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听说已经被警方的人带走了,要帮他确认其他的亲属关系,从而决定接下来他应该由谁来抚养。

    我们家,显然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我妈已经恨极了那个女人,林妙青,我也恨她,恨不得让她活过来我再重新杀死她一次。

    可是对小暖,我却恨不起来。

    他是无辜的。

    人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他也不可能在投胎的时候就未卜先知,预先知道自己即将成为两个不负责任的成年人偷情的产物。

    当然,这个道理,连我都能想明白,我妈自然也很清楚。

    可是她没办法原谅。

    她无法接受把丈夫的私生子带回眼皮子底下抚养这件事。

    后来,我听说因为林妙青那边是独生女,父母都已经去世了,而我爸这头就只剩下我奶奶,奶奶还要靠我妈来养,怎么可能答应把小暖领回去……所以,小暖只能被送进当时由政府开设的公共福利院里。

    我真的没有想到,仅仅是因为一个地址,就因为一个被我找出来的地址,两条人命,就这么没了。

    你等等——先不要打断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没错,现在想来,当时我爸和林妙青的死,并不能完全怪在我身上。即便我没有去查出林妙青的住处,我妈也总有一天会发现,总有一天会闹到那里去,他们总有一天还是会发生冲突,那么这样的惨剧或许终究无法避免,无论以何种形式来实现……

    可我当时不会这么想。

    在我看来,要不是因为我做了这样的事,要不是因为我撞见了我爸的外遇又告诉我妈,最后甚至把小三的家庭住址都暴露出来,我妈就不会找上门去,就不会跟林妙青纠缠起来,我爸就不会去劝架,更不会在来回推搡的过程中跟林妙青一起跌下楼去,他们两个人就不会死,我妈就不会失去丈夫,我就不会失去父亲,而小暖,也不会从此变成一个孤儿。

    都是因为我,让我们失去了这一切。

    对我来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还有妈妈,还有一个可以相依为命的亲人。

    可是小暖,却什么都没了。

    我就是害他成为孤儿的元凶。

    ***

    在这句话说完之后,付明杰的头已深深地低了下去,半晌都没抬起来。

    余生的枪口也一并落下,虽然还未重新关闭保险,但好歹已不再直对着付明杰。

    “这么说,你就是因为这件事对林暖产生了负罪感,所以之后才一直照顾他、试图补偿他对吗?”余生等了一会儿问。

    付明杰微微点了点头,可是接着他又轻轻摇头,说:“不全是。”

    “什么意思?”余生探询地看着他。

    付明杰苦笑一下,“你也不想想,小暖被送进孤儿院的时候,我才多大?十四岁,初中还没毕业……在那个时候,即便我再想补偿他,我又能做什么?我们家本就不算富裕,我爸去世之后,家里全靠我妈一个人支撑,境况就更差了。何况我奶奶身体也不好,又受到这么大刺激,几乎三天两头就要跑医院,最后基本上就住在医院里,医药费开销太大。这么多的事情、这么重的担子都由我妈一个人来承担,她过得实在太苦了。在我爸出事后的一年里,我妈看上去起码老了十岁。她已经是苦不堪言,我又怎么忍心让她知道,我心里还惦记着把她害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小三的儿子?”

    说完付明杰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又陷入当年那让他左右为难的境地里。

    “队长……”聂倾这时接过话来,颇为斟酌地问:“那您母亲的抑郁症,也是在这个时候得的么?”

    付明杰闻言抬头看了看他,片刻后默默摇头,“抑郁症,恐怕要在更后一点的时间。这是个潜移默化的过程,压力会一点一点积累,人的精神也会一点点滑向崩溃的边缘。当我开始察觉到我妈的情绪有些反复无常、偶尔在责骂我时会歇斯底里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些是抑郁症的征兆。等到后来我带她去医院诊断,她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可是,我听说患有抑郁症的患者会时常情绪低落,感觉生活中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事物,很容易产生轻生的念头。那您母亲在病情确诊之前,难道从未发生过轻生行为吗?如果有的话,不是会更早带她去治疗?”聂倾问道。

    付明杰听后脸上露出一个颇为复杂的表情,像是悲伤,又像是骄傲,甚至还有些欣慰的意味在其中。

    “我妈,是一个非常脆弱、又非常坚韧的女人。”付明杰缓缓说道。

    “在经历了那样的悲剧之后,她心里的悲痛可想而知。可是为了我,为了我奶奶,为了这个家,她一直都在跟自己的痛苦做抗争。也许在患上抑郁症之后,她曾经无数次想过就那样撒手而去,无数次想过要抛下一切、摆脱这世间的诸多苦难,可是她又放不下我们,不忍心留下我跟奶奶两个人,一老一少的,她走不踏实,因此又都一一忍了下来。

    “我还记得,在她自杀的前几天,也就是我刚刚被提升为刑侦支队队长的时候,我回到家,她做好了饭菜等着我,说要为我庆祝。她当时对我说,‘你奶奶已经走了,如今你也出息了,以后可以好好照顾自己,我也就放心了’。听完她的这番话,我其实已经意识到她想做什么,所以我那几天对她看得特别紧,还专门雇了保姆全天候地陪着她,就怕她做傻事。可是没有想到,她提前准备好了耗子药,就在几天后我外出办案的时候,她把自己锁在家里的卫生间里,服药自尽了。”

    付明杰说这段话时的语气很平静,可是聂倾和余生都看见,黑暗之中,有些晶亮的东西正从他的眼角缓缓滑落。

    “如果,她真的解脱了,我会替她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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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文内时间】:2016-10-11 晚上十点四十左右

    队长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中年人~~~_(:3ゝ∠)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