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绝不可能画出两幅完全相同的画。
冯鞘也是一样的。
但他现在画的这幅,别人只要一看,就会完全相信原来那幅肯定是出自他的手。且不说乍一眼看去模样已经近七八层相似,更重要的是,他上色是哪一道轻哪一道浅也上了个八九层相似。
少年时那副画面深深地藏在他的记忆深处,只要他有所需求,便会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
那里有他少年的失落与喜悦,与之相比,对于裘照德来说,或者对于其他更多人来说,画里就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山头。
画室里静了半晌,裘照德忽然扑上去把那副画撕下来,神情狰狞。
“好啊冯鞘,原来你藏得这么深!怪不得在我做这幅画的时候你一直在我身边转,你是早就有了这个打算,偷偷拍下来回去练了七八百次吧!就是为了陷害我!亏我以前对你这么好!”他抬起手指指着冯鞘的鼻尖,咬牙切齿地骂道:“做人不能这么没有良心!”
裘照德像个敬业的演员,坚持演到最后一刻。
但观众已经不再愿意买账。
“裘老师。”薛沥微笑着将他的手指压下来,“冷静点。”
就在这时,冯鞘看着他说:“这幅画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你没有画出来。”
裘照德眼角一抽,立即意识到是这两个人给自己下了套!
闻言,立即有人将裘照德的画拿了过来,冯鞘也把自己一直捏在手里那副画摆放到桌子上,他不说话,让别人慢慢去找,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发现,冯鞘画里有个标志,是裘照德画里没有的。
“啊,那个是!”
画里除了星空,还有底下的一片建筑。说话的男孩指着建筑上方的某一处,大声叫道,“我知道这里!这个圆球是A校的校徽!我马上要去这里念书了,我知道!就是这里!”
冯鞘看了薛沥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怀念,“这是我和薛沥的母校。”
原先还热情追捧裘照德的学生忽然不说话了,看着裘照德的目光里充斥着怀疑和谴责。
偏偏薛沥还补了一句:“裘老师,有些东西你能不能画出来,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裘照德的脸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我当然能画出来!”他蓦地转过身,走进里屋将自己的所有奖杯捧出来,逐个举给他的学生看,气急败坏地大喊,“你看看,你看看,这些都是假的吗,我带了你们这么久,你们不能因为有人来捣乱,就失去了自己的判断力啊!”
最后他塞了一个奖杯到原先那个坏脾气少年的手里,冷冷地盯着他说:“周钦,整个班里我对你最好,你拿的奖最多,就算你不信我,你也该信你爸吧,他每年为你交了那么多学费,你以为他是冤大头?”
周钦眼神动摇,“我、我不知道。”
裘照德心里暗骂,正想继续说什么,周钦手里的奖杯突然被薛沥给拿了过去,他举起奖杯,对着灯光眯眼看了一会儿,片刻,他睨了裘照德一眼,“既然你对冯鞘做了一件这样的事,我相信,你也会对别人做同样的事。”他放下奖杯转过身,头一回对着裘照德低下头,冰冷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裘照德。
薛沥的声音压得很低,“裘老师,您还记不记得,齐朱子?”
裘照德愣了一下,脸色蓦地惨白,像是被刺中要害,张了张口,喉咙里却无法在发出声音。
说起来,薛沥之所以会记得裘照德这个人,全都是因为齐朱子。他不知道这个时空因为什么差错导致这个人能走到今天,但在属于他的那个世界,齐朱子跳楼,跟眼前这个裘照德有一定的关系。
齐朱子在学校当美术老师,他有个女儿,先天性心脏病在医院住着。为了女儿的治疗费,齐朱子去参加了当时奖励颇丰的油画比赛,裘照德是他的朋友,两个人一起参加。
他是个很普通的人,相貌平凡,放在人堆里压根看不见,平时又沉默寡言,但他是一个优秀的美术老师,最会做油画。他那副画做了三个月的时间,以为自己一定能拿到女儿的医疗费,说话时连笑意也多了一些,没想到比赛前画丢了,他失魂落魄,匆匆忙忙为女儿又做了一幅。
然而比赛结果出来,得奖的人竟然是裘照德。
齐朱子一看就疯了,他指着那幅画大喊是他的,裘照德的好朋友面孔一变,到处跟人诬陷齐朱子,他会说话,真真假假交了一些朋友,齐朱子孤身一人,被堵在角落里指指点点。但更糟的事情还没有结束,他马上就接到打电话,女儿突然进了急诊室,需要钱,需要很多钱。
齐朱子根本拿不出可以治病的钱。
至此,他彻底崩溃,推开人群跑到楼顶跳了下去。
“你是谁?你为什么提起他?”裘照德浑身哆嗦起来,看着薛沥的眼神仿佛在看着一个地狱恶鬼。
薛沥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我是谁不重要,为什么提起齐朱子也不重要,我只是想提醒你……”他用手指敲了敲裘照德的胸膛,“人心,不可以这么坏,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他的力道很轻,裘照德却像被汽车碾过,腿一软就瘫到了地上。
薛沥退开几步,旁的学生便冲上来把裘照德围住。
“你是骗子!”
“你得的奖都是偷别人的吗?”
这时已经有人给家里人打电话了。
就在这时,莉莉突然站到桌子上,大声跟他们说:“你们都被他骗了!”
薛沥挑挑眉,远远冲莉莉比了个大拇指,后面的事情不必多想,如果调查的当的话,裘照德骗的钱,估计够他在牢里待好长一段时间。
他拍了冯鞘一下,“走吧。”
冯鞘拿着话怔怔看着,“谢谢你。”
他神色黯淡,想来心里也不太舒服,薛沥看了他一眼,不由叹气,裘照德的话他都听见了,“何必呢……”
他本就不是学画的料子,自身也不怎么耐烦做这种事情,真是何必呢。
薛沥从未想过,两个时空发生的事情竟然差得这么远。
冯鞘怔了怔,低喃道:“因为他比谁都痛苦,总想为他做点什么……”
薛沥没再回话,他看着原本属于这个时空的薛沥又沉默了下来,幽灵般寂静无声地站在身后,想来想去只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画了?
但他并没有得到答案。
冯鞘这间画室毫无留恋,随便地收拾着东西,马上就要离开,薛沥的目光从旁边那位身上收回来,又落到了冯鞘身上,他的后衣领上。
“冯鞘。”
“什么?”
“低一下头,你后脑勺沾了什么东西,我帮你弄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