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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7节
    孙策大笑,眉宇间有些自得,却又不甚浓。他举起茶杯呷了一口,又道:“税制是我设计的,但如何让这些世家接受却是很多人的智慧,尤其是两位长史。当然也有姑父的功劳,若非是你镇着,说不定真会有人打起来。”

    杨彪谦虚了两句,心里却有些苦涩。孙策在会议之前就公布了一个收税方案,由年利百金起步,逐级提升税率,千金以上的税率过五成,一下子吓退了那些想投重金独揽生意的世家,给实力相对不足的中小世家留下了机会。经营海商能致富,但想成为巨富却不容易,财富相对平均,自然有利于孙策的控制。具体怎么执行,他没怎么参加讨论,但他知道孙策每天都会和虞翻见面,了解谈判的情况,有时候还会说得很晚。孙策说这些决定是集体智慧或许有自谦之处,但绝非虚言。

    他知道孙策的心意。如果他愿意留下,他也将是其中一员,以他的辈份和身份,最大的可能是政务堂祭酒。孙策有意在江东建政务堂,正在特色合适的人选,他是最适合的。孙策已经通过袁权向他交过底,只是他一直没有答应。

    杨彪权衡了良久,缓缓说道:“伯符,你觉得我还能活多少年?”

    孙策看看杨彪。“以姑父的身体,至少三十年。如果能看开些,四十年、五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杨彪笑了。“不用那么多,就三十年吧。”他转身看着孙策。“政务堂祭酒一年收入几何?”

    “姑父要多少都可以。”

    “一年千金。”杨彪竖起手指,示意孙策不要急。“我要一次性付清三十年,而且以我需要的方式。我要钱,你就给钱,我要粮,你就给粮,我要军械,你就给军械。”

    孙策明白了,一手摆弄着手里的茶杯,一手抹着唇边的短须,笑而不语。杨彪有些紧张,心脏不由自主的加速,将一股股鲜血推向四肢百骸,连头皮都有些发麻。他知道这个要求很过份,郡学祭酒的薪酬是一年百金上下,他开出千金的天价,又要求孙策一次性付清,这非常过份,甚至是强人所难。实际上,他根本不指望孙策能答应,只当是为自己找一个借口,不要在去留之间纠结。

    天子信任荀彧、刘晔等少壮派,他就算回到长安,哪怕再任三公,也很难成为天子的心腹。与其尸位素餐,不如把自己卖个高价,为天子暂解燃眉之急,为朝廷尽最后一次力。他留在这里主持政务堂,教导出一批能够兼顾义利,践行儒门思想的学生,将来这些学生出仕,治理天下,也是他实现理想的一种方式。公私两便,既对朝廷尽了忠,也不辜负一身所学。

    就在杨彪快要绝望的时候,孙策轻轻地说了一个字。“行。”

    “什么?”杨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的条件,我答应了。”孙策举起茶杯。“君子一言。”

    杨彪愣了一下,仔细盯着孙策看了又看,如释重负,下意识地举起杯子。“驷马难追。”

    孙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招了招手,命朱然取来纸笔,放在杨彪面前。孙策说道:“姑父,你要的数量太大,仓促间无法备齐,可以列个清单,我派人准备,免得耽误了。朱然,为杨公研墨。”

    “喏。”朱然取来一张席,跪坐在一旁,提起水壶,在砚里滴了几滴水,放了两粒墨,捏着研子,研起墨来。他手法平稳有力,清水很快就出现出墨丝,逐渐变浓。

    杨彪一手铺纸,一手提笔,有些不敢相信。他根本没希望孙策答应,现在孙策不仅答应了,还要他写出清单。急切之间,他哪里知道该要些什么?

    “伯符,这……”

    “不知道价格?”孙策善解人意,拍拍手,叫来杨仪。“你等在这儿,杨公需要什么货物的价格,你就报给他。”

    杨仪拱手应喏,笑嘻嘻地说道:“杨公,你想要些什么?数量多少?运往何处?希望什么时候交货?我建议不急就用水运,运费便宜。急就用牛车,南阳的黄牛大车载重千斤,日行五十里,最合算不过。”

    杨彪哭笑不得。“伯符,这是不是太急了?我没准备啊。”

    孙策笑了。“这么便宜的生意当然要尽快敲定,万一你回去一想又变卦了呢。”他重新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杨彪面前,自己端起一杯,有滋有味的呷了一口。“我听说天子聘后仅是黄金就要两万斤,总开支肯定超过三万金。我用三万金换你三十年,太值了。反正我身上有十几亿的债,再多三亿也没什么关系。姑父,你有没有朋友可以介绍给我?我是来者不惧啊。”

    杨彪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第1653章 小心机

    “还后悔啥?”袁夫人忍着笑,轻拍了杨彪一下。“给你多加点钱?我说你也真敢开口,三万金,你们杨家所有的家当加起来有三千金吗?我说你可得好好活,三十年,少一年都不行。”

    杨彪哭笑不得。“我不是后悔钱的事,我是担心他与天子联姻,将妹妹嫁给天子为后,那我岂不等于换了一个小女子?”

    袁夫人撇撇嘴,白了杨彪一眼。“你倒是想,就怕人家不愿意。伯符对他那几个弟弟妹妹可是上心得很,尚香那小女子可是个人见人爱的奇才,伯符最疼的就是她,才舍不得送给天子做人质呢。真要联姻,孙家娶个公主还差不多。”

    “你听谁说的?”

    “这还用说?你不会用眼睛看么。”袁夫人笑得直不起腰,伏在杨彪背上,环抱着杨彪的脖子,微红的脸贴着杨彪的耳朵,私语道:“你啊,这笔生意太赚了。三十年,你可以一直活到太平盛世。”

    杨彪侧脸看着袁夫人。“你这么有信心?别忘了,他现在勉强能守,可没有余力进攻。如果谈判不成,天子与袁谭达成协议,从冀州、益州两面进攻……”

    袁夫人乐不可支,斜睨着杨彪。“用兵作战,你还能比他更清楚?他是那种不顾民生,穷兵黩武的人吗?如果是这样的人,你愿意把这三十年光阴卖了?”

    杨彪讪讪的闭上了嘴巴。

    “行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从今天开始,你不用想太多了,赶紧送消息回长安,让他们想想怎么花这三万金。”袁夫人直起腰来,拍拍杨彪的肩膀。“你把三十年的俸禄送了人,以后我们只能跟着德祖了。他又要建书院,又要养家,也不知道够不够花。”

    “姑母不用担心,还有我呢。”袁权快步走了进来,笑盈盈地说道:“你脚跨两个四世三公,还怕饿着?杨家的钱不够,还有袁家的钱。不是我夸口,德祖那点俸禄还真没放在我眼里,不用他出钱,我也能为二老养老送终。”

    袁夫人直起身来,笑道:“你看你看,果然是有夫妻相呢,一样的财大气粗。”

    袁权扶着袁夫人,笑成一团。杨彪很无奈,起身摇摇手,到外面去了。袁夫人也不理他,拉着袁权入座,有说有笑。纠结了这么多天,居然会以这种方式解决,她既意外又开心。

    “阿权,多亏了你啊。”袁夫人抚着袁权的手,感慨不已。袁权笑道:“姑母可别这么说,伯符可是从来不做亏本生意的人。抛开杨家四世三公的名望不说,姑父也算得上朝中最开明的大臣,是真正的君子,士人的良心,伯符一向对他敬重有加。能得到姑父的认可,他不知道多开心呢。”

    “话虽如此,三万金也不是小数目……”

    “无妨,钱就是用的,只要值就行。”袁权站了起来,四面看了看。“既然姑父决定留下了,就得定下住处。姑母可有相中的地方,明天我就去看看。你们喜欢什么样的屋子,是弘农样式,还是这江夏的?”

    “不用那么复杂,这个院子就很好,你姑父非常喜欢。尤其是后院的花园,他最喜欢在那儿读书小憩了。我觉得啊,他就是舍不得这个院子才把自己卖了的。”

    “嗯咳!”外面院子里传来杨彪响亮的咳嗽声。袁夫人和袁权交换了一个心理神会的眼神,不约而同的掩着嘴偷笑起来,除了发式稍有区别,姿势、神情竟有七八分相似。

    ……

    袁权陪着杨彪夫妇吃了一顿晚饭,回到大营里,张纮、虞翻等人也刚散,一个个笑容满面,看起来心情都不错。看到袁权回营,他们都停下来向袁权致意,就连一向狷直的虞翻都客气了很多。

    袁权落落大方的还了礼,目送他们离开,这才转身进帐。孙策坐在帐中,一手端着碗喝汤,一手翻看着一份文书,听到袁权脚步声,他抬头看了一眼,低头继续看文书。

    “怎么样,老两口心情还好吧?”

    “好得不能再好了。”袁权在孙策对面坐下,伸手摸了摸孙策手里的碗,嗔道:“汤都凉了也不知道热一下,你们都谈什么了,这么用心。”

    “我不觉得凉啊。”孙策放下文书,袁权却已经端着碗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走了进来,递给孙策。孙策接过来,眨眨眼睛。“这鱼汤还是热的香。”说完,一边喝了几大口,将汤喝完,又将碗递给袁权。有侍者过来,将汤碗收走。袁权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孙策。

    孙策感觉到了袁权的目光,转过头。“还有事?”

    “我没什么事,但是我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

    “嗯……”孙策想了想。“待会儿要去阿楚那儿一趟。合约已经签了,造船的钱很快就要到帐,我想去和阿楚商量一下扩建木学堂的事。你如果没事,随我一起去吧。”

    “好。”袁权一口答应,起身出帐。“你等我一会,我去换身衣服。”

    孙策有些意外。去见黄月英而已,为什么要换衣服?他也没多想,低下头,把手里的文件看完,交给朱然去处理。朱然捧着文书,却不离开。孙策不解,抬头看着他。

    朱然涨红了脸,怯怯地说道:“将军,杨公……真要留下了?”

    “你不是听到了吗?”

    “那在建政务堂之前,能不能让他先给我们讲讲课?”

    孙策忍不住笑了。“你也想听他讲课?他可不是兵家,他要讲也只是一些民事。”

    “主政一方,军民又不是泾渭分明的事,治民者可以不知兵,治兵者却必须知民,不然如何指挥大军。”

    孙策觉得有理。“那行,等两天有空,先请他给军谋处讲一讲,你们都去旁听。”

    朱然开心不已,捧着文书出账去了。孙策想了想,忍不住想笑。看来他还是低估了杨彪的号召力,连这段时间天天能见到杨彪的朱然都这么兴奋,其他人可想而知了。他站起身,来回转了两圈,确定没什么要办的事务了,这才举步出帐。

    袁权几乎同一时间从她自己的帐篷里走了出来,两个侍女站在身边,一个手里抱着一个盒子。见孙策看过来,袁权走了过来,很自然的挽住了孙策的手臂。

    “你就这样去?”

    孙策鼻端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香,他转头看看袁权,发现袁权不仅重新梳理了头发,换了衣服,还描了眉,施了粉,妆容虽然很淡,却非常精致,发髻上难得的插了一枝金步摇。

    “这么隆重?”孙策抬手,轻挑袁权的下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这是我第一次去拜访黄祭酒夫妇,当然要隆重一些。你也不能这么随便,跟我来。”袁权说着,不容分说,将孙策拽回帐中,让他坐好,两个侍女跟了进来,解发的解发,宽衣的宽衣,忙碌起来。

    ……

    “来啦,来啦。”黄月英蹦跳着,拉开了门,一看站在门外的孙策和袁权,愣了一下,盯着孙策看了两眼,随即“噗嗤”一声笑了。“你这是做什么,求婚么,这么隆重。”她又吸了吸鼻子,笑得更加灿烂。“还薰了香?这可真是难得的很。”

    “唉……”孙策很无奈地看向袁权。“都是她弄的,我……”

    袁权悄悄掐了孙策一下,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阿楚,你父母在不在?”

    “在的,在的。”黄月英眨眨眼睛,一边领着他们往里走,不时的看一眼孙策,一边大声喊道:“阿翁,阿母,孙将军和权姊姊来看你们了。”

    内室的窗上人影晃动,门一阵轻响,黄承彦出现在门口,接着蔡珏也走了出来,看着走上堂来的孙策和袁权,都有些愣住了。孙策之前来过几次,都随意得很,从来没有这么正式的,袁权一直陪着杨彪夫妇,还没时间过来拜访,今天第一次来,搞得这么隆重,倒是让他们有些意外。

    孙策还没说话,袁权先上前施了一礼。“祭酒伉俪到此多日,一直未能拜访,迁延至今,死罪死罪。”

    黄承彦伸手虚扶。“夫人客气了。你们这是……”

    “今天有一桩喜事,悬置多时的政务堂祭酒终于有了合适的人选,将军心中喜悦,欲与人分享,想来想去,便想起了祭酒,正好一举两得,既可通报祭酒此事,又可以弥补我疏忽之过。”

    听说是喜事,黄承彦连忙请孙策、袁权上堂,分宾主落座。蔡珏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袁权。黄月英坐在蔡珏身边,一脸狡黠的笑容,又黑又亮的眼睛在孙策和袁权脸上转来转去。

    孙策把杨彪愿意留下,将出任政务堂祭酒的事——除了杨彪开价三万金——说了一遍,话音未落,黄承彦便喜上眉梢,连声赞好。蔡珏也很惊讶,眉眼之间有些异色,重新打量了袁权两眼。

    “杨公是夫人的姑父,想必这件事夫人出力不小,真是可喜可贺。拙夫能与杨公并为祭酒,此生有幸。”

    袁权微笑着躬身致意。“祭酒夫人言重了,黄祭酒博学多才,有张平子遗风,足以与天下英雄并列。倒是妾能与令爱为姊妹,共侍孙将军,才是真正的荣幸。”

    蔡珏恍然,摸着黄月英的肩膀,莞尔一笑。“小女德浅才蒲,能与夫人为姊妹,乃是她的荣幸。黄家出身寒微,不知礼数,夫人出身高门,又有杨公这样的贵戚君子,以后还要请夫人多多指点才是。”

    听到这儿,孙策如梦初醒。怪不得袁权拖到今天才来拜访蔡珏,原本是等这个机会啊。这些世家子弟,果然都是人精。

    第1654章 对月谈情

    看着袁权和蔡珏说话,孙策有种莫名的不安。这种感觉就像前世中国足球队机缘凑巧挤进了世界杯,放眼看去,个个都比自己强,每一个都是自己跨不过去的坎。

    这种感觉最近越来越明显。江东世家成立海商会,集资造船出海,听起来很鼓舞人心,但涉及到的事务足让他头晕脑胀。股份限制在什么水平,税率如何确定,既要让世家有利可图,愿意出海冒险,又不能让他们坐大,失去控制。商人逐利,天生就有贪婪的基因,如果不加以妥善控制,民富国穷,甚至商人利用手中的财富左右政治的情况几乎是必然。

    仅税率一项就让他死了无数脑细胞。他不是学经济出身的,也没当过这么大的家,凭着前世的经验和学识指导一下方向没什么问题,一旦涉及到具体问题,他的反应远远不及张纮、虞翻等人,往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去理解、消化。

    白天练兵,接待各路访客,晚上还要消化会议的内容,寻找解决方案,虞翻等人走了,他自己还要再反思很久,分析可能存在的陷阱。天不亮起身,后半夜才能入睡,他简直比前世上班还要辛苦,身边有好几个美人,他却没有练习房中术的时间和心情。

    对面的黄月英看到孙策脸色不好,心中一动,凑在蔡珏耳边说了几句。蔡珏点了点头。黄月英起来,走到孙策身边,拉着他的手臂。“走,我带你去看个模型。”

    孙策求之不得,连忙起身,跟着黄月英下了堂,直奔前院的工作室。他走得如此匆忙,以至于到了中门外才想起来应该和袁权说一声,却已经来不及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袁权正和蔡珏说话,面带微笑,谈笑自若,看不出神情有什么变化。

    出了门,孙策走向右侧的工作室,却被黄月英一把拽住。黄月英咯咯笑道:“你这些天是不是每天都弄得很晚,脸色这么差,怪不得权姊姊要为你打扮一下。”

    “瞎说!造谣!诬蔑!”孙策哭笑不得。“我都这两天忙得晕头转向,哪有空……”话刚出口,黄月英斜眼看了过来,孙策突然醒悟。“呃,你说我工作辛苦啊?是的,是的,这两天的确有些累。还不是海商会的事嘛,阿楚,年前就有五千金到账,年后还有一万金,你可以扩大木学堂的规模了……”

    “你这脑子里都想什么呢?”黄月英抬起手,在孙策脑门上轻轻点了点头,忍着笑。“就知道金子。”

    孙策愣了一下才明白黄月英在说什么,尴尬地咂了咂嘴。他瞅了一眼黄月英近在咫尺的小脸,心里忽然有些痒痒,可是一想黄月英的父母还在和袁权说话,又只得按捺住自己的绮念。他抬起手,轻拍额头。

    “我这两天脑子里全是浆糊。”

    “因为海商会的事?”黄月英看出了孙策眼神中的意味,牵着孙策的手,上了工作室的二楼。黄月英是不肯委屈自己的人,她这座小院背山面水,风景极佳,离湖边不远,沿着一条宽而长的青石路可以一直走到湖边的水榭。院子不大,但设计得很漂亮,前后三进,后院是三层楼的住宅,前院是两层楼的工作室,一楼有两间模型制作间,二楼有三间屋子,一间资料室,一间船模陈列室,一间是黄月英临时休息的卧房。黄月英引着孙策登上二楼,却没有进屋,两人前肩伏在栏杆上,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太湖。

    “嗯。”孙策吐了一口气。“我最近……梦到那根折断的抛石机梢杆了。”

    黄月英扬扬眉,笑了一声,又抬起腿。“我的腿早就没事了,你还没放下?”

    “这辈子都忘不掉。”孙策苦笑道:“我觉得我现在就有点像那根梢杆,随时都有可能会断,只是不知道会砸了谁。”