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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凡人的市集总是热闹的,毕竟如今是镇日镇夜的太平光景。天幕降下来,街上的灯压了漫天星色。身后顶个摸骨算卦的白布招牌,我用着从旁边卖茶汤的小摊借的桌椅,掐着点儿开了张。我来此地有了些时日,市集上商户对我也都熟了起来。虽然不喜欢,但装凡人对我也是顶容易的事情。何况,我这算卦“生意”更多时候闲得很。来测算的人少时,右边茶摊摊主和临近处卖香囊的妇人都爱同我闲话。

    我落脚的这处小城算是关隘,集市也繁华。我懒得用法术改头换貌,老光顾我生意的多是些女子,尤其是东街那寡妇,今日也要摸摸骨,明日也要摸摸骨,我给她说命,她只冲我笑。她越是笑,我要她钱时的脸就板得更冷。

    开张不拒客,是凡人的规矩。我不明着赶人,卖香囊那位妇人就多了计较。这日我的小卦摊冷冷清清,她就来同我闲话,言语全是说那寡妇如何的。

    “……含香也是大户出来的,只是命不好,” 妇人理了理香囊,“膝下一女,再无什么亲故,她只能自己主张。若是再嫁了谁,有了依靠,也是乖顺妇道的。”

    我含糊应她:“有些事是命里定数,常人难改的。”

    妇人上了年纪,不像我那些年轻的主顾贪图我相貌。她抿着唇朝我笑:“老身早就想问,你正当年,做什么营生不好,非进了这个行当。”

    她是隐隐指斥我是不学好偏要出来骗钱了。我自非稚龄,却乐得她误会我,只点点头,由着她发泄。好歹见惯了人情世故,见我如此,她直叹气:“小郎君自己的事,老身也不便多唠叨。含香命苦,要是郎君无意,还是别招惹她好。”

    妇人且说着,我只点头,她叹几口气到底走了。我思索一下,妇人的话也有道理。我无心在意凡人命运,可此时我更不能牵涉进去改了她们的命。

    我有心从局中到局外,却自知无力掀了整盘棋。既然这世局还在继续,若乱动对方的棋子,我便再无胜利的契机了。

    次日那寡妇再来,街上仍是灯火明明。我知道她什么也听不进去,执着她的手,直说:“姐姐莫要再来了。”

    “怎么,”她用杏仁儿一样的眼剜我,“你是嫌我的钱烧你的手了?”

    “哪里会呢?我是修道之人,不想辜负姐姐罢了。”

    “呸,”她啐我一下,手在我手中一抖,“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厉害人物啦,不过一个小算卦的,混赖没本事,哪家能看得上你!”

    这样说着,她的手却没有退回去,眼也不避开。

    卖香囊的妇人离得还近,我们这边对望着,她一双眼也是欲要扎进我的背脊。我松开手,回头冲妇人一笑,口中只道:“婶子赊我个香囊可行?”

    她解下一个香囊,送过来,要开口,我把散碎挣来的卦钱悉数给了她,只冲她轻摇头:“婶子生活也不容易,我说赊账不过玩笑,余钱便算是谢谢婶娘照顾了。”

    含香揶着眼看我,唇边带上了笑意。

    我买来的这香囊正面绣了朵桂花,我拿在手里把玩,含香瞪我一眼,打趣:“怎么,你一个山上来的仙人,还舍不得一个香囊了?”

    “我没在摊上给人测过字,”我望进她的眼,“姐姐想试试吗?”

    小城依山傍水,大概想到什么关节,含香只说:“你连笔墨都未备,凭空测什么字?咱依着洛水,就测‘洛河’吧。”

    “我记住了。”

    说着,我往香囊上吹了一口气。含香一直盯着我,见我言语不明,带了层羞恼的薄怒问:“你记住什……”

    我将刚刚吹出来的金桂枝送进她发间,随手往没了纹饰的香囊上点出一个平安符,朝她眼前晃了晃。

    含香眼中仿佛要显出朦胧一层泪雾,她失了言语,怔怔:“你……”

    “你命中无子,前生波折,到晚年顺遂安稳,”我把香囊递给她,“后辈若是有难,戴着这香囊,能躲一次灾。”

    她回过神,用力朝我笑,口中喃喃:“你这戏法……”

    此时已有一圈凡人往过聚拢来,我安安分分把借来的桌椅还回去,又使点金术送摊主一个金茶碗,全当是租金。

    先时魔尊的排场此刻一概不能用,好在法修中我的仇家也不少,一来二去我还是学了两手,法诀朝唯一无人处掷去,抬腿要走。

    大户里出来的含香像是忘了怎么言语,开口又是一个“你”字,后文却半晌都带不出来。

    我不再回头,只朗声她:“姐姐还要我如何?”

    她问:“你……往哪边去?”

    我一脚踏上法诀铺出来的路,发现唯一没人堵路的方位直通了城外的小山头。我答她:“姐姐说我从山上来,我便回山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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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后我再没见过含香。

    我循着命局在人间游走,骨相看得多了,隐隐也推断出了些事情。一日,我忽感先前安置在香囊上的法诀动了,顺着法诀过去,香囊所在之处是座更大的城池,离当年的小城位置也不算近。

    入目处一片烟火燎过的废墟,我扒拉了几下,横梁下留了个空隙,里面有只半晕小黑猴子,十二三年纪,蜷缩在底下喘气儿,手里还紧紧握着香囊。我抱这灰孩儿出来,她似有一瞬的清醒,杏眼睁圆了瞪我,还带着些幼稚的狠厉。

    我雇了个侍女,好歹把她弄出了人形。

    小猴儿清醒了来见我,初时仍是有点儿怯。我问她姓名,她半晌才说:“我叫仙桂。”

    听了这名字,我实在没忍住,勾了个笑出来。

    人家遭逢大劫,我这样笑似乎无礼。她毕竟幼龄,低了头,摆弄那香囊,只说:“这是仙人赐的名字。”

    “这世上没有仙人的,”我低**,让她能平视我,“仙人是那些已经飞升了的人。只要是在下界,再大本事,都只是修士。”

    她喏喏:“我外祖母说……”

    我淡然道:“你外祖母与我有两字之缘,我可不记得我同她讲过的是这两个字。”

    仙桂儿终于抬起头来。我直起身,只让她选:“你想报仇吧?我可以教你修道,你若有成,且自报仇去。”

    挺着背,她默了半晌,跪下,抬头问:“仙人何缘青眼于我?”

    我明她心意已决。到底当久了神棍,我懒得好好说话,语带含混:“我有两字需测完。往后……你道号‘洛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